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定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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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月华中复苏,带着往生的牵挂,许来世一魄,化身为彩蝶,只为还你前世恩情,去赴一场来生的约。君曰:“月华西下露华凝”

(一)

满月的光芒,像一双温柔的手将我凌乱的意识一点点归拢,又像一块磁石将我纤细如屑的碎魄收在了一起,最终成团结核。我在一片荒野里翻滚,和光色暗淡的荧火虫一样在空中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

是的,我一下子还适应不了碎星般的意识乱糟糟的纠缠冲撞。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在月光如丝如缕的牵引中,我在慢慢变得完整……

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亮大地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勉强驾驭我松散且臃肿的身躯,飘飘摇摇地飞进密密的草丛中一一我不能接受强光,不能承受至阳之气,灌木丛荫重潮湿,正适合我这种初修成型的灵体。这是青蝶在我集魄回魂时,郑重告诉我的。

从像老桑树爷爷吞吐的魄珠一样的满月,到像白兔姐姐梳妆用的灵镜似的半月,再到如麋鹿阿姨盈盈笑眼般的弦月,我每晚都徜徉于或明或暗的月华中,有时在草地上随青蝶飞舞,开心地看乳白色的月光穿透我的身体,在草地上留下一片淡而若无的幻影,有时也会随他去树林里认识那些灵修的精灵们。

他们待我很亲切,问我是谁,我想不起,于是,他们为我取名月华。

随着我无形无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越来越灵活,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清醒。我不再像最初那么惶惑,凌乱,六神无主,而是可以像青蝶那样,每晚保持2个时辰心平意静地清修。

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落入这片荒野……我没有一点儿印象。最害怕别人问起这些问题,因为我一旦起心动念,就会心疼,疼到要四分五裂的那种。

(二)

不知道哪一次疼痛,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道伤痕。青蝶说我道行深了,产生了意识,开始被这世间的思绪烦扰了。

我说:我才不稀罕什么破思绪,一直无忧无虑的多好。

“唉,”青蝶叹了口气,说,“月光有它的灵气,但也会受到世间弥漫而来的烟火气息造成的污染。我们这些借月光修行的灵体,得到它滋养的同时,也免不了沾染人间的尘色……”

我不知道青蝶这些话有没有道理?我不太懂。但我心中的那道痕,却不断发达,它像树根那样长出须来,一根两根……当我数着它们长到三根的时侯,我产生了一种好奇,想到青蝶多次跟我讲起的人世间,去逛一逛。

这个心思一起,便再也放不下,它凝聚成一股力量牵引着我,随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出去看看的念头,也更加迫切了。当那条痕开始泛出粉色,并长出它的第六条须时,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渴望。终于,在青蝶千叮咛万嘱咐中,我上路了。

没有什么方向,也没有什么目标,我就跟着感觉迷迷惘惘地走。天色微明的时侯,我来到一个两旁坐落着许多房屋的街道,墙壁上开着或方或圆的窗,窗洞上蒙着白色的纸张,有的窗口正透出昏黄的光芒(幸亏青蝶教习过我,何为街道何为房屋何为窗何为人间烟火……否则我一定会不知所措)

但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作用,我不知道。好奇心促使我贴身到一张光亮闪烁的窗口,倾听里面的人声:“老婆,赶紧起床做早饭。咱们今天早点开门……”“知道啦——”

“咚——咚!咚!咚!咚!”一个人敲打着什么从街头走过。我正要跟过去看个究竟,突然一阵“喔喔——”的鸡叫声传来。

“鸡鸣时分,正是阴阳交错的时刻,这时候必须找地方藏身了,万一被阳光照到,受了伤,可是要损修为的……”想起青蝶的话,我赶紧飞走,伺机寻找厕身之所。

当一扇黑洞洞的窗口出现在眼前时,我凑上去窥视。看清了,这是一间黑暗杂乱的临街柴房,里面堆着乱七八槽的柴禾,和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工具,灰尘和蛛网到处都是,还有一股呛鼻子的味道。

人声渐渐嘈杂,我也顾不了太多了,身子一缩闪身进入。于是,一个黑暗的角落,就成了我的容身之所。我将在这里渡过白昼,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来临。

(三)

昨夜告别青蝶,我迫不及待地飞向远方。一路上都是没有见过的风景,充满好奇的我,一刻都不愿意休息。

这会儿是真困了,我一头钻进蜘网纠缠的角落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将我吵醒。我起身一看,凌厉的光芒接二连三的划破长空,接着就是由远至近滚滚而过的雷声。

街上各色装扮的行人,像雨前的蚂蚁,来来去去、急急匆匆。我趴在窗口,忘情地欣赏这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心想:有人的地方果然好玩,不像我修行的旷野和森林那般苍凉冷清。

正美着呢!忽然,一个红色的火球疾速地向我扑来。说是迟,那是快,我一闪身飞了出去,仓皇间碰到一个身影儿,我顾不上细看,一头扎进那人的小包袱里,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我探头一看,只见我刚才呆过的窗口,已被炸了个大洞,此刻正冒着黑烟。

我艰难地伸了伸脖子,咽下一口冰冷的雨水,将瘫软的身体溜进包袱深处的黑暗中,像被雨点敲打的树叶那样,不能自已地瑟瑟发抖。妈呀!万一……我一阵后怕,只顾玩儿了,怎么就忘了青蝶的叮嘱?差一点儿就魂飞魄散了呀!

