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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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安慰我们,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刺痛我们。-----帕斯卡尔


我的性格趋于阴湿和荒寒。我喜欢看那些人生失败的经历、悲凉的故事、惨绝的结局。我喜欢听诸如忏魂曲、黑色星期五、忧郁的星期天之类的哀曲,我总能同时从一树繁花看到落红满地,从一座华美府邸看到它坍塌后的断壁残垣,从一张俊美年轻的身躯看到他衰老后的佝偻和骷髅形貌。

我总在重复这样的经历:一分钟前还陶醉于现实的欢愉,憧憬于明日的美好。忽然,那句冰冷沉重的叩问又在耳畔响起:人生之乐不过如此吗?我到底为何而生?故转瞬之间,如对萧瑟肃杀之境,愁云堆积,歧路徘徊,忽忽不乐。失眠,焦虑,厌食……

我开始寻找原因。我去过医院,请教过大夫。大夫给我开了赛乐特、左洛复之类的药,指出我得了抑郁症,告诫我要乐观,要时常融入到大自然里,放飞自己的心情。我告诉大夫,只有当我专心致志寻找我的病因时,才会感到充实并暂忘忧虑。他站起来搓着手,兴冲冲说,这是好事,抑郁症患者会失去任何爱好,对任何事物失去兴趣。而您能对寻找病因产生浓厚兴趣且临床表现为疗效明显,这是治疗抑郁的一个新的发现。我劝您要坚持下去,一直寻找下去,不要停歇。哪怕不再抑郁,您也要寻找。

一直到死吗?

当然,不过,如果你真的一直坚持找下去,或许就死不了啦。

从那之后,时常在耳畔骤然响起的声音更多的不再是“我到底为何而生”,而是“到底是什么导致我抑郁?”这句话像一块海边冷凝的火山石,不具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和意义,却能诱使一个人深入地核去一探究竟。这句话对我产生了一种新的压力,赋予我一种使命:我的病因只能由我自己寻找,我必须拯救自己。

我请教了一个至今还用怀表、戴单片眼镜的星相学家,他说我的命运受土星左右,时常被一个阴晦的气团包裹着快速地自转和缓慢地公转。

非得有另一个星球解体,撞击您,在您的身上形成巨大的爆炸,才能摧毁那困扰您一生的气团。星相学家摘下单片眼镜,伸出长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您来说,那个撞击您的星球可能是一笔财富,一个女人,也可能是一场战争。

我能理解什么叫财富和女人,可战争,它是毁灭,就算有一场像模像样的战争,它也不当属于我一个人吧?

不,战争,它毁灭多数人,却也能成全少数人。您就是那些极少数可能被战争成全的人。比方说,当您看到众人俱殁,而不幸如您却奇迹般活下来,并得到战胜者招安,您可能一下子脱胎换骨,完全成为一个乐天派。

您设想的我虽有些卑劣,却也符合人性。那么财富和女人呢?据我所知,拥有财富和女人的所谓幸运之辈,鲜有善终者。

那又怎样呢?难道您还想活几辈子?此生能拥有财富、女人,并因他们而改变您目前的不幸状态,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我意识到星相学家在糊弄我。但财富和女人,确实让我浮想联翩。以我阴鸷的性情,我又怎能意识不到财富和女人给人带来快乐之后,也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和创伤呢?何况他说的“撞击”这个词,本身不就包含了某种可怕的破坏力吗?

说老实话,我从没真正相信过占星算卦之术。


但我必须寻找,不能停歇。我走进过森林,东临碣石到过大海边。面对大自然的美景和力量,我确实不再抑郁,也不再无休止内省。可到了夜晚,当我一个人睡在漆黑的森林小屋,幽蓝的湿雾从窗前擦过,百虫啼噎,群兽撕咬,精灵在床边徘徊自语……这一切都使我陷入万劫不复的恐慌之境。天蒙蒙亮我就起床,鞭打着疲惫的身躯逃出森林。夜宿海边也好不到哪里。惊涛裂岸的声响似能把大地摧毁,忽闪明灭的航标孤灯暗示着某种虚寂和绝望,海豚的哀吟把我引入一个聚满孤魂野鬼的洼地……

