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落花 卷一


无论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强,但凡被尘封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被拾起,可我没想到,这竟然会有六十年之久。

那时的天下战乱四起,烽火掩盖了整个华夏大地,无数的长剑挥舞,无数的尸体被战马扬起的尘土掩埋,没有人会知道结局是什么。或许,杀戮根本就没有结局。

我出生的那天是雪燕国发兵攻打狄族的日子,雪燕上将军司马云天率三十万军队进逼越女关,狄族不敌,遣使求和。父王贪婪,便以交割越女关为条件,狄族首领阿南可汗无奈,献出了越女关以北四百里土地。之后,雪燕大军还朝,阿南可汗自杀身亡。

父王为我取名为央,按雪燕族谱,是洺字辈。于是,我成了雪燕的三王子,颜洺央。

洺轩比我大五岁,是长子。他擅长舞剑,被誉为雪燕国第一剑士,他的师父就是上将军司马云天。轩和我是嫡脉,瑾是庶出,瑾的母亲是落弦夫人。母后早逝,落弦夫人待我和轩就像亲生的孩子一样,我和轩都叫她“娘亲”。兄长瑾喜欢音律,也喜欢占卜,他自小就不喜欢王宫里的人,以至于十四岁就被送去了西境的雨沙域。

雪燕的强大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甲士六十万,铁骑二十万,占有雪燕、鹿夷、雨沙、彭虞四大城域,统领六十四族。雪燕建国六百年,富饶无比,能与之匹敌的只有东北方向的宁卫国和南面的荆楚国。雪燕王城有二十万户人家,方圆二十里的王宫容纳了千余王族和三千奴仆。父王极尽骄奢,连年征入秀女,大修宫室,在王宫里栽种九千株紫罗兰,开王渠七十里,挖通燕水河,以供观花。

由于父王的奢靡,雪燕国日渐疲弱,东北的宁卫国力日上,虎视眈眈。而东面的荆楚也正修生养息,北方的狄族和西南的越族虽然兵少国弱,但两国近年来与宁卫通使十分频繁,而骄奢的雪燕王室从未注意到这些,王室的铁骨在酒肉美人的包围中渐渐软化,雪燕的五尺长剑也开始生锈。


尽管王室颓败,但几百年来的规矩却没有消弭。按照国律,王子未至十五岁必须在宫外居住,年满十五才可以进宫受封,于是,我和两位兄长在这之前便住在雨沙城外的回竹阁。

回竹阁在雨沙城郊外,是父王的夫人落弦的住处。落弦夫人是雨沙城主的妹妹,当初父王为迎娶夫人,征集能工巧匠十日赶造此阁。阁子由五万六千四百六十六根湘妃竹筑成,坐落于城郊的镜湖之畔,景色雅致。听人们说,每年的月圆之夜,月光洒在湖面上,合着淡淡的竹影,湖面上便会出现异象,而这异象能预示天下大势。然而毕竟只是传言,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异象,它大概只是乱世中一个奇幻的插曲,算作可怜的百姓们心中的一个趣闻。

落弦夫人不喜欢争斗,嫁给父王才三年就离开了王宫。她常跟我们讲虞赢的故事,虞赢是祖父在位时期雪燕的乐师,他琴艺超凡,容貌俊秀,有一把上古时代的楠木琴。他游历四海,偶遇上了荆楚的霍沂公主,并爱上了她,只是当时两国交战,这段缘分不得已被掐断。最终虞赢回到了雪燕,而霍沂公主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被遣往宁卫做了人质,虞赢终日在雪燕的城楼上奏曲,直到满头白发,直至郁郁而终。夫人总会告诫我们,无论我们将来是不是王,一定不要轻易拿起刀剑,因为战争不是一个人的生死,它的罪恶是任何代价都无法弥补的。当时的我们还不懂那些,只知道夫人说的就是我们该做的。

    轩喜欢剑,夫人曾命人为他打造过一把精铁短剑。瑾喜欢琴,夫人便用上好的楠木为他做了一把七弦琴。而我,夫人曾问过我喜欢什么,可我既不爱兵刃,也不爱丝竹管弦,只喜欢青色的竹子。夫人便在春季里送我一棵嫩竹,她和我说,世间最宝贵的是命,命不分贵贱,人想活着,竹子也想。

我们三兄弟之间很少吵架,除了那一次,因为一位黑衣隐者的到来。

那天下着小雨,我和哥哥们在竹篱笆边上玩着沙子,雨水不多,刚好让沙子可以揉成团。孩子的天性是不会因为出身而改变,即便我们是王族的孩子,但也极力地在脏臭的黑色泥沙中找寻欢乐。