小包袱在行人的背上晃晃悠悠,仿佛桑树爷爷为我编织的藤叶摇篮,我很快就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响,接着传来冷峻简短的问话声:“你找谁?”“我找你们家老爷。”包袱客的说话声透过他的肩背,瓮声瓮气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屏息静听他们一对一答“我们老爷不在!”对方似乎不耐烦,“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你们家老爷。”包袱主人语气郑重,音调也提高了几度,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 你等一下,我去通报一声。”一阵脚步声由近而远。

包袱主人静静地立着,我也静静地在他背上倾听着。

”啪踏、啪踏……”有人跑来了。

一个拖长了音的“请——”把包袱客让进门内。接着又是“吱呀”一声响,我再次感觉到他走路的脚步声和由此带来的震动……

“老爷,就是他要找您!”还是刚才门口的那个声音 ,只是此刻有些卑微。

“嗯,下去吧!”是一个宏亮威严的男人声音,我忍不住探出身子,这才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借着夜间修行眼明心亮的优势,我简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包袱客正站在一处宽阔的庭院里,几盏石灯笼里的烛火被轻风撩得明明灭灭,院子尽头是一排高大的青砖挑檐瓦房。此时门洞大开,一位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人,身着便服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与包袱客相对而立,正压着嗓子寒喧,他身后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这么整洁宽敞的地方,可真是少见。好奇心促使我顾不上探究他们聊些什么,立刻起身绕着院子飞了一圈。正要飞远些去,忽然看见包袱客被主人让进了屋内。我赶紧飞回去,那温暖且透着微光的小包袱好像摇篮,里头一叠纸张,做我舒适的小床刚刚好,我可舍不得让它跑丟了。

门很快关上了,我被挡在了外面。我只好把身子缩了缩,从门缝里挤了进去。两盏闪动着黄焰的蜡烛,一左一右立在桌子上,一位身着华衣的女子,将两盏茶分放在两人眼前,然后在主人的示意下退了出去,顺手拉上了门。

包袱客这才打开背包,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叠纸张掏出来,毕恭毕敬地递到房主人的手里。主人双手接住,仿佛在捧着一件沉甸甸的物件。我绕着纸张转了一圈儿,很是疑惑,好像也没那么重呀!这人怕不是有手病吧?我凑上前去研究他的手,一股温暖又亲切的气息,像一阵煦风扑面而来,让人陶醉……只听“啪”一声微响,我感到心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我蛛丝般粉红的伤口再添新伤,这次是一条藕红色的裂痕。

(四)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疼痛更持久更强烈,我呻吟着卧倒在桌脚下,好久。直到包袱客起身离去,我才慌乱地爬起身,去追那可以让我舒服寄身的包裹,我想好好休养了。追到门外才发现,客人身上的布包已经不见了。我怏怏不快地回到室内,正看见主人将那份叫“帐簿”的纸张(也就是我认定的小床),小心地锁进一个小匣子,并藏在书架的一个角落里。

从此以后,我白天在匣子里睡觉,夜里就溜出书房,到院子里接受月光的照拂。

在进出书房的时间里,我慢慢搞清楚,这个院子的主人是知府”张大人”,经常到这院里来的有两个丫鬟,一个叫小翠,一个叫小红,还有仆人赵四,再就是师爷张平了。

奇怪的是,张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自然舒服又亲切的,总是让我陶醉让我迷恋,这远远超出了我对青蝶、桑树爷爷和麋鹿阿姨的情感。我越来越眷恋与他在一起的时光,虽然他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每到晚上,张大人总是坐在书桌前浏览批阅卷宗,有时会与东厢房的师爷聊案子,我喜欢在他的案头游来游去,闻新鲜的墨香,感受他匀称的鼻息,听他们聊朝廷和官员的许多要闻,聊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究、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等。

在他读书、批卷宗和与师爷或其他官员讨论政事的过程中,我懂的东西越来越多。渐渐明白了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善恶,什么是君子小人,什么是法典朝政……

我暗暗得意于自己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学问。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跟青蝶卖弄我的所见所闻,他会不会惊讶得张大嘴巴呢。如果他愿意,我一定带他见识见识这个大院,认识认识我每天陪伴左右的玉树临风出口成章的“张大人”。

常常,我忘了自己只是一个飘忽的影子。这种形态的差别,势必会在我与他之间形成阻隔,许多时候,因为参与不进去,我都不能及时了解在他身边发生了什么?

