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心灯

   

第一次收到千里之外寄来的信,他写的,图文并茂;第一次做风筝放风筝,他手把手教我的,有说有笑;第一次高高地荡秋千,他鼓励我别害怕,睁开眼睛望远方,如看到一盏灯。

他从来都是我最相信,最仰仗,最可依靠的人。近一年多,我却很怕突然间接到他打过来电话。

正月初七的午后,我从乡下亲戚家返回的途中,他的电话打来:“我胸口又痛得厉害,燕子,你在哪?”

我整个人一颤,脚下加大油门:“我马上到,你千万忍住一会!”

汽车一停他便推门出来,被疼痛控制得锁紧眉头的他,在盼我。我扶他上车,细雨绵绵,还夹着微尘似的绒雪,极寒扑面,冷风掀乱他新年前才染过又露出一寸白底的稀疏的头发。冷风吹进我的心底,一层薄薄的悲凉漫过心田。疾病和时间组成的双刃剑,残酷而锋利。他——我的父亲,我心中最智慧温暖而健康的人,也避不开它无情的砍杀?

我操近路去医院,走河边。道路右边是人家和门面,灯笼春联红彤彤地显摆着新年的洋洋喜气,昭示着春天的开始。但左边的河畔还是一片冬日的萧瑟,河床浅浅,垂钓的人和扬帆的船不见踪迹,沉默的河水少了夏秋的亮澈。一排排老柳踞岸,石榴和芙蓉叶不落,但略带营养不良的枯黄,那棵光秃秃的桐树顶上架着鸟窝,孤独地等候鸟雀的迁徒南飞。一切,都在等待一场生机蓬勃的回归。

“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几个月?”副驾驶的他低低地说。

本患糖尿病,前年一个金属支架植进心脏血管,现在又被新的痛感困扰,让原来多乐观豁达的一个男人变得忧悒而沮丧。

“爸,不带这样讲,放心,去了医院就没事的。”雨下大了,我的眼晴和车玻璃变得模糊,我调快了雨刮器的速度。

“住了几次院了,到底是心脏还是胃还是哪有问题都搞不清楚,估计是癌症。”他说得更绝望。

“有问题,必有答案。爸,这次一定要查清,不诊好,不出院。”我说。

车飞速过了三刀石,电力局,东禅寺,前行百米再右拐上坡就是医院。爸爸说:“不疼了,现在一点也不疼了。你掉头,咱们回家。”

我不听:“不疼了也去检查下,保不住明天后天又受苦,反反复复的痛哪里受得了。”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爸爸就是不肯去:真的不疼了,要去也过了今日。

我明白了爸固执己见的理由:初七乃上七日,上七似大年,去医院不吉利。好,我们回家。我依着他,像依一个顽固的撒娇的孩子。

许是痛疼耗去体力累了,许是车子的轻晃让人易放松,爸爸一会就睡着。

我的老爸,老了,我叹了一口气,习惯性照了下镜子,手握方向盘淡定前行的女子也不年轻了。我和他,共同年轻过的时光呢?

我是家里的长女,自小,爸爸似乎对我的未来更寄予厚望。我十八岁那年,在云南河口任贸易公司老总的爸爸写了一封信来,讲述了他在那里的所见所闻,然后问及我的情况,最后叮嘱初入职场的我:工作一定要努力上进,在家要帮妈妈做事排忧,时刻关心妹妹。

我想念他,我知道他在去远方之前一年经历了人生中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爸爸是一名知青,十六岁下乡到我的老家北乡,后来落实政策被分到镇上粮站。他年轻而有闯劲有创新,三十多岁当上粮站主任,风声水起干得好几年,粮食系统的杂志上有专刊报道。去云南前一年遭人嫉妒打压陷害,名义上调至城里实则被挂起,当时我还在城里读书,妈妈妹妹在镇上,城里简易的家就只有我和他。有一晚,爸爸一个人喝酒,醉得一塌糊涂,喋喋不休断断续续哭诉说现实,沉默半晌又歇斯底里。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借酒浇愁。半懂半不懂的我心伤不已,又没顶的害怕,我抱着他的头,眼泪双流,摇着他的肩,拼命地劝他不要再喝不要再喊。过了几个月,事情终归于真相。黑白已分明,但旧地方爸爸绝不回去。爸爸得到市局的重新赏识。调整后迅速上马,远赴云南一展身手。我明白他的心迹,理解他的苦衷和抱负。