一辆乌蓬大马车在正午时分来到了竹阁,一位穿着黑袍的人缓缓走下车驾,步履间的紊乱暗示着他的衰老。他在侍卫的搀扶下走进了内阁,夫人也在里面,我们看了他几眼,然后继续玩着泥沙。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我们便听见夫人叫我们进去,于是,我们擦了擦手,走了进去。

隐者并未摘下黑袍,我们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先生,就是他们三个,你帮我看看吧!”夫人捧着茶杯,嘴角含笑。

隐者笑了几声,拿出了一个类似镜子的东西,擦了擦,随即伸到兄长轩的面前。

“来,孩子,把手放在上面”

    轩看了一眼夫人,见夫人点了头,才把手伸过去,当手接触到镜子,镜面上立即出现了一道红光,妖艳的颜色中有着一丝青色,隐者点了点头,示意他把手放下去。

  “王出于北。”他小声嘀咕着。

下一个就是瑾,他比轩果决,手伸的很快,接触镜子时,镜面上泛出了蓝色的光,隐者点了点头,

“神祇于西。”隐者摸了摸镜面,笑了几声。

夫人看了看在角落吃着桂花糕的我,笑了一声,随即叫道:“央儿,过来,待会再吃”

我放下了糕点,跑了过去,将脏兮兮的手按在了镜子上,只是,镜面上没有任何异动。隐者愣了一下,突然喊道:“快拿开!”

在隐者喊叫的一瞬间,镜子上突现红色裂纹,眨眼间又有蓝色的强光,两种颜色似乎在互相争斗,镜子也越来越烫,我急忙将手缩了回去。只是那一瞬间,镜子便崩成了碎片,细碎的铜片飞了出去,正好割到落弦娘亲的手,随即便听到了茶杯碎裂的声音。

隐者看着碎片,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没有说一句话。夫人也吓着了,把滴血的右手放在身后,面色惨白的看着隐者。

  “先生,这……真是……宝镜还修得好么”

隐者拾起碎片,一双干枯的手摆了摆,“不用了”随后匆匆走了出去,上了马车。

站在一旁的瑾一脸怒色的看着我,“为什么要弄碎那面镜子?”

我害怕他的眼神,尽管他只是一个比我大几岁孩子,但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我……没有……”

瑾的手开始握紧,“你没有看到娘亲的手吗?!”

“这不怪他,是那镜子自己碎的!”轩看着瑾,尽力为我辩驳着。

  “你们别再吵了,瑾,这不是弟弟的错!”夫人看着我们,摇了摇头。“你们去玩吧。”

我们走出了竹阁,只是,再也没有捣泥的兴致了,屋里渐渐传出啜泣的声音,声音虽小,但让人感觉它要刺穿整个竹林。


命运这种东西到底存在与否,谁也无法判定。但我知道,如果存在,谁都无法掌控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它就像水中的流沙,只能感觉到到流逝,却不能捧出水面。

在父王即位的第十四个年头,史官称之为“渊灼十四年”,落弦夫人被判“通敌”罪。事情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落弦娘亲连夜被召入王宫审讯,我和兄长轩也被接到了王城,唯独兄长瑾留在了雨沙。而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落弦娘亲。


那一年我十岁,我预感到落弦娘亲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没有一丝哀伤。有的时候看到瓦盆里嫩绿的竹子,会有一阵失落感,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但时间长了,落弦娘亲也就真的只活在记忆里了。

我不知道远在雨沙的瑾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因为那一次和兄长轩去了王城,在父王的禁令下,此后十年我都没有回过雨沙。宫人们说落弦夫人是被父王下令处死的,而父王出于对瑾的愧意,便破例允许他可不入王宫。就这样,瑾十三岁便被一群侍卫带去了雨沙城的落雁山,一座神圣的祭祀之山。从此,他便再也没有踏进王宫一步。

我一直想知道夫人为什么会被处死,但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哪怕是轩用玉帛贿赂宫中长使,我们都查不出这件事的蛛丝马迹。我也想过,会不会和那一面镜子有关,也打听过那面镜子的消息,还是一无所获。时间久了,我和兄长轩就开始被无数的王族规则缠绕。

我们是王的孩子,而王族的人就应该时刻注视着整个华夏之地。他们说这是守护,也是渴望。



我最早接触的便是南方的荆楚国,荆楚位于华夏之南,北为雪燕、宁卫,南为越族蛮夷。占有三大城四十八族,自从燕楚之战后,荆楚王姬瑜励精图治,用了近四十年时间才让荆楚恢复元气,十年后,两国再起冲突,双方在荆楚的狼孟城鏖战。然而雪燕根基更为雄厚,在这场规模不大的战争中占了上风,荆楚王无奈,只能派出人质,与雪燕交好。这人质,就是他的两个孙儿,王子姬皇音和公主姬汐玦。