一个秋后的晚上,我正坐在树梢尽情吸收皓月的精华。仆人赵四带着一个黑衣人急匆匆地来拜访张大人,我飞身下树跟了过去。一袭黑衣挟裹着逼人的寒气,从我身侧一闪而过,我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其间一个趔趄,险些撞到树上。

我远远地追着他的脚步,却不敢跟进去,那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慑魄力量,仿佛一个黑色的漩涡,随时都有可能把我吸进去。我战战兢兢地守在紧闭的门外,心里很着急——这大半年来,我己经习惯了悄悄分享带给张大人的任何信息。

(五)

这一次,却生生被隔在门外,我不知张大人这次会与黑衣人交涉些什么,令人不安的是,他这次面对的是一个满身煞气的黑衣客……我灵机一动,要不,到窗口那儿去听听吧。我鼓足勇气挤身在窗缝里。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窗缝居然变大了,还微微地“吱扭”了一声。

“谁?”躬着身立在大人背后的黑衣人,忽然警惕地转过脸来,紧紧地盯着我,那两道如电的目光,带着杀气直冲我扑来,我刚想逃走,突然想起自己是无形无影的。果然,黑衣人收回了警觉的目光。

“啪、啪”张大人举手击掌,两声清脆的响声过后,赵四从旁边的小茶室里走出来,将一沓银票递给黑衣人。“这是三百两!”张大人头也不回,稳稳地站着,用平静的语调说,“事成之后,你来找他,领剩下的三百两。”

“遵命。”黑衣人接过银票,又躬身一拜,像一阵风似地开门而去。

“大人,事成之后,要不要……”赵四忽然抬起右臂放平手掌,在自己颈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大人皱了皱眉,回过头来,冷冷的目光扫过赵四那张故作聪明的脸:“跟我这么久了,还这么不长进!”他用慢悠悠的略带责备的口吻说,“这王旭虽然昼伏夜出,看似无人知晓,在官场同僚的心里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啊!”

“大人,我明白了,”赵四一副惭愧的样子,连连哈腰,说道,“就是不到迫不得已,我们就正常做买卖;如果赶尽杀绝,反而暴露了自己?”

“嗯——”张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捋着一撮可爱的小胡须,说:“还有得救!”

赵四“嘿嘿”笑着,为张大人倒茶,奉上。这是干什么呢?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当然看不懂他们要搞什么名堂。爱思考的我飞回匣子里,绞尽脑汁地想……

一个男人骑着快马,带着一箱珠宝飞快地往山上冲,背后几丈处,是一群紧追不舍的官兵,眼看前者快要冲进密林时,为首的一名巡捕忽然向后一扬手,再向前一挥,一把凶器闪着寒光嗖地向前飞去。匕首呼啸着直扑逃者而去,突然一阵刺痛从小臂传来……

“啊”我惊叫一声,呼地坐起来,发现胸口又裂开了一条蛛丝般殷红的伤口。原来我刚才用脑过度,睡着了,可是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还有,怎么又添了一道伤口呢?窗外月光如银,我必须加紧灵修。桑树爷爷说过,灵体的伤无药可医,唯有潜心静修。

坐在树梢头的枝桠间,我深呼深吸,想让自己的心,能平复到如在旷野时那般安宁,然而,张大人今晚的古怪举动和刚才的梦,却像疯长的藤蔓般缠缠绕绕,让我欲罢不能。

没法儿静修又思绪纷繁,使我心中的伤痕越裂越多,整个看起来,就好像腐化了叶肉的叶片,只剩下脉络。我已经不再是旷野那个心无烦忧的我了。我学会了人间的文字,学会了人类的习惯,也学会了凡世间的伤痛和烦恼。这样的感觉使我痛苦,我想飞回旷野,寻找那单一的快乐,但伤口太多,我甚至连飞出去接受月照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躺在匣子里,想念青蝶想念麋鹿阿姨和桑树爷爷。

就在我觉得灵力将要散尽,生命也即将如雾般散去时,青蝶带着麋鹿阿姨,乘着月色,从旷野而来。

(六)

他们带我回了荒原。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经历了一轮月缺月圆,我终于恢复了健康。只是,就像我心口的裂痕无法再复原一样,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快乐。

我每每端详自己如脉胳一样的心脏,看着它丝丝缕缕的殷红,和微微的颤动——我都会想起那个无比奇怪的梦,而张大人的身形样貌和举手投足,更是如影相随,挥之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一旦思虑成了执念,终有一天会结成顽疾。青蝶看我郁郁寡欢,心中不忍,他好几次都想跟我说点什么,但最后都又生生咽了下去。终于,有一天,他跟我说:“你想去就去吧!”接着又用无能为力的口吻补了一句,“天命不可违,天命不可违呀!”

看那意思,好像他知道些什么。我说尽好话,想套出点儿什么,他都以“天机不可泄露”回绝了我。

我再次出发的时候,他为我送来了一片无色的羽翼,以遮挡我那已经不能隐藏于无形的叶脉形心脏,并用蝶粉、桑液、麋香等配制成蜜露,细致地抹在边缘,让我受伤的时侯用来疗伤。

这一次,我顾不上欣赏沿途风景,直奔知府衙门而去。

三更天,我就到了。我悄悄地来,正如我当初悄悄地走,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去。而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我油然而生一种归家的喜悦感,在知府大院里尽情地游走,我一会儿飞上树梢仰望天空,一会儿溜进书房翻看张大人的手迹——天呐!太神奇了,我居然像风一样有了掀动纸张的力量——张大人的墨宝……

张大人早已睡下了,我忍不住想去探望他。便飞去了他的卧房,看着他安详的脸,听着他匀称的鼻息,我莫名感动。不知是我身披的露水还是我产生的眼泪,总之,有那么一滴水样的东西,在月光下亮晶晶地滴到了他的脸上。他皱了皱眉,翻了个身,面朝里又睡去了。