我不再相信大夫给出的治疗手段。但寻找对我来说就好像是毒瘾,不是说戒就能戒掉的。何况寻找是我的自发行动,大夫不过是提醒它可能是一种有效的治疗手段。因此,我也就有了坚持寻找的理由。


如果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令人瓦解的现象是一种自幼便潜伏于我体内的必然的病,它就会像所有致命的病那样以偶发现象发生在我波澜不惊、亦复漫不经心的生活的某一天。

那一年我经历了两件对我来说算得上“灭顶之灾”的倒霉事件。先是年初我被女朋友抛弃。那是阴霾寒冷的一天。从分手处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用喉音结结巴巴唱齐秦那首《你如何还能这样温柔》。在没有人的地方告诉我,用温柔的声音告诉我。不再爱我。这是怎样的一种残忍?我瑟瑟发抖,开始以为是外面太冷,可回到住处依然抖个不停。我想我是被气到了,被伤着了。原以为她的离去只会带来暂时的孤寂,却不承想竟使我迷失于某条空无一人的黑暗街道而无能自救,在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死亡幽谷里左冲右突,作困兽之挣扎。

熬过了地狱般的六个多月,终于挨到了年中,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因为工作中的重大失误,我受到了免职降级处分。因为由我制作的判决书把两起案件的被告人搞混了。就是说,一个应判免于刑事处罚的人被判了三年零六个月的有期徒刑,判三年半徒刑的的人却被宣布免于刑事处罚。尽管我没有被开除,可我待不下去了。在我递交了辞呈的不算太长的半个月后,得以拖着行李灰溜溜离开法院。一路上骄阳似火,女贞树奄奄一息,我却像筛糠那样,上下牙齿咯咯碰撞不停,舌尖差点被咬碎。这种症状整整持续了三天,我不得已去了一家三甲医院。大夫对我例行检查后,认为我十分健康。他什么药也没开,只给了我一个忠告:注意心理卫生。

回到住处,我啥也没做,躺在床上蒙头大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我坐起身倚在床头抽了三支烟。忽然我的胃难受起来,持续的恶心迫使我不停地呕吐。可怜我腹内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鼻涕倒是弄出不少。等消停下来,我才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轻松。我闭上眼睛,仿佛发烧病人吃过退烧药出了一身大汗那样虚脱而清醒。猛然间一个念头攫住了我:我的病可能是先天的。失去女友和工作只不过是它被人发现并认识的方式和时间窗口。我们总是习以为常地认为某一结果的出现是某一原因造成的。而我则意识到,很多结果的原因是不明的,那些看起来完全具备原因要素的事件或现象,其实只是起到揭示作用,它仅仅是结果的表达。


从我想到我的病可能得之于先天那天起,我眼睛里的一切景物便迅速暗淡下来,成为死灰色。而我也因此自我豁免了所有的纰漏、粗心和错误。因为它们已经无关紧要。我用悲伤的眼神看待一切,每一眼都仿佛是最后一瞥或最后一回眸。悲伤令我警觉,也使我残忍。有时我会目睹一只小猫被一条狗咬死而无动于衷,有时我会咬下一块拇指的皮肉,嚼碎咽下肚子。从此我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失眠。每当我闭上眼睛,往事便纷至沓来,事无巨细,甚至包括少年时代某个感冒日的谵妄意念,一次肌体感染炎症中瞬间出现的潜意识活动,都会像电影画面那样历历在目。它们交织盘绕在一起,迅速地出现又讯速地消失。此时我如同一个高烧病人,眼睛偶一睁开,空气中的浮尘大如石磨和失事飞船,呼啸着向我的身体砸落。


大概是前年的冬天,那是个特别寒冷的冬天,下了大雪。到了夜间,人鸟声俱绝,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城市阒寂如死灭,万家灯火都眨巴着倦怠无神的眼睛。我搓手跺脚以驱赶难以忍受的寒冷。我几度拿起空酒瓶,想到街上去买一瓶烈酒。可我没有勇气走出家门。我的心情陷入绝望。我试着拨通那个医生的电话,他曾对我说过,您可以随时打这个电话。

