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雪开始仔细回忆她和学生王珏交谈的情景。电光石火间，她发现了，“每当谈起继父对她的迷恋和痴缠时，她似乎显得特别兴奋，甚至，甚至有点自得……”
“听你描述，她继父是个颇有魅力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她也喜欢她继父？难道，这真是《洛丽塔》的现实版？”伊雪咋舌，“那我同事该如何面对这件事，哎……”想到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女人，伊雪心有不忍。
“不要急着得出结论，我们掌握的信息并不充分。”董笑嫣眉头微蹙，“除了你说的这个，她用词也真是蛮奇怪的。父母让她住校，她说继父‘背叛’了她。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属于自己，何来背叛一说呢？”
“那怎么办？我也不好再去了解情况啊。心理咨询不是要保密吗？”
“确实要保密，但是，你还有一个身份是老师，这又有很大的区别。你肩负着传道受业解惑的责任，有义务对学生进行引导。”
“直接点，我需要做什么？”
“你可以找他妈妈了解一下情况。至于王珏跟你说了什么，你可以不告诉她，这也是保密了。”
“歪理不少。不过，我身边也只你一位专业人士，除了听你的，也别无选择了。”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我收拾你。”董笑嫣伸手去挠她，伊雪拼命躲闪。拉扯间，伊雪的又宽又闪的手链被挣脱了手，那里，蜿蜒爬行着好几道长短不一的疤痕，怵目惊心。
董笑嫣欲开口询问，但喉咙像被卡住似的，出不了声。伊雪捡起手链，归附原位，若无其事一般。空气凝重，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窗外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谁也不会为谁而停留。
“说说你吧，你还好吗？”董笑嫣打破沉默。
“我？老样子，出院了。就好好养着呗。不发作起来一般也不疼。”她站起身，摊开手。“你看，不是好好的吗？”
董笑嫣要问的当然不是这个。伊雪肯定也心知肚明。只是，她不愿面对，不愿回应。
“好了就好。”董笑嫣嬉笑着，“你要是挂了，真没人能衬托得出我热烈喷薄的美。”
伊雪还是那么美，清澈如水，只是，眼下周有了两片淡淡的青痕，那是长期睡眠不好留下的痕迹。她的下巴愈发尖了，犹如一把刀，能刺疼人的心。董笑嫣无奈，面对着最亲近最在乎的人的伤痛，她却无能为力。她只看到鲜血淋漓，却体会不到那是一种怎样锥心刺骨的痛。
犹记得噩耗传来时，她甚至不敢给伊雪打电话。在巨大的痛苦前面，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轻飘，她唯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一个伤者，唯有将伤口暴露，经过医生的检查包扎治疗，他才有痊愈的希望。而有些人，却选择将伤口重重隐藏，不让任何人瞧见，连自己都不愿去面对，那只能任由伤口溃烂腐败，从而引起更严重的病征，乃至赔上性命。而伊雪，很显然属于后一种。
不止一次，董笑嫣想扯开她的伪装，逼她面对。但面对伊雪淡然如水的眼神，她每每败下阵来。她害怕，撕开表面的风平浪静，底下的暗涌洪流均是血泪。她怕血泪横流，而自己束手无策。
于是，她只能用嘻嘻哈哈来掩饰担忧和关怀。她只能陪着她装疯卖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悲哀都不曾有过。窗外，依然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生活，依然岁月静好，风霜不侵。
从此，关于那个男人，关于那个孩子，都成了禁忌，有默契地绕过，避而不谈，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
那几年的时光是不存在的，从研究生毕业直接跨越到现在。
董笑嫣依然风情万种，伊雪依然秋水伊人，我见犹怜。
她们是独立的两个女神，合在一起的两个女神经，什么都不曾改变。对的，什么都没有变过。
伊雪心里忐忑。她又仔仔细细回想了和王珏的对话，王珏确实很矛盾。一方面，她用最不堪的词汇描述她的继父，似乎对他充满厌恶。但是，在聊起他的种种时，她的眼神是闪光的，嘴角甚至是饱含温情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起那个总是微笑着站楼下接妻子的男人。他习惯撑一把伞，有时为她遮阳，有时为她挡雨。他的目光温暖而专注，眼里只容得下一人。伊雪几乎忘记了，曾几何时，也有一双眼睛这样凝望着她自己。
其实，他的车就停在门口，几步路而已，完全不必多此一举。然而，这样的温存呵护是多么动人。一个人真的可以作假到这种体贴入微的程度吗？那也太炉火纯青，让人叹为观止了。
那么，王珏在撒谎吗？这种谎言，在这样一个小乡镇，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声誉名望，让他再无立锥之地。而她自己和妈妈，也会陷入无止无尽的流言，从此再也抬不起头。她已经15岁了，不会不晓得其中的利害。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撒这种谎。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迷雾重重，无法可解。伊雪思虑再三，反复斟酌好措辞后，约见了王珏的妈妈杜若紫。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已然有了岁月的痕迹。她教语文，常年的书香浸染，使得她有种吐气如兰的优雅。
伊雪尽量婉转地问起她和丈夫及女儿的关系。虽然没有明确说，但她揣测杜若紫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不会有这种事。”她声音温和且果断，“我迟迟不肯再婚，一方面确实是放不下我和王珏爸爸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我怕对王珏造成伤害。不怕你笑话，做母亲的人总是神经兮兮，深怕孩子有差池，哪怕这种担忧显得那么不近常理。有段时间，我看哪个男人都像有娈童癖。于是，我都敬而远之。”
“由此可见，林先生一定很特别，所以，值得你如此信赖。”伊雪想问他为什么这么相信林森，但是，直接询问容易引起来访者反感，她牢牢记得董笑嫣的嘱咐，避免使用“为什么”这种带质询性质的词。
“伊雪，我和你没有深交，但不知为何就是信任你。我知道，我和林森的结合饱受非议。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讲讲我们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