我玩儿累了,就回了书房。匣子还藏在角落里,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浮尘,至于我的小床——那本帐簿,依旧静静地躺在里面,我一钻进去睡着了。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山脚下的一家农舍里。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屋,墙皮斑驳,凹凸不平。屋顶上新旧的茅草一片一片地交错铺陈,上面映着窗口照进的一缕阳光……

“露儿……”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声。

“露儿?谁呀!”我一阵疑惑,想要坐起身来,然而,一阵牵拉的疼痛从右臂传来,浑身也像散了架般又困又痛。

“哎哟”我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一声,又躺平了。这中间,我听到一个甜甜的女声:“爹,你回来了……”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屋里奔来。

只见一袭倩影一闪而入,我还未及看清她的样貌,一句带着惊喜的问候已飘然而至:“你醒了?”

我忍着疼痛,努力地朝她扭过脸去,困惑地问:“我怎么在这儿?”

她盈盈一笑,黄白的脸色微微泛红,然后捋起袖子,将水盆里的毛巾捞起来,拧干。在“沥沥拉拉”的水声中,我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姑娘。她很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没有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地拿毛巾为我抹脸,我一时不知所措,只好顺从地享受她的照顾……

”嗞——”一阵刺痛,我不由吸了口冷气。

“疼啦?我轻点儿!”她柔声说,我的额头仍然在疼,可是她的手劲儿轻了不少,“划伤了这么大一片,会有点儿疼的!”

椭圆形的脸盘,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像一道微缩了的山岭,上唇间一粒动人的唇珠,随着她的咬字吐词轻轻蠕动……我沉浸在欣赏里,已经感觉不到来自伤口的疼痛。

“看够了吗?”两片红云飞上她的脸颊,她一边拉起我的手臂一边嗔怪地问。

“哦!”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收回不礼貌的目光。又一阵刺痛传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布满了累累的伤痕。

“我这是怎么了?”我问,“我怎么会在你家里呢?”

她抿了抿嘴,稍一思索,说道:“前天,我和爹上山去打柴,发现你满身是伤,躺在山谷的草丛里,就把你弄回来了!”

……

“呯——”一阵响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张大人!”我一惊,顾不上回味梦境,赶紧飞出匣子,去看个究竟。

“……他到底想干什么?”张大人正在怒不可遏地骂人,他的面前是一位战战兢兢的县令,脚下是茶盏的碎片和一地的水渍,小红正蹲在地上,顾不得揽起浸在茶污里的罗裙下摆,她小心谨慎地收拾着残局,生怕弄出多余的动静。

也难怪她那么害怕!到书房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张大人发这么大的火。他摆摆手,示意那位县令告辞。然后关上门,急急朝我走来,哦,不!是朝匣子走来。

(七)

他拿开几蝠画卷,用鸡毛掸子扫去匣子上面的灰尘,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我停在他的肩头,看他小心地打开红漆木匣,拿起我休憩的小床——那本纸张泛黄的帐簿。

他一脸严肃地拨亮桌上的烛焰,重新在书桌旁坐定,他的身后,是膨胀了数倍的影子挡住了的门窗。我好奇地凑上前去,在他一页页翻动的帐簿里,看到一列列墨字的诸如”XX年XX月XX日,纹银二百两”“XX年XX月,银票一千两”“XX年XX月XX日,XX处水田百亩”……

他一边看一边连声骂着“糊涂、糊涂……”越往后翻越生气,最后,他一把将帐簿狠狠地摔在书桌上,开始在那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大人,大人……”敲门声夹杂着小红急促的叫声。“我没事儿。”张大人扭过脸,朝门外喊了一句。

他严肃凝重的脸上,戾气丛生,扭曲的面孔使我意识到,这次的事儿大概非同小可,我看到自己脉络状的心脏像一只受惊的小兔,紧紧地缩成一团,还有一种窒息的疼痛。我拼尽了力气想劝慰他,一阵不受控的哀求声冲出我的喉咙:“你消消气,消消气,气大伤身呀……

“谁?”正在徘徊的张大人,一激凌回过头来,用他警惕的目光在房间里搜寻。我赶紧飞落到梁头上,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唉一一”他深重地叹息一声,似乎要叹出胸中的苦恼和积郁。我重新飞回他的身边,在他的眼前飘浮,真的很想很想安慰他,怎奈我的心意不能如愿传达。我急出的眼泪,瞬间急落而下,它“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滴到了张大人的鼻梁上。

他满腹狐疑地抬起头,原地打着转儿,寻找这可疑的水滴来源。可是房梁上空空如也,他抹下鼻子上的水湿,在手指尖儿捻了捻,沉吟片刻,嘟囔了一句:”咄咄怪事!”

