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含珠（上）

随后几日，如果有人来禀报事情，梅长苏多会尽可能不避开霓凰。私炮坊审结后沈追上位成为户部尚书，妓馆杀人案最终裁决刑部、吏部尚书被处理……每一桩每一件都不是小事。而宗主夫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什么事情大略需要知道，什么事情最好不知道，她比谁都清楚。所以应该在场陪听或者应该托辞离开都进退得宜，直让梅长苏不知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窃喜。那日，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只觉得她太好，简直好得让他无法形容，到底为什么呢。

霓凰正在帮着他收拾书架，回头看到他非常困惑的表情，不由笑出来：“我只是想起了琅琊阁蔺晨公子的一些道理。当时兄长向他通报成婚之喜，他只说我想要什么礼物都行。所以我就偷偷回信跟他要了一样。”

“你竟私下里写信给他？你不知这家伙是多么没有人样……”梅长苏急得瞪大了眼。可是宗主，你不是更该关心她要了什么礼物么。

霓凰眼波流转，继续笑道：“我倒觉得蔺大哥是个有趣的妙人儿，他回信只教育我说，千万不要被你言辞说动了，只要把你所谓的前提拿出来看一眼，就知道锦绣口才也不过是信口胡诌。”梅长苏正在喝茶，听言全呛了出来。霓凰一面坐过来给他顺气，一面又说：“还有就是，别总迷信你是对的，该做的事情直接做，等你纠结完了估计我也做完了，你便没什么可以指责的……”“这都是什么鬼道理……”梅长苏小声嘀咕着，有点别扭地低头搓衣角。

“还搓？霓凰缝补衣衫的手艺可不行。”她笑着拉过他的手。

天气渐暖，春日回到大地，苏宅也在一月间不紧不慢地整修了一番。里里外外一步一景自然必要，还有两处要紧事。一是修成了极尽隐秘的通向靖王府的密道，另一个是将旁边的园子也扩入宅院，名义上说为了飞流玩得高兴，实际上梅宗主绝对不可能承认他是要把那棵梅树圈入园中罢了。这一日江左梅郎入京以来第一次公开请客入宅，自然是吸引了一应人等高朋满座。萧景睿、言豫津，夏冬、夏春，霓凰带了穆青，还有不请自到的誉王和秦般弱，各方势力糅杂，反而没有什么“要紧事”可谈，也没有什么“有趣事”不可谈。

宴席中，按照梅长苏事先设定的走向，一众宾客开始了在苏宅里对一本古简琴谱翻天覆地的寻找。他特意把密室暴露在夏春和秦般弱的面前，在霓凰假意帮夏冬找时悄悄监视了夏春，同时黎刚和飞流也紧贴在秦般弱附近关注她一举一动，确定精通奇门机关的二人也不能发现密道的存在。这一次聚会的最重要目的已经达成。宴会结束后，梅长苏带着苏宅众人到门口恭送宾客返回，并和言豫津调笑了几句“折几枝春色”，才缓步回到院中。

小豫津你还不懂，家中有人在等的时候，根本就直接春色满园了。

黎刚走在他身后小声地问：“宗主，这招待了一天客人，也挺疲累的了，您去歇着吧？”梅长苏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人都走了？”转身走到后园梅树边，一抬眼，正好看见蒙挚和霓凰两人身手敏捷地从外侧翻上墙头。他露出了然的笑容：“前门出，翻墙进……”

话音未落，他却骤然变色。因为眼前虽然蒙挚稳稳落地了，但是霓凰却忽然像是失了气力一般，一晃神就栽了下来，幸亏蒙挚反应敏捷，一把接住了霓凰略显单薄的身体。

“怎么样？！”晏大夫刚刚给霓凰诊完脉，刚一起身出门，就被焦急得差不多要把椅子扶手捏碎的蒙挚，和完全维持不了平日安静神态的梅长苏拦住。老大夫瞪了他们几眼，胡子翘得老高，向边上踱了好几步仍不回答，直到蒙挚又疾声问了一句：“您倒是说话呀！”晏大夫这才慢条斯理又压低声音说：“吵什么吵，郡主夫人不要休息吗？”

蒙挚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露出了“我又说错话了”的常见表情。晏大夫一直走到院心，才转过身对紧跟着他的两个大男人说：“还能有什么事？喜事！”紧接着向着梅长苏做了一揖：“苏公子，将为人父，可喜可贺。”蒙挚一愣，给自己一长串反应时间之后朗声大笑，鼓起掌来：“小殊，恭喜恭喜！”

而这一件喜事的当事人却好像并没有应该的激动和喜悦。

梅长苏站在原地，仿佛一桶裹了糖汁的寒冰当头浇下，让他喜悦至极又充满恐惧，让他心痛难当又心软如绵。曾经以为一个人背负了七万人的性命，责任如此，不可能再考虑自己的儿女情长；曾经以为拔除火寒毒内息全摧，惨伤如此，只当是断送林家血脉在自己手里，也只能一往无前，哪怕是爬着也要抵达心中的目标。

断送，断送，这样的肝肠寸断、万物葬送啊，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心碎难忍。

可是霓凰固执地挡在他想象中的荆棘路口，终于把他救了出来，牵着他走出血红的暗影，回到温暖的阳光里，给他全部的馨香和甜美，给他生活的勇气和决心。你看，她还给了他爱与成长的，那让他轻声一念就会心潮翻涌成灾的字眼——那种需要付出全部的生命和责任才能稳得住的字眼。

孩子啊。

可是他又能为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做什么呢？

那十年里精心谋划出来的棋局，从正月前就开始小心布置，只为引来誉王和各方势力全数到位，最后对谢玉造成致命一击。那时他也为了把霓凰推开在一切危险纠结之外，明明宇文念才是萧景睿对峙的关键，故意把南楚皇室牵涉其中，借梁帝的疑心将霓凰遣回云南去。可是现在，霓凰已经有了孩子，他留不住她在身边，而这样的紧要关头他还没有走到最关键的一步，他还没有任何可以名正言顺求娶她的资格，霓凰一个人首先要背负的就是声名和生命，而他作为孩子的父亲，不仅不能站出来保护妻儿，而且一旦站出来反而会更加伤害她！

他到底！是做出了多大的错误，而且他的理智竟然由着自己越错越深？！

原著：琅琊榜

作者：海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