三体联想-云天明.送星.安乐

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


以下除了标题, 均为刘慈欣三体小说节选。



死神永生节选: 不拖累姐姐


【危机纪元4年,云天明】

今天张医生来病房查诊,离开时顺便把一份报纸丢给云天明,说他住院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云天明有些奇怪,因为病房里有电视,他隐约感到,张医生这么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云天明从报纸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与他住院前相比,三体和ETO(地球三体组织)的新闻不是那么铺天盖地了,终于有了一定比例的与危机无关的东西。人类随遇而安的本性正在显现,四个世纪后的事情正在渐渐让位于现世的生活。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个世纪前是什么时候,中国是明朝,好像努尔哈赤刚建立后金;西方中世纪的黑暗刚结束;蒸汽机还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现,人们想用电还要等两百多年。那时如果有人为四百年后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担忧一样可笑。

至于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发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头版,虽不是头条,也比较醒目:

第三届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通过安乐死法

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是为与三体危机有关的立法召开的,而这个安乐死法好像与危机没什么关系。

张医生想让自己看到这条消息?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报纸,开始艰难的睡眠。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中,有一些关于安乐死法的报道和访谈,但没有引起太大关注,人们的反应也都很平淡。

这天夜里,咳嗽和呼吸困难,以及化疗带来的恶心和虚弱,都使云天明难以入睡。邻床的老李借着帮他拿氧气管的机会坐到他的床沿,确定另外两位病友都睡着后,低声对云天明说:“小云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

“不,安乐。”

以后,人们提到这事,都把最后一个字省略了。

“你怎么想到这一步?儿女都挺孝顺的……”云天明坐直身子说。

“正因为这样子,我才这么打算,再拖下去,他们就该卖房了,最后也还是没治,对儿女孙子,我总得有点儿责任心。”

老李好像发现对云天明说这事也不合适,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离开上了自己的床。

看着路灯投在窗帘上摇曳的树影,云天明渐渐睡着了。生病后第一次,他做了一个平静的梦,梦中自己坐在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纸叠成的,浮在宁静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凉丝丝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没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镜子般没有一丝波纹,水面在各个方向都融入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连线……凌晨醒来后回忆梦境,云天明很奇怪,自己在梦中是那么确定,那里会永远下着毛毛雨,那里的水面永远没有一丝波纹,那里的天空永远是一样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乐要进行了。新闻稿中“进行”这个词是经过反复斟酌的,“执行”显然不对,“实施”听着也不太对,“完成”就意味着人必死无疑,但对具体的安乐程序而言,也不太准确。

张医生找到云天明,问如果他身体情况还行,能否参加一下老李的安乐仪式。张医生赶紧解释说: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乐,有各方面的代表参加,这中间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没别的意思。云天明总感觉这个要求多少有些别的意思,但张医生一直对自己很照顾,他就答应了下来。之后,他突然觉得张医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以前之所以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病情和治疗,医生在看病时和其他时间说话的样子是不太一样的。

.....

注射机无声地启动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黄色液体很快变短,最后消失。这个过程中,老李没有动一下,闭着双眼像安详地入睡了一样。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动不动地扶着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看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眼睛睁着,但哪儿都没看。

“没有一点痛苦。”张医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飞到耳边的蚊子,同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上了左肩,“注射药物由大剂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剂和高浓度氯化钾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处于镇静深睡状态;肌肉松弛剂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钾使心脏过速停搏,也就是二三十秒的事。”

张医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会儿后拿开了,接着听到了他离去时放轻的脚步声。云天明没有回头,但回想着张医生的长相,突然记起了他是谁。

“张大夫,”云天明轻轻叫了一起,脚步声停止了,他仍没有回头,“你认识我姐姐吧?”