最后他将帐簿再次锁回匣子里,刚要送回原处,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将书架挪开,露出一个类似神龛的孔洞,而这个孔洞就是木匣的第二个容身之处。

看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卧室,我感到很不安,就紧张兮兮地跟了过去。是夜,他辗转反侧 连声叹息。直至三更,才沉沉睡去。我长吁一口气,正要走开,忽然听到他恐慌急切的呓语:“关西,你远走高飞……别管我,记着……”惊恐万状的尖叫声使我感到惊悚。

他怎么了,我刚平复下来的心再次收紧了。我忐忑不安地飞近他,想看看他是否生病了。就在我靠近他的额头,去感受那里的温度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我,挟裹着扭曲着我那无形却有感的身体,进入了一个“呼呼”鸣叫的漩涡里。

当我惶惶不安地睁开迷离的眼睛,挺直几乎揉成面团的身体时,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幅美丽的场景:山脚下是一片绿草茵茵的平地,尽头是一处带围篱的庭院,干净的庭院内有一座半旧的茅屋,屋前草绳上晾着几件布衣,布衣下一只正“汪汪”吠叫的黄狗,和几只受了惊吓、正四处逃窜的土鸡……

好熟悉呀!可我一时又想不起,我什么时候见过或者来过这里。

“哎哟,这帮畜生呀……哎哟,没法没天了……”这时,一位老伯断断续续地哭泣着呻吟着,从门后爬起身来。

他一抬头,看见了我,顿时怔住了,我也吃了一惊,好熟悉的脸孔啊!但我很快意识到不对头,他怎么能看见我呢?我一低头,大吃一惊。

(八)

一身粗布短打,绑腿束至膝头,大腿处的裤管像灯笼一样蓬松,连同脚下的草鞋,腰里的围裙,左手的弯弓……这活脱脱就是一幅男人形象,腰间悬挂的山鸡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错愕间,老人已踉踉跄跄地扑向我:“关西,快去救露儿,救露儿啊……”

我顺着他目视的方向望去,远远的,一群家丁挟裹着一名女子,像一群蚂蚁拖着猎物,正没入林中官道。那女子一边死命挣扎一边频频回首:“爹——爹——,关西,关西,救我……”

关西?两个人都这么冲我叫,合着就是我了。我一时还回不过神儿来,只好站在原地发呆。

老人看着女儿被那群人拉扯着越去越远,而我却无动于衷,他满脸怒气地扑上来,伸手抓着我的前襟,一边拼了老命推搡我一边破口大骂:“你良心被狗吃了,你忘了谁救了你的命,为你治的伤吗?现在你见死不救,你是个懦夫,就不是个男人。你不去救,我去救!”他仿佛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恨恨地一推,直把一头雾水的我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老人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屋,拎起门后的锄头,气势汹汹地向树林的方向冲去。

我突然一个激凌,仿佛凭空萌生了满满的勇气,急切和愤怒充斥着我的胸膛。我大步向前飞奔,很快超越了老人,前面那群人离我越来越近,姑娘也回头看见了我,那张惊惶失措却又无比熟悉的脸上,顿时布满了着急和忧虑,连声音都变了调:”……关西……你别管我……”

一股强大的保护欲望,使我顾不上考虑自身的安危,反而生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亢奋,我一边加紧步伐追赶,一边从身后的麂皮袋里利落地往外拔箭。

几个家丁看到我单枪匹马,就握着砍刀,作出进攻的架式,并排向我逼近。我先发制人,“嗖”“嗖”“嗖”,箭无虚发,射中了三个,其他的狗腿子,看到同伴受伤,丟下那姑娘,扶起受伤的同伴,顺着官道逃走了。

“露儿,受委屈了。”我扶起惊魂未定的姑娘时,暗暗诧异,这个名字,我怎么叫得这么顺口。姑娘抬眼的一刹那,从她盈盈的泪眼里,我读到了某种让我如梦初醒的意味。

没错,我是关西,我本是一落草的山贼。那天,我和几兄弟劫了某贪官送给四品大员的生辰纲,几兄弟在官兵追赶的过程中被射杀,多亏我命大,只伤了手臂,跌下山谷,幸遇露儿父女进山打柴,将我救起。他们待我如家人一般,我被这暖暖的情意感动,在几个月的相处中,我和露儿互生情愫。

于是,在老人的主张下,我决意抛却那居无定所、刀口舔血的生活,从此隐姓埋名,在这山沟里和露儿喜结连理,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

“喔喔喔……”一阵鸡鸣声远远地传来,接着是瓮声瓮气地“阿嚏、阿嚏”两声,我像弦上箭似的“突”的一声,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弹飞,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昏头昏脑地打量四周,发现是在张大人的卧房里。我从地上飞身起来的时候,张大人正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张大人的梦话,老人、露儿、关西、官兵……还有,我刚才不是被一阵旋风带走了吗?怎么会被弹飞到这里,太离奇了吧?我揉了揉被摔疼了的脑壳,暗暗想:难道我入了他的梦?

(九)

这一夜的经历,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呀!

我回到墙洞的小匣子里,在半睡半醒的清明和恍惚之中,绞尽脑汁地思考,想把梦境与适才那一趟神奇之旅做个区分。但是,越与之前的梦境比较,我就越是糊涂,同样的山谷、茅屋,同样的老人,同名的女子,还有我,两次的装束虽然不同,但“关西”的身份似乎并无相异,而且感觉(不管是前者的伤痛还是后者的心急)都是一样真切。

这其中肯定有着某些联系。想着想着我沉沉睡去。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阵窃窃私语声惊醒。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张大人正与师爷在低声议论什么。我赶紧凑上前去听一听,烛焰在我经过的一刹那,竟然“忽’地跳跃了一下,就像被掠过的风带偏了一下。

张大人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连师爷都感觉到了这小小的异常。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打量了灯烛,又都朝我投来审视的目光。我飘着没动,洋洋得意地享受他们的瞩目礼。他们依旧看不见我,对他们的聊天内容,我倒是可以一“听”无余。只听师爷说:

“……张旭这厮,失手了,也不来交代一声,就独自跑去江淮一带逃命。

他因早些年的一桩命案与当下江宁副都统结下过梁子。在这回逃命途中,不巧被副都统打探到,设下埋伏将他抓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守住咱们的秘密……

“我一会儿就修书一封,让人连夜送去两江总督X大人处,请他帮忙打点。”张大人若有所思地说,“我担心的是那个交给我帐簿的,叫……什么来着?”