突变的恶劣天气会破坏情绪的平衡,特别是寒冷的冬季,对于身患先天心病的人来说是个灾难,煎熬、暗淡、阴郁、凄冷会使病情雪上加霜。

放下电话,我似豁然有悟:我为什么会有先天的抑郁之疾?我的父母可都是性情开朗、豁达的人。既然没有遗传,我的所谓先天抑郁来自哪里?我得承认,长期的病苦使我迷信。而且有时候我会坚信迷信只是科学的另一身份。于是,我想到我的性格会不会和我出生的年月时辰有关?我急匆匆打开电脑,从万年历里找到我的出生年月:1968年11月7号,农历10月17日,立冬。

我算是全明白了。我出生在入冬的第一天,从这一天起,万物凋敝,生机希微,大地进入持续的昏睡。我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痛苦的毒液,那是冬季的阴郁和寒冷,它们被植入我的天性,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带着晦暝而悲伤的病原体。我坐过的椅凳很快就会凝结一层白霜,我走过的路途第二天便会长出荆棘,我抚摸过的果实很快就会霉黑腐烂。我注定要低徊不快、孤独彷徨、焦虑失望,永世不得解脱。这不是病,是天性,无需后天医治。我可能死于抑郁,但不是死于抑郁症,而是死于我的命,是我的命离我弃我。

由此我想到小时候村上那位一颗牙都没有的瞎尊者对我说的:你命中缺火。

母亲总说我喜欢烤火。我的画室里五千多幅画作中,有三分之二画的都是一个鹄面鸠形的隐士模样的人在烤火。在我九岁那年,天竺街的佛堂发生火灾。看着熊熊大火,我激动不安。不知不觉中我加入了救火人群,但我手中没有救火工具,我拿着一根拨火棍,不断靠近火势最凶猛的地方。老和尚发现了我,他一把抱住我,把我送到母亲身边。事后有人说看见屋顶的熊熊大火中有一个小孩,身上湿漉漉的,颤抖着不停地用一把火叉挑起盖屋麦秸、油毡、木椽,大火越烧越旺,可他的湿衣服、湿头发一直都在滴水,怎么也烤不干。他们说,那小孩无论身材、相貌都像我。

我相信那个拨火的小孩是我。因为我总是怕冷,因为我的心属于冬天,是冰冷的,永远也烤不热。


那一天我喝了烈性酒,喝了很多,足以醉倒一头公牛。我的心暂时趋于平静。我想起我的那些日记,那些断断续续记录生活的日记,它们本来就不是很全,多次的搬家又散佚了一部分。但我想找到它们,因为我意识到那里面或许也有着我在不自觉中对自身命运疑虑和解读的记录。

我在书柜里一只装茶叶的空盒子里找到了两本日记。我打开它们,快速地浏览,果然有所发现:

1980年3月30日。今天冷吗?我怎么感觉这么冷?我在火盆里放了几根木柴,用干草和刨木花引燃。我的双手几乎是贴在火头上,感觉手掌要被烧焦,那种滚烫的灼痛难以忍受。可奇怪的是我还在发抖,感到心里冷如冰窖,脊背也似冷水浇淋。父亲回来了,他见我烤火十分生气。他走过来一脚踢翻火盆,怒吼道,哪有这个时候在家烤火的懒汉?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要扇我,但他的手掌停止在了空中。我想他是看到我在哭。其实我不是因为他骂我、要打我我才哭。是绝望,在火盆的炭火四处飞溅、快速熄灭时我绝望了,那种绝望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吧。你怎么啦?我的儿?父亲的眼睛里露出怜悯和怯意。

1991年12月7日。今天我去了海陵,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总在下雨,空城晓角,巷陌凄然。我见到了一些故人,简单的交谈缺乏暖意。不知说什么好。我写了几句诗,算是怀故情绪的一点宣泄和记录吧。