好长时间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呢。”

云天明机械地走出医院的主楼。现在他明白了,张医生在为姐姐办事,姐姐想让他死,哦,想让他安乐。

云天明常常回忆儿时与姐姐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但长大后姐弟间渐渐疏远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谁也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远了,都感觉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都感觉对方鄙视自己。姐姐是个精明的人,但不聪明,找了个同样精明却不聪明的姐夫,结果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孩子都大了也买不起房子,婆家同样没地方住,一直倒插门住在父亲那里。至于云天明,孤僻离群,事业和生活上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体不好的父亲全推给姐姐照顾。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险那点钱根本不够,而且这病越往后越花钱,父亲不断地把积蓄拿出来;可姐姐一家买房没钱父亲并没帮忙,这是明显的偏心眼。而现在对姐姐来说,花父亲的钱也就等于花她的钱了,况且这钱都花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上,如果他安乐了,姐姐的钱保住了,他也少受几天罪。

天空被灰云所笼罩,正是他那夜梦中的天空,对着这无际的灰色,云天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

这时,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与父亲发生了口角,父亲随口骂道“你去死吧”,儿子立刻应声说“好,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然后儿子跑出家门,穿过马路,跑上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后来回忆说,他写到那里时有一种“射精般的快感”。现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个戴着礼帽夹着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与自己一样孤僻的男人。




死神永生节选: 创意的回报


回到病房,云天明发现有人在等他,是大学同学胡文。云天明在大学中没有朋友,胡文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友谊,胡文的性格与云天明正相反,是那种与谁都自来熟的人,交游广阔,云天明肯定是他交际圈最边缘的一个——毕业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胡文没带鲜花之类的,而是拿来一箱像饮料的东西。

简短的唏嘘之后,胡文突然问了一个让云天明有些吃惊的问题:“你还记得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吗?那是大伙第一次一起出去。”

云天明当然记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第一次和他说话事实上,如果程心在以后的大学四年里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动找她说话。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密云水库宽阔的水面,程心过来坐下问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然后他们攀谈起来,并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谈的都是刚认识的同学最一般的话题,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后来,程心叠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水中,在微风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纸船向远方慢慢驶去,最后变成一个小白点……那是他大学生活中最阳光明媚的一天。事实上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蒙蒙细雨,水面上罩着雨纹,他们扔的小石子都湿漉漉的,但从那天起,云天明就爱上了小雨天,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湿漉漉的小石子,还常常叠一只小纸船放在自己的案头。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梦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来自那段回忆?

至于胡文说的后来的事,云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过经他的提醒还是想了起来。后来,几个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则过来坐到旁边告诉云天明说,你不要得意,她对谁都挺好的。云天明当然知道这点。

但这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胡文吃惊地指着云天明手中的矿泉水瓶问他在喝什么。那瓶中的水成了绿色,里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云天明说,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进来,真正的大自然饮料。由于高兴,那天云天明的话特别多,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开一家公司生产这饮料,肯定畅销。胡文说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喝的东西吗?云天明反问:酒好喝吗?烟好抽吗?即使是可口可乐,第一次尝也不好喝,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这样。

“老弟,那一次,你改变了我的一生!”胡文拍着云天明的肩膀激动起来,然后打开那个纸箱,取出一罐饮料,包装是纯绿色的,画着一片广阔的草原,商标是“绿色风暴”。胡文打开饮料,云天明尝了一口,一股带着清香的苦涩让他陶醉了,他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细雨中的湖畔,程心又坐在身边……

“这是极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说。

“这,卖得好吗?”

“很好,现在的问题是生产成本,别以为草便宜,没上规模前,它比苹果核桃什么的都贵;另外,草中有许多有害成分,加工过程也很复杂。不过前景很好,有许多大的投资方都有意向,汇源甚至想买下我的公司,去他妈的。”

云天明无言地看着胡文,一个由航天发动机专业毕业的生产饮料的企业家,他是行动者,是实干家,生活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至于自己这样的,只能被生活所抛弃。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说着,把三张信用卡和一张纸条塞到云天明手中,看看周围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里面有三百万,密码在这儿写着。”

“我没申请过专利。”云天明淡淡地说。

“但创意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绿色风暴’。如果你同意,有这笔钱我们在法律上就两清了,但在情谊上可没两清,我永远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没欠我的。”

“必须收下,你现在需要钱。”

云天明没有再推辞,收下了这笔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钱,但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他清楚,现在钱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胡文走后,他立刻去咨询,但没有找张医生,而是费了很大周折找到了副院长,国内著名的肿瘤专家,径直问他如果有足够的钱,自己的病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在电脑上调出云天明的病历看过后,老医生轻轻摇摇头,告诉他癌细胞已经从肺部扩散到全身,已不能手术,只能做化疗和放疗这类保守治疗,不是钱的问题。