“宋安!”师爷赶紧接话道。

“哦——”张大人作恍然大悟状,接着说道:“不知道宋安现在是不是还蒙在鼓里。千万不能让他知道XX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如果被他打探到了,官帽不说,我们兄弟都将性命难保;如果不知道,这事可以再缓缓,咱再作筹谋……”

……

时间溜得真快,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就在我以为张大人和师爷密议的那件事,已经成为过去式时。一天晚上,我正打坐在一片茂密的树梢头,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探头一看,只见张大人正慌慌张张地朝书房跑去。

“怎么了?”我心中一惊,飞身下树,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径直朝书架扑去,接着一把推开书架,书架晃了晃,险些倒下,他似乎顾不上管他那一架宝贝,伸手从神龛里拉出木匣子,三下五去二打开锁具,拿出帐册。转身来到茶室,从抽屉里找出一把火折子,然后从座榻下拉出一只火盆,将帐簿一分为二从中扯开,并将其中一份投了进去……

“销毁证据!”不知怎么回事,4个字突然跳上我的心头。它像一位老师,引导着我的思想一路回溯。

我不但想起了前些日子他跟师爷聊的那件事,也想起了当初带我来这里的包袱客,和那位浑身透着杀气的黑衣人。

整个事件的脉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包袱客搜集了XX的证据,交由张大人主持公道,以正法纪,却没有想到XX竟是张大人异父同母的兄弟。

张大人为维护同胞兄弟,昧下了帐簿,另做了一份轻描淡写的数据交往上级衙门,为防包袱客揭露真象,特买通黑衣人张旭前去杀人灭口,却没料到包袱客早有提防。

张旭杀人未遂,反而打草惊蛇,一路潜逃到江淮,不想被宿敌副都统抓获。张大人为防患于未然,提前到两江总督那儿做了打点,可就如今这形势看来,好像未能扭转乾坤……

“张大人,这下岂不危险了吗?”想到这儿,我紧张得张大了嘴巴。

这时一股焦糊的味道挟着腾腾的热气,直冲我而来,瞬间将我淹没在其中。我赶紧捂着鼻子飞开去,仓促地停落在座榻的扶手上,弯着身子咳个不停。回头看张大人,他一脸严肃,剑眉微蹙,正颤抖着手指,缓缓地转动着燃烧了一大半的帐簿。

记得桑树爷爷叮嘱过我:红尘中人,大多被世俗欲望蒙蔽,六根不静,要时时保持初心,不可受其蛊惑,否则必受其害。

如遇有过错的人,不知觉悟,不知羞耻,无忏悔之心无改过之意者,能渡则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苦能助其纠错,必能消其不少罪孽,对自己也算一件功德。

不知何因,当初觉得他婆婆妈妈这番话,这会儿竟清晰地映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这会儿的张大人销毁证据不就是在包庇坏人,制造罪业吗?功德我可以不要,但我必须渡我的张大人。

但是,该怎么渡呢?

(十)

“笃、笃、笃”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夹杂着师爷急切的叫声:“大人,快开门。是我!”

张大人环顾了一下四周,迅速将手中尚未点燃的半本帐簿,掖进座榻的缎面座垫下,然后绕过火盆,疾步走向门口。

不行,我得渡他。这个声音又一次提醒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飞来飞去,也想不出好办法。

帐簿!火盆里未燃尽的纸角提醒了我,如果我把它保留下来,然后……我钻进座垫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拖出剩下的半本帐簿。我带着它气喘吁吁地飞上梁头时,张大人已经送走了师爷,回到茶室。

此时的他,一把扯下座垫,惶惶不安地寻找他藏在下面的半本帐簿。

“大人,大人……”赵四一迭连声地叫着,惊慌失措地闯进书房。

“什么事呀!”张大人慢条斯理的声音里透着些不耐烦,他还在打着转儿找他的东西,没看见赵四满脸的惊惧,反而责怪道,“跟你说多少次了,有话慢慢说,慢慢说,慌有什么用?”