苦雨穷冬曾见诗,平生萧瑟海陵时。

因逢野老谈棋久,每数寒星拥被迟。

巷陌依依谁种柳,楼台漠漠雾成丝。

浮屠悄坐枯桑下,一线尘缘人不知。

2003年1月2日。今天真冷,我收到远方朋友的问候,心里暖了一阵。夜间生了火,睡不着,窗外似有雪声。唉,一年又尽,对我来说或是好事吧。我的生存多么艰难。借着火盆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的亮光,填了一首《减字木兰花》,准备明早寄给远方的朋友:

高歌无和,响遏行云飞雪落;夜半无眠,独味孤情此意闲。

冬心向火,欲语可怜虚客座;如意敲壶,起望严城岁又除!


2006年1月11日。现在还在三九节气里吗?我冷得不想活,可内心却有一种热望,那是一种想给自己的命运下结论的冲动和喜悦吧。我透着窗玻璃看夜空。碧落深澈无底,只有寒星寥落。哪一颗是我?一定是那一颗,它总是在最遥远的地方,宇宙的角落,孤独无依,时隐时现,若明若暗。

冬心锁冻若寒星,出没消磨黯此生。冷月如刀人已死,风铃夜半咽悲声。


2007年1月18日。今天我注册了新浪博客。我想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想了很多,都不满意。忽然之间,我想到一个词,冬心先生。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我前身的生死簿上就写着这四个字。


2008年3月19日。今天奇怪,终于感到心里有些暖意。中午,我解开衣襟,袒胸露怀对着偏南的太阳。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走过来贴身抱住我,她说,我知道你有冷心病,你看,我能帮你暖和起来。于是我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了八九年。我醒了,是被冻醒的。她正欲转身,被我叫住。她说,你不该梦里把手伸到另一张床上,尽管你不知道那张床上躺着人。我说,我怎么能控制梦呢?她说,问题是我感觉你的心暖和之后跳动犹如小鹿。她扔给我一面菱形的小镜子,冷冷说,照照吧,认清你的心。我拿起镜子,镜子便碎裂了,碎玻璃的刀口割破我的无名指,血滴落在镜子上,我看到一个雪人瞬间融化。我骤然醒来,太阳已经落山。我冷得牙关打颤。这真是奇怪的一天,一个奇怪的梦。她是谁呢?


2010年10月19日。最近总做同样的梦:要把一封信送到一个人手里,只有他能救我。让我送信的人向我描述了收信人的长相,告知了他的姓名,并给我绘制了地图,指明了路径。他让我默记于心,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地图。他让我小心行事,不可声张,不得询问。可我每次都在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忘记了那个收信人的姓名住址,脑子里也无法重新拼凑起关于他那并不真切的容颜。无功而返的倦怠和失望像阳山碑材压在我的胸口。


2013年7月18日。今天很热吧,人们都穿着短袖,还开冷气。我紧了紧身上的夹袄,皮肤在出汗,可心口却似有一块冰。警察走过来,强行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亏得那位帮我看抑郁症的精神科大夫站出来为我说话,他们才放我回家。真倒霉。


2014年1月12日。今天下雪了,我做了一些思考,并把它们记下来。这么多年来我很少能连续思考十分钟,今天好像超过了十分钟,这算是一个好现象吗?

我试着阅读并理解《神曲》,我钟情于这句诗:神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神啊,忧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看。

我想,如果留给维吉尔和但丁更长的时间,他们会适应地狱和炼狱的一切的,他们将不再感到恐惧、惊奇和难以忍受。这就像你跟在监狱长后面参观囚牢,你会觉得你在那里面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事实上,你可以一直待到死。而且弥留之际,你还祈求上帝让你多活些时日,哪怕仍在监狱。《肖申克的救赎》就是明证。

那么,《神曲》究竟是什么样一本书呢?但丁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就是说他的写作动机和目的究竟为何?