“年轻人,医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云天明的心彻底凉下来,也彻底平静了,当天下午他就递交了安乐死申请。申请交给他的主治张医生,后者似乎深陷在内疚中,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说先把化疗停了吧,没必要受那个罪了。

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笔钱。按常理说应该给父亲,再由他分给该给的亲人,但那也就等于给姐姐了。云天明不想这样做,他已按她的心愿去死了,感觉已不欠她什么。

那就想想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坐“伊丽莎白”号那样的豪华游艇环球航行很不错,这些钱应该够,但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可能也没那么多时间了。真是很遗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阳光下的甲板上,看着大海回顾一生,或在某个细雨蒙蒙的日子登上某个陌生国度的海岸,坐在某个小湖边向布满雨纹的水面扔湿漉漉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这一阵子他想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死神永生节选: 送星


晚上,云天明在电视中看到一则新闻:

在联合国本届行星防御理事会第12次会议上,第479号提案获得通过,群星计划正式启动,届时,将授权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自然资源委员会和教科文组织组成的群星计划委员会在全球实施该计划。

今天上午,群星计划中国网站正式开通,标志着该计划在国内的启动。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北京常驻代表处官员称,该计划在中国将面向企业和个人,但不接受社会团体的投拍……

云天明心里一动,披衣走出病房,对护士说想出去散散步,由于已到熄灯时间,护士没让他去。他回到已熄灯的病房,拉开窗帘打开窗,原来老李床上新来的病人不满地咕哝了几声。云天明抬头看去,城市的光雾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还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银色的亮点,他终于知道用那笔钱干什么了。

他要送给程心一颗星星。


*****


按照网站上的地址,云天明给群星计划在国内的代办处打了电话,然后就给胡文打电话,请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个人资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证号码等等。他预想了胡文对这个要求可能会说的各种话,讥讽的、怜悯的、感叹的,但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在长长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国内。”胡文说。

“别说是我打听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问她本人。”

第二天,云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个人资料,但没有工作单位。胡文说,去年程心从航天技术研究院调走后,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云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两个,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纽约。

.....

他没有理会博士的问候,立刻重复了电话中的问题:自己要购买的恒星是作为赠品,所有权应归于受赠者名下,他不会提供自己的任何资料,也希望对受赠者绝对保密。何博士说没有问题,然后问云天明有意购买什么类型的恒星。

“尽量近一些,带有行星,最好是类地行星。”云天明看着星图说。

何博士摇摇头,“从您提供的资金数额来看不可能,这些恒星的拍卖底价都远高于那个数额。您只能买一颗不带行星的裸星,且距离也不可能太近。实话跟您说吧,即使这样,您的资金数额也低于底价。昨天接到电话后,考虑到您是国内第一位投拍者,我们就把一颗恒星的底价降低到了您提出的这个金额。”他移动鼠标,把星图的一个区域放大,“看,就是这一颗,它的报价期已经多次延长,所以您只要确定购买,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远?”

“距太阳系286.5光年。”

“太远了。”

何博士摇头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对天文学并不外行。那您想想,对我们来说,286光年和286亿光年有多大区别?”

云天明默认了这句话。确实没多大区别。

“但这颗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能看见。其实我觉得,买恒星主要看外观,距离啊带不带行星啊什么的都不重要,能看见的远星要比不可见的近星好得多,能看见的裸星要比不可见的带行星的好得多,说到底,我们不也只能看嘛。”

云天明对博士点点头,程心能看到那颗星,那很好。
“它叫什么?”

“这颗星在几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没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编号。”何博士把鼠标指针放到那个亮点上,旁边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字符:DX3906。何博士耐心地向他解释名称的含义,包括恒星的类型、绝对和相对视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购买手续很快办完了,何博士又叫来两名公证员办理了公证手续。女主任出现了,同来的还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自然资源委员会的两位官员。那个女孩端来一盘香槟酒。大家庆贺一番后,主任宣布受赠者程心对DX3906的所有权正式生效,接着,她用双手把一个外形高贵的黑色真皮文件夹递给云天明,“您的星星。”

官员们走后,何博士对云天明说:“我只是问问,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没猜错,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位女孩的?”