“可是……”赵四正要辩解,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张大人一愣,瞬间醒悟过来。他急步向外走去,院子里很快传来他与领头儿的交涉声。接着五六个人涌了进来,开始不客气地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书架、壁龛、花瓶……书房和茶室被翻得一塌糊涂。

他们一行人杀气腾腾的样子让人胆寒。我想,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我手里的半本册子,否则还真不知道张大人会被他们怎么对待。我开始后悔刚才偷了册子,如果那会儿任由张大人烧掉该有多好哇!但此时此刻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藏好手里的东西。

这时,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走进来,他抬起警觉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我胆怯地将册子向里挪了挪。这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摘下佩剑,以此为工具拨弄帐簿,刚学会带物的我本来就拿物不稳,被他这么强力一挑,帐册像一只蝴蝶,一路翻飞着落下去。

可怜的张大人当夜被投入大牢,下旬将被押往京城。

(十一)

这可怎么办?一时间,我急得六神无主。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旷野的那些亲人们,他们兴许有办法,可以救张大人于水火之中。

当夜,我回到了荒原。不巧的是,青蝶正在闭关修行中,我只见到了桑树爷爷和麇鹿阿姨。他们劝我说,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让我不必担心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就好。

唉!他们怎么会明白我在这近一年的经历中,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又有什么触动呢;尤其是,他们又怎么能理解我对张大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呢?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不痛不痒轻描淡写的。

难道说,凡是修行的生灵,都只有远离尘俗的淡泊,和对天意的敬畏与臣服吗?虽然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但我真学不来他们听谓超脱背后的冰冷。因为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张大人,不日就要押往京城,这事儿会小吗?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顾不了太多了,我当下决定,这就去找青蝶。他们不总是说我唐突吗?我就再多唐突这一次,如何?

我将青蝶闭关的石门捶得“咚咚”响,无奈,他只好开门来见我。“你不知道我在静修吗?”开门那一刹,他板着脸埋怨我,但一见我满脸都是焦灼,便又缓和了脸色,问我,“张大人出事了?”我忙不迭地点头,一脸惊讶,“你知道哇?”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呀!”他摇着头,显出无能为力的神色,我却听得如坠云里雾里,加之他刚见我那会儿的反应,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什么?

“青蝶,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依不挠地揪着他问,瞬间又想起我上次离开时,他跟我讲的那段类似的话,我更加确信,他一定知道什么。

“好吧!今天全都告诉你。”他妥协地叹了口气,拉着我来到月光下如银的草地上,在这里,他讲起了我的前世今生……

(十二)

关西幼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在他十七岁那年,半年未降甘霖,家家存粮殆尽,偏偏朝廷四方征战,苛捐杂税有增无减。天灾加上人祸,夺去了无数人的性命,关西的母亲,年老体弱,更是未能幸免于难。

悲痛欲绝的关西一怒之下,和几个同村哥儿一起入了深山,做了强盗。就在那次抢夺官家生辰纲时,几兄弟被射杀,而他则受了重伤,滚下了山坡,被进山打柴的露儿父女救了性命。

几个月的共处,使他和这家人产生了浓厚的感情。当他决定留在这里和露儿成亲,共同待奉老人时,某京官的小舅子狩猎时巧遇露儿,动了不轨之心,想要强抢露儿为妾。第一次被狩猎回来的关西打退,第二次对方手握关西为匪的证据,逼露儿就范,露儿为了保全关西,只好从了京官的内弟。

这天关西碰巧不在,回家后又被露儿父女蒙在鼓里,只说青春易逝,不想被贫贱的生活过早地老了容颜……关西不信露儿是这样的人,但那天,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露儿一脸喜色地乘轿子离开。

饱尝穷苦日子的他,虽然不舍露儿离开自己,但他打心眼里希望粗衣粝食中长大的露儿,可以享受一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是他对贫贱的不甘,也是他对露儿的祝福。

就这样,茅屋贫院里就只剩下他和露儿父亲相依为命,共同过活。

在冬去春来的某一天,突然传来露儿受虐投井的噩耗,老人家当场喷出一口老血,一头栽倒在院子里。他临终时才将露儿舍身救关西免于牢狱之灾,并嘱咐他要守口如瓶,将关西当成亲儿子对待的事儿,全盘说了出来。

关西忍痛处理完老人的后事,舍了命打上府去,想为露儿讨个公道,怎奈寡不敌众被乱棍打死。

因为念着露儿的冤屈,关西坚决不肯过桥(奈何桥)喝汤(孟婆汤),成了逡巡在京官小舅子家的亡魂,搅得他全家不得安生;那小舅子重金请来道士设局作法,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露儿父亲本是到人间历劫的蝶仙,感念与关西人世间交情一场,又受露儿生前身后的托咐,这才将关西所有的片魂碎魄收集在一起,带来荒野,一边让它们吸受月之精华,一边运功促它们整合。

功夫不负有心人,转眼二十来年过去了。关西的三魂七魄终于可以凝聚成一团,成为一个完整的灵体,只可惜,他曲曲一个凡胎,并无修行的基础,只能有神而无形了;也因为阳气尽散,接受的又尽是月亮阴柔的力量,所以也只能怀一颗阴柔之心做一个女仙了。

……

我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青蝶如此关照于我,怪不得那些离奇的梦,感觉起来那么真实?怪不得我那么感性,小小心脏那么易伤?