渊灼十九年,汐玦和她的兄长皇音在七月初九到达王城,父王以国宾的礼仪待之,从大殿中到石阶,再到王宫的入口,都铺着银丝宝缎,一百八十级的石阶两侧站着身披黒犀甲的禁卫,数百名大臣在殿外等候。


姬皇音第一个走上大殿,火红色的袍子上绣着荆楚王族特有的图腾——蝰蛇,长发用黑金冠束起,一张俊秀的面庞和一双澄澈的眼睛好像收纳了这世间所有的凌厉,那种高贵中的傲气刺激着所有人。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转过身,看着大殿门口。一位女子缓缓步入,她就是姬汐。她的头发是披着的,没有任何饰品,除了发尾系着淡蓝色的丝带。一身白色长裙在红色长毯上缓缓拖动,她低着头,我们无法看到她的脸。

父王笑了,看着汐玦,“来,抬起你的头。”

  汐玦貌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抬起了头,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哪一双眼睛不注视着她,像雪一样白的一张脸,毫无瑕疵,精致的五官美的让人疑惑,一双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澄澈,明亮,只是那其中给人的感觉有点奇怪。

“好一对兄妹!”父王大笑,拍着双手。

“大王过奖了”皇音鞠了一躬。

“我听说皇音侄儿极擅舞剑,剑术极为高明?”父王摆弄着茶杯,脸上满是笑意。

“臣剑术鄙陋,不值一提,倒是轩公子,堪称北国高手。”

“侄儿谦逊了,轩儿剑术颇有造诣,只是心气太高,不如你二人切磋一下剑艺如何?好让轩儿多多受教。”

皇音的眉头微微一皱,“指教说不上,只是殿内比试实有不便。”

“无碍。”父王朝兄长微微颔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兄长走了过去,朝皇音行了一礼,“儿臣愿意与姬公子一试。”

皇音缓缓转身,这一次,他没有回绝。两个浑身傲气的少年像是在面对生死决斗一样,杀气腾腾。

他们各自退后了二十步,皇音缓缓拔出剑,那把剑有五尺三寸才,剑身散着银光,“甘章”他轻声说着剑名,脸色有着一种决死的坚毅。

兄长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上刻着“殒夷”二字,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即使如此,那种平淡也让人恐惧。

“嗖”的一声,皇音的剑直刺向兄长,兄长的身子迅速倾斜,躲过了那一招。然而皇音根本没有转身,而是背朝后倒地,剑尖横扫,兄长一跃而起,身子朝下,转眼间剑锋刺向皇音的脸,皇音将剑身一横,两剑划出金色的火花。同时,皇音从轩的下方滑了过去,兄长的反应极快,迅速回身用密集的砍刺压制皇音,皇音也不甘示弱,极力抵挡兄长的攻击。

两人比试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突然“铛”的一声,兄长的剑飞了出去,刺进了一根柱子,皇音急忙收剑,停住了脚步。

“这……”殿内的大臣们小声嘀咕着,父王没有说话,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父王,儿臣无用,输了。”

“这……”皇音刚想说话,但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没有出声。

父王在所有人的错愕中站起身拍着双手,“轩儿和皇音都不错,剑术精湛,堪比精锐之士!皇音,你明日就回荆楚吧!这便是你得胜的赏赐!”

姬皇音抬起头看着父王,他万万想不到父王会放了他,慌乱中行了礼,“多谢王上!多谢王上!”

迎宾晚宴结束的很快,汐玦也离开了大殿,去了她的住处——萧瑜殿,她被父王封为宫中长使,名义上是打理宫务的女官,但却是个虚职。

月色暗淡,我站在王城的角楼上看着站在城墙上的兄长,忽然想起我们幼时的样子。

“你在等我吗?”姬皇音从城下走了过去。

兄长转过身,“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诈败就是你的策略?你想做什么?”

“我在救你!”兄长看着皇音,笑了笑。

    “救我?难道雪燕王敢杀了我?”

“为什么不敢杀你?荆楚王子众多,为什么偏偏派你来雪燕,我想不仅仅因为你是一个庶子吧。一个剑术精湛的人待在雪燕王宫实在不妥,所以,会有比剑这件事。一旦你输了,我必须‘误杀’你,杀一个王子,我的父君只是差一个理由而已。”

“那你为何不动手?我想以你的剑术,三十招内我必败。”

兄长笑了笑,“我杀得了你,自然不怕你活着,只是你要是死了,那荆楚的王座就只能留给你那些哥哥了。而你,想争这个位子很久了吧。”

“你说的不错,可你一旦放了我回荆楚,怎么知道我不会联合宁卫来对付你雪燕呢?别忘了此前的狼孟之战,我荆楚可是战死了数万勇士。”

“雪燕要的是一个有气魄的王,而不是求得一个盟友。”

“那便多谢轩公子了,皇音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迟早会还给你的。”

“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希望我看不到,因为雪燕从来不需要求助。”