云天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幸运的女孩!”何博士也点点头,然后感叹道,“有钱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没多说话的接待女孩冲何博士吐了吐舌头,“有钱?何老师就你,就是有三百亿,肯送女朋友一颗星星?嘁,别忘了你前两天说的那些话。”女孩说到这里,何博士有些恐慌,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经对群星计划的刻薄评论说出来。当时他说,联合国这一套把戏十年前一帮江湖骗子就玩过了,只不过他们卖的是月球和火星,这次再有人上当那真是奇迹。好在女孩没有说那些,“这不止是钱,还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吗?”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女孩一直以看神话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云天明,脸上的表情也随时间不断变化: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敬畏和景仰,最后,盯着那个装有恒星所有权证书的华贵皮夹时,她脸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死神永生节选: 安乐

这是云天明的最后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别之处,但没有。他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醒来,一束与往常一样的阳光投在对面墙上往常那个位置。窗外,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像往常一样的灰蓝。窗前有一棵橡树,叶子都掉光了,连最后一片也没有留下。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样。这一天,与已过去的二十八年十一个月零六天一样,真的没什么特别。

像老李一样,云天明没把安乐的事告诉家人,他本想给父亲留封信,但无话可说,终于作罢。

十点整,按约定的时间,他一个人走进了安乐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检查一样平静。他是本市第四个安乐的,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安乐室中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指导,一名护士,还有一个医院领导,张医生没来。看来自己可以清静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乐室没有做任何装饰布置,只是一间四壁洁白的普通病房,这也让他感觉很舒适。

他对指导说,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后者点点头,留在了玻璃屏的另一边。在进行安乐的这一边,公证人离开后,只有他和护士了。护士很漂亮,已没有第一次做这事时的恐惧和紧张,把自动注射机的针头扎进云天明的左臂时,动作镇定沉稳。他突然对护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她毕竟是世上最后一个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前给自己接生的是谁,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帮过自己的人,他应该感谢他们,于是他对护士说了声谢谢。护士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脚步像猫一般无声。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前面上方的屏幕显示: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属于社会和人际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他们没有贵族的身份,却执意对云天明进行贵族教育,他看的书必须是古典名著,听的音乐必须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须是他们认为有修养有层次的。他们一直告诉他周围的人和事是多么的庸俗,他们自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么大的一截。小学时云天明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但他从来不敢把他们带到家里玩,因为父母肯定不认可他与这样庸俗的孩子在一起。到了初中,随着贵族教育的进一步深化,云天明变得形单影只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父母离异了。导致家庭解体的是父亲的第三者,那是一个推销保险的女孩。母亲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筑承包商。这两个人都是父母极力让孩子远离的人,所以这时他们也明白,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对孩子进行那种教育了。但贵族教育已经在云天明的心底扎了根,他无法摆脱,就像以前的那种能上发条的手铐,越想挣脱,它铐得越紧。在整个中学时代,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敏感,离人群也越来越远。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

按5。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2键;否,请按0键。

在他的想象中,大学是个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刚进大学时,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差不多,直到他见到程心。

云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周围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阳光的来源,就像透过云层的太阳,所发出的月亮般的弱光仅能显示出圆盘的形状,只有当它消失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是白天所有光亮的来源。云天明的太阳在国庆长假到来时消失了,程心离校回了家,他感到周围一下子黯淡下来。

当然,对程心,肯定不止云天明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别的男生那种寝食难安的痛苦,因为他对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他这种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沐浴在她带给自己的阳光中,静静地感受着春日的美丽。

程心最初留给云天明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美丽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美人。她说话不多却愿意倾听,带着真诚的关切倾听,她倾听时那清澈沉静的目光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对她是很重要的。

与云天明中学的那些美女同学不同,程心没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见面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几次集体活动,组织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云天明忘了,程心都专门找到他通知他,后来,她成了同学中第一个省去姓称呼他天明的人。在极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给云天明最为铭心刻骨的感觉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担心他可能受到的伤害。但云天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西,正如胡文所说,她对谁都好。

有一件事云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们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来,弯腰从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个什么东西。云天明看到那是一条丑陋的虫子,软乎乎湿漉漉的,在她白皙的手指间蠕动着,旁边一个女生尖叫道:恶心死了,你碰它干吗?!程心把虫子轻轻放到旁边的草丛中,说,它在这里会给踩死的。

其实云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学四年中,他们单独在一起交谈也就两三次。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云天明来到图书馆楼顶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来的人很少,可以独处。雨后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时见不到的银河也显现出来。

“真像牛奶洒在了天上!”