我感觉《神曲》和基督教的历史无关。但丁的目的并非要做班扬,贝雅特丽齐只是一部文学作品的人物,一个充满爱欲的被动对象。被动是因为她对爱她的人的无感。她对但丁的拯救,或者说她自己的救赎可以施惠于任何一个她熟悉的需要拯救的人。但丁并不需要她神圣的救赎,他渴望的是她世俗的肉身情欲的救赎,保罗和弗朗切斯卡式的救赎。保罗和弗朗切斯卡身处地狱第二层中,永世不得超生,对于但丁来说却是莫大的安慰,或者说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渴望。保罗和弗朗切斯卡在人间彼此相爱,虽死后被判有罪,却能共享地狱。而但丁却不能。但丁最终所获得的贝雅特丽齐的拯救也不过是她立于天国的中心对他的回眸一笑。这一场景在博尔赫斯眼里毋宁是粘贴在天堂心脏的一块地狱的碎片。因为拯救的获得如同地狱第二层中的保罗和弗朗切斯卡一样,永远不能相互接近和言语。此时的天堂和地狱唯一的区别在于天堂炫目的光亮和地狱无尽的黑暗。既然爱不能接近更不能获得,则光明与黑暗何异?因此,地狱中的保罗和弗朗切斯卡正是但丁未能获得爱情的隐喻,也是博尔赫斯未能获得爱情的隐喻。所以他才能洞悉但丁的心思,那深掩于地狱的幽暗和天堂耀眼光芒之中的真意。

但丁把贝雅特丽齐塑造成拯救圣女殆缘于两个因素,一是贝雅特丽齐是他渴望而不可得的世俗女神。她具备他想像的完美女人的一切要素,又因为无法获得,这些完美要素在他痛苦的狂想中被无限放大,直至他不堪重负需要一个神来拯救。其他人选择求救于宗教中已有的神灵,或直接向上帝求救,但丁却念念不忘贝雅特丽齐,因为对他而言,唯一能拯救他的人是贝雅特丽齐而不是上帝,或者说上帝必须通过贝雅特丽齐才能实现对他的拯救。但她已经死了,去了天国。因此他干脆把她塑造成最接近上帝的拯救圣女,并书写出他被她拯救的诗章。因此,但丁的被拯救并非神圣的宗教拯救,那只是一个艺术的假象。他要的仍只是世俗之爱的拯救,作为凡人的贝雅特丽齐的拯救。那拯救是可以拥抱她,亲吻她,占有她。而非身穿大红长裙立于天庭的最高处,于神光笼罩中向他回眸一笑。

但丁费尽心思,把他痛苦而甜蜜的失恋编排植入一部近似《天路历程》那样有关拯救的诗里,就像詹姆斯-乔伊斯把他和劳拉的一些经历隐藏于《死者》,博尔赫斯把他对诺娜•朗厄那思而不得的刻骨铭心之爱隐藏在《阿莱芙》里一样。但丁的心思所以能为博尔赫斯轻易破解,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经历和等量的爱与痛苦吗?博尔赫斯用居高临下的哲人口吻说:“爱上一个人,就像是创造一种宗教。而那种宗教所信奉的神是靠不住的。”他进而把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情说成是不幸而迷信的爱情。听上去他似在为那些迷失其中而不自知亦不能自拔的人下一个提示性结语,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实际上不过是夫子自道身世。作为我来说,我似乎既理解但丁也理解博尔赫斯,因此我才觉得他(博尔赫斯)上面的那句话有些装腔作势,色厉内荏。

唉!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因为我们生活在有局限的时空,我们小小的脑袋里蕴藏着太多强烈的欲望,而我们竭尽所能至死能够实现的愿望不及我们企图实现的百分之一,且多数人最美好,最大的愿望至死连边都沾不着。这是多么大的悲剧,多么令人伤感痛心的人生。而那些乐观主义者的所谓笑对人生的各种法宝,不正从反面证明人生悲剧的必然性吗?你以旷达之怀面对人生惨败,那只代表你漠视它,习惯它,容忍它,却恰恰不代表你战胜它。你不过是一个具有阿Q精神的超级傻瓜。