我回信,一一应答爸爸的叮嘱,既便明知无法全部做到,但应允时是十二分的真诚,十二分的渴望做到。我推开南窗,凝望远方,有一盏灯,我的心灯,在彩云之南。

现在想来,爸爸对我的要求和灌输的理念完全是予一个男生的价值体系和人生格局。虽然后来的我成长为一个外相柔弱思虑敏感的女子,但我知我最终极的率性和定力,有大局观也会为自己留后路,固执里也有男生的刚硬。

雪,由细微绒雪转至雪片,纷纷扬扬在前方,脸色苍白的爸爸仍未醒。这场春雪,会下成那年春雪吗?

春雪下到如此浩大,产生的后果是我始料未及的。那年早春之晨,整个世界一片雪白,我从乡下骑个女式摩托车回城上班,别无选择。乡村下雪天行人少,雪地开摩托倒也浪漫平稳,我心情欢畅,激动于天地之间茫茫之间一个人驰骋的快乐。但是,骑至城郊时,路上的车辆行人增多,多痕的路面黑白混淆,又硬又滑。我摔跤了,连人带车,倒地后滑出好远。好不容易爬起来,扶起车,再点火,再摔。摔一次,胆子小一次。终于,摔得一身脏湿的我再也不敢上路。我二十多了,年纪不小却吓得在雪野中向爸爸哭泣:人和摩托车都抛锚了,快来拖走。不久,远远就看到爸爸开着熟悉的蓝色小货车驶向我,仿佛望见一盏由远及近的灯,如幼年时坐上爸爸用大麻绳和小板凳做的秋千,叫我不要害怕望着前方如望见的一盏灯。

平凡的日子并不是绝对的平静,无可避免地夹带上种种起伏。每当我疑惑,举棋不定,受委屈的时候,拨打的必定是爸爸的号码。婚后不久在解放路开店,隔壁店老板是同龄人,年轻气盛又欺生,为点小事将一碗粉砸向我的店牌,发生大争执。爸爸第一时间闻讯赶来,一手卡着他脖子,一手钳着他的肩膀,将他逼至墙角:记住,你若敢再动我女儿一根汗毛,我不会放过你。那一幕,比警匪片还精彩,被父亲护着的年轻女子穿街过巷也多几分骄傲。几年后,我和老公夜晚打士,下车付钱时司机一扭头,真是冤家路窄,但马上就一笑泯恩仇,他说,当年就是被你父亲镇住,真服了他护女心切的气势。

爸爸的电话就是我的110,他一出警,我像在茫茫大海上慌乱漂泊的人发现灯塔,我知道,那是我的心灯,闪烁着专属的光芒。

有心灯护航的长路且行且远,我相信完美的生命旅程是亲情的互相照亮,不必辉映,而是时间段的转换,一程一程的依赖和心安,都会在荒芜里繁华里得到静默的确认。

如今,老去的爸爸怕寂寞,喜欢打我的电话,一有事第一个赶到的人总是我。当然,我离娘家最近,走路也不过十分钟。我一散步,脚步不由自主就迈向了娘家,哪怕大多数时候他身体好打麻将去了。大多数时候第二天他会打电话:你来过?我一直奇怪。

初八,临下班还有半小时,爸爸又发病,我将他送进急诊,转危为安住进住院部的病房时,已是晚上十点。我守着,看他在雪蓝的帘后安详地熟睡。昨晚,是我第三晚陪护。有问题,必有答案,有答案,必有方案。很庆幸,困扰了爸爸一年的病排除了我们所最担忧的结果,再做一项检查就可以决定最好治愈方式。

今天早上,住院一周的爸爸精神好多了,记住要问他个事:爸你怎么猜中我哪天去过家里,太神了吧?傻女儿,你几乎每天来的,这还要猜?

我们并肩站在窗前,雨停了,风烟俱净,要放晴的春光破窗而入。很庆幸,我是爸爸老去路上的一盏心灯,我会温柔浅照,从春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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