云天明循声看去,发现程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夏夜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很像他梦中的景象。然后,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银河。

“那么多的星星,像雾似的。”云天明感叹道。

程心把目光从银河收回,转头看着他,指着下面的校园和城市说:“你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们的生活是在这儿,可不是在那么远的银河里。”

“可我们的专业,不就是为了到地球之外去吗?”

“那是为了这里的生活更好,可不是为了逃离地球啊。”

云天明当然知道程心的话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闭,他也只有默然以对。那是他离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许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那时他真希望夜风转个方向,那样她的长发就能拂到他的面庞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结束了,云天明考研失败,程心却很轻松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后回家了。云天明想尽量留在校内久一点,只是为了等程心开学后再看到她。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学院附近租了间小房子,同时在市里找工作。投出无数的简历,一次次面试都失败了,假期也不知不觉过去。云天明来到学校寻找程心的身影,但没有见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听后得知,她和导师去了本校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远在上海,她将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学业。而正是这一天,云天明居然求职成功了,这是航天系统一家航天技术转民用的公司,由于刚刚成立而大量招人。

云天明的太阳远去了,带着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进了社会。

按2。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刚参加工作时,他有一阵小小的惊喜,发现与学校中那些锋芒毕露的同龄人相比,社会上的人要随和许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闭了。但他在帮卖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后,终于发现这里的险恶,于是怀念起校园来,并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进自己的精神蜗壳里。这对他的事业自然是灾难性的,即使在这样新兴的全民企业,竞争也很激烈,不进则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来越少了。

这几年间,他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被程心占据着,对他来说,程心永远是云后的太阳,他只求看着她,感受她的柔光,从来不敢梦想去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程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聪慧,应该会去读博士。至于她的生活,他不想猜。他与女孩子交往的主要障碍还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难重重。

云天明的问题在于他无法入世也无法出世,他没有入世的能力也没有出世的资本,只能痛苦地悬在半空。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通向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这条路突然看到了尽头。

按4。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1键;否,请按0键。

他的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误诊耽误了,肺癌是扩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时日无多。

走出医院时,他没有恐惧,唯一的感觉是孤独。之前的孤独虽在不断郁积中,但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呈一种可以忍受的静态。现在堤坝溃决了,那在以往岁月里聚集的孤独像黑色的狂飙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他想见到程心。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当天下午就飞到了上海。当他坐到出租车里时,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诉自己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能去打扰她,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静些。

站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大门前,他进一步冷静下来,才发现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时间算,即使程心读博士,现在也毕业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这里。他去向门岗的保安打听,人家说研究院有两万多名员工,他得提供具体的部门才行。他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无处进一步问询,同时感到身体很虚弱,呼吸困难,就在大门不远处坐了下来。

程心也有可能在这里工作,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在门口可能等到她,于是他就等着。

大门很宽敞,伸缩栅栏旁一面黑色的矮墙上镶刻着单位名称的金色大字,这是原航天八所,现在规模扩大了许多。他突然想到,这么大的单位,是不是还有别的门呢?于是艰难地起身再去问保安,得知居然还有四个门!

他慢慢走回原处,仍坐下等待着,他也只能等在这里。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概率:程心毕业后仍在这里工作;今天没有外出;今天下班会走五个门中的这一个。

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执著地守望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开始走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或开车,人流和车流由稀变密,再由密变稀,一个小时后,只有零星的人车出入了。

没有程心。

他确信自己不会错过她的,即使她开车出来也一样,那么,她可能不在这里工作,或在这里工作今天不在单位,或在单位却走了别的门。

西斜的太阳把建筑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许多只向他拢抱过来的怜悯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出租车到了机场,如何飞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栖身的单身宿舍。

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按1。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

自己的墓志铭是什么?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墓,在北京周边买一处墓地是很贵的,即使父亲想给他买,姐姐也不会同意,她会说活人还没住处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里。不过如果有墓碑,上面应该写——

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
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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