啊,太冷了,我的手指勾屈不能伸直了。算了,就写到这里吧。已经够长了。


2016年3月12日黄昏。下班途中,我的车碰到了一个路人。我都不知道怎么碰到他的。我停下车,问他有没伤着。他一把抓住我,多毛的手臂露出叫人害怕的刺青图案。他忽然大叫一声,你想撞死我啊!然后我就被几百个人围住,谩骂、唾沫、拳脚淹没了我。我被警察救出,罚款,扣车,让我向那个刺青男道歉。我问警察:你们不弄清事情的原委就单方处罚我?那么多人都要揍你还不能说明问题?警察反问。我本想好好和警察理论,可我冷得受不了,急需找一个澡堂热身。我只能接受一切处罚,放弃所有申辩的权力和机会。


2018年10月7日。我对革新始终保持警惕,不仅因为它是一种冒险,还因为它是抱残守缺甚至复辟被乔装改扮后的欺世形象。我对某些人彻底失望,他们的所作所为令人心寒和胆颤。我对很多东西都不抱希望。有人说我过于悲观,我对人世的很多看法都或多或少受到我倒霉性格的影响,因而是不准确的。可我自以为我的性格并没有影响我对世事的判断。

……

2019年11月13日。……

最后一篇日记没有内容,写的是今天的日期,或许这一天还没过完吧。也好,我不想再看那些有关冰期生命的日记了。我有些昏沉沉的。我一反常态,仔细在大衣柜里找到那件合身的大衣,一件穿上身能让我显得精神的雪花呢褐色长大衣。我还特意选了一条暗红色羊毛围巾来搭配。我在大衣镜面前侧身转体,左瞧右看,站了很久。我像个绅士一样走进了世纪大街,一条两边栽满高大女贞树的宽阔大街。在它的尽头,往左拐入一条长长的死胡同。走在这条胡同里,总给人以逐渐下行的错觉,仿佛你正在走入某个地下掩体,一个隐藏秘密的古老的深洞。事实上它是平的。胡同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爬满墙头的墨绿色忍冬;灰色墙壁上的斑驳痕迹像一幅抽象绘画;有着白色碟状灯罩的路灯像一根变异的黄豆芽突兀在夜空的罅隙;微残的一轮明月;砖缝里的苔藓;混凝土电线杆上专治性病的小广告;下水暗渠的恶臭;不知何处飘来的凄咽二胡声;一处断壁残垣上蹲伏着的黑猫,我像从前那样抚摸了它……这是千百次的睡梦里时常走入的一条幽深的巷道,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一扇熟悉的门虚掩在胡同尽头,透着微黄的光。他正在烤火,嘴角挂着烛泪状的白色冰凌,身上的貂皮大衣因为瑟瑟发抖滑落在地。他欠了欠身子,大概想起身拾掇地上的大衣。

如遭电击。我猛然间记起此行的任务。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冬心先生!我紧趋两步,大喝一声,纳命来吧!我从大衣袖里掣出利刃,照着他的心窝狠狠地扎进去。他的脸由于疼痛而扭曲,太阳穴青筋凸起。他瞪视着,想伸手抓我大衣的下摆,含混不清地说,你是来救我的人吗?语音夹杂着嘴角冰凌的碎裂声。过了好一阵他的身体才歪向一边,连人带椅轰然倒地。他忽然松开的手掌里滚落出一串金属钱币,其中一枚呈淡金色,形制略小。我认得那枚1981年的五角钱币,或者说我认得那上面的刻痕。我的第一个不眠之夜——那是世间最平淡无奇的一个夜晚——我在世纪大道幸福路口那家名叫“半月银钩”的小酒馆喝酒。我要了两碟下酒小菜。侍者找零给我三枚硬币一张纸币。其中一枚是淡金色的五角硬币。我喝着酒,几乎是下意识地摘取腰间钥匙串上的瑞士军刀,我用刀在麦穗那一面狠狠地刻下。

我目睹他的心窝处顺着刀柄流出雪水。我伸手探其鼻息,又翻开他的眼皮。我从他迅速暗淡的虹膜上看到那个刺客,一个充满自嘲意味的刺客,一个因解脱而无限倦怠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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