“不,仙家的心,一旦入了红尘,受尽凡间情感的牵拉困扰,这才是易伤的根本原因。”青蝶插话进来,做了个小小的纠正。

那露儿呢?我紧紧地盯着青蝶的眼睛,生怕错过一点重要的信息。

“是不是心里已经有几分猜测了?”青蝶伸了个懒腰,立起身来,不慌不忙地问我。

“是有几分!”我不是十分肯定,但还是试着相信自己的判断。

“聪明!”青蝶点头赞许。

“那么,她为什么这一世要变成男人?”我大惑不解。

“你猜!”青蝶卖了个关子,转身走开,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紧紧跟着青蝶往林子那边走,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头望月,月亮此时正被几抹乌云牵绊着。

“露儿这一世投身男胎,也是为了可以考取功名,正正当当地惩恶扬善,造福百姓。谁知还是事不遂人愿呐!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把他坑成这样……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青蝶颇感惋惜,一番唏嘘。

“是哟,他也想不到会为一个不成器的弟弟担上牢狱之灾……”我为张大人深深地难过忧伤。

“没有那么简单,包庇胞弟违法乱纪,又杀人未遂,他这次恐怕小命难保……”青蝶一不留神,又泄露了天机,他怕我追问,一拍脑袋,大叫,“我忘了一件事……”说完,展开翅膀,闪身进了树林。

牢狱之灾,性命之虞,我下定决心,一定要陪他渡过这最艰难的时日。我追在青蝶的屁股后面,求了他好几天。他终于同意带我去找一位巫师,用我来世的一魄换我今世一个有形的躯体。

(十三)

在京城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张大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地坐在柴草上,气窗微弱的光线照进来,从他的身侧擦过,投在他眼前斑驳的土墙上。牢房里充斥着潮湿腐霉的气息,看不见摸不着的丝丝寒意,不知从什么地方源源不绝地渗出来,夹杂着酸臭腐朽的味道,弥漫在这暗黑的空间里。偶尔叮当作响的手铐锁链声,或某个囚徒的谩骂叹息声,从某间牢房传过来,阴森森的让人心惊。

张大人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塑,我振翅飞过他的眼前,在微弱的光线里,我拍打两片血色叶脉一样的翅膀,想让他看见这地牢里不一样的生命之光。

他缓缓地转过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一只有着血色叶脉双翼的蝴蝶。“你怎么会进这里来?”他温和地问,像在责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想陪着你渡过这无聊的日子。”我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告诉他。

“谢谢你陪着我,小蝴蝶。”他轻声地说,生怕吓到了我。“你前世对我那么好,是我前生欠你的。”我如是说,但他听不到,眼里只有我翅膀一翕一张颤动着身影。

接下来的二个多月里,我每天傍晚从气窗飞出,吸纳月光以绽放我最美丽的彩色,白天则飞进张大人的牢房,在他的身侧或翩翩起舞,或落在墙壁上,听他诉说这一生的遗憾:母亲是妾侍,生他时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后被大娘逐出家门,嫁给一农夫,三十几岁生下胞弟。母亲视胞弟为命,哭求他为胞弟谋取前程,包庇胞弟仗着自己的权势为非作歹,威逼利诱,做下了不少恶事……

想他此生严于律己光明磊落,却一样落得声名狼藉。他仰头向天,扼腕长叹,吐出几个沉重而苦涩的字:”做人难一一呐!”

……


两个月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起码对于作为蝴蝶的我来说,六十来个日出日落已经是奇迹了。张大人诧异于我竟是这么一只长寿的蝶,他诉尽了自己的一生事后,甚至开始向我表达自己的疑惑,吐露自己的心声,包括此生的夙愿来生的幸福。

“小蝴蝶呀,你能陪我这么久,又长得这么特别,一定不是凡物,是老天可怜我,派你来的吧?”“我确实不是凡物。但不是老天派我来的,而是我要来的,等到陪你走完这一程,我也该灰飞烟灭了。”纵是我有万千心事与他诉说,最终也只能变成无声无息的自言自语。

“……下一世,我再也不想做什么官了,只想在山野里建一座茅屋,种一围花篱,养些家畜,经营几亩薄田……”他喃喃地说给我听,同时又像在做着一场白日的美梦。

“下一世你还打算孑然一身吗?”说不上为什么,我怜悯他的同时,心里也感到隐隐的失落。

“……我还要娶一位女子,也许样貌不算上乘,但只要是那个对的人就好……”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见了我的话,好巧不巧地来了这么一句,我忍不住飞近些,想再听清楚些。

只见他还沉浸在想象中,满脸如梦如幻的神色。

……

处决张大人的前一天晚上,我破例没出气窗,而是落在牢房的墙壁上,静静地陪他渡过最后的时光。半夜时分,我清楚地听到他在梦中吟诗,其中一句是:“……月华西下露华凝……”

张大人归西那一天,我就落在刑场一角,淡然地看着他安静地受刑。也算是送了他最后一程吧!而我,也在飞回荒野的路上,用尽了巫师许我的所有时长,当我像花儿一样凋零时,我还在想着,张大人不知走到了那段黄泉路。

……

阳光明媚的秋日中午,一身短打的农夫荷锄归家,推开蔷薇篱院的大门时,他笑了。一个着布裙的女人正手捧方斗,将一把谷子撒入鸡群。顿时鸡鸣鼎沸,接着是一阵鸡啄米的“嗒嗒”声。

“露华,我回来了!”男人放下锄头,将藏在手心里的一把野果递给女人。女人欢喜地接过那一刻,农夫会心一笑,戏谑地问道:“小哑巴,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女人“啊啊”着,指手画脚了一阵儿,农夫满意地笑着,连连点头:“啊、啊、啊,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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