姬皇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城楼。夜渐渐深了,角楼上的风越来越大,火红的大旗“噼啪”作响,在寂静的黑夜里仿佛要撕裂开来一样。

姬皇音很快便离开了雪燕,留在萧瑜殿的姬汐玦受命照看王渠周围的紫罗兰花,整日面对着一片紫色的海洋,没有什么人去那片地方,那不过是父王曾经一句话造就的一处风景。只有我,偶尔会去那里给几朵花浇浇水,就像照顾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

“见过央殿下。”她换上了雪燕的紫色罗裙,披散着长发站在长亭里。

我放下手里的花锄,“不用行礼了,我经常来这,比你来得早。”


我清理着树丛中的杂草,锦袍的袖口上沾满了泥土,背对着她,没有说话。那些细碎的花瓣从树梢飘落,在树与树之间的青石小道上铺成了一条紫色花毯。我突然放下了锄头,转身后头,她还是站在亭子里,只是脸上多了一抹笑意。



遗涯先生是雪燕国最年轻的乐师,和兄长同岁。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背着一把琴从遥远的宁卫北疆来到了雪燕王城。那一年,兄长被父王任命为虎骁骑统领,负责王城外郭的守御,衣衫褴褛的他被人抓到了兄长的府邸,经一番盘查之后,兄长便向父王请命让他做我的老师,教授我音律。他总喜欢穿着青色的长衣,斜背着那把尾部烧焦的古琴,平日里习性怪异,除了父王,不向任何人行礼。有时候,他会为宫里的老妪弹上一曲,平易近人;有时,好像世上所有的不幸都汇聚在他一个人身上,或是悲怆,或是冷漠。

    遗涯最喜欢的地方是城北的角楼,每到月圆之夜,我只要走近北面的城墙,总能听到悦耳的曲子,即使在凛冽的寒冬也是如此。当我为此不解时,他说,那个地方可以看到他所记挂的东西。我不懂他说的话,但是可以感知到,他所记挂的是一个女子。

他的琴很特别,琴尾被烧的很厉害,但那毫不影响它所奏出的声音,每一根弦的拨动就像冰块碎裂一样,清脆而有力。我曾经也问过那琴的来历,他只说是一位老者送与他的,其余的事,他始终不肯告诉我。

如果说遗涯是我见过最古怪的人,那么司马云天便是我见过最不寻常的人。前者隐秘,后者诡异。


在当年雪燕北伐狄族的战争中,雪燕的统帅就是司马云天。当时,他只有22岁,狄族游骑兵异常强悍,又据守越女关天险,其首领阿南可汗勇冠北方,不可一世。司马云天率军佯攻越女关,暗地亲自率领一支八百精锐绕关行军三百里,突袭狄族后方诸部,活捉阿南的子女,并以此要挟他献关自裁。与此同时,越女关城下大军强攻,阿南无奈,只好献出关隘,最后自杀于王帐中。阿南死后,本该遵守约定撤军的司马云天撕毁协约,大肆劫掠狄族诸部,屠杀青壮男子,抓走少男少女一万两千八百余人。大军还朝后,父王不仅没有怪罪他屠民之罪,反而大加褒赏,封他为虞阳侯,拜为上将军,统率十五万大军镇守越女关。

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听兄长说他是一个无法揣测的人,有着狐狸的狡猾,老虎的凶猛,豺狼的残暴。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能让任何人产生恐惧,包括剑术精湛的兄长轩。

那天,父王突然接到边军的急件,说司马云天要回王城,我不知道父王是高兴还是担心,或许都有,或许他根本没在意过这个。总之,他命宫中所有王室的人去迎接司马将军,除了他自己,因为他是王,不管怎么说,都算是至高无上的一个角色。

我和兄长率王室一千余人在北门守候,炎热的夏日让人胸闷燥热,兄长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而司马云天的车驾迟迟不出现。地平线上,我们只看到了遍地的野草,还有长在草中的野菊花。

  我实在忍不住了,想一个人先回去,于是,我拉了一下兄长的衣襟,“王兄,为什么不能在殿上等候?按时间算,前军也应该到了。”

兄长偏头看了一眼,“如果没有绝对的力量,有些事,就算是父王也得忍着,而我们只不过晒晒太阳罢了。”

我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兄长也没有再说什么,我只好继续晒着。终于,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排黑色的旗帜,随后就是大队的黑甲骑兵,司马云天在最中,甲士一列一列走进王城,司马云天穿着红色的盔甲,骑着骏马,昂着头进了王城,兄长一直在路旁低着头行礼,直到司马云天走远,他才抬起头,看着他的师父——司马将军。

  司马云天根本就没有看我们兄弟一眼,他的傲慢无礼让在场的所有人厌恶,唯独兄长只是脸色不太好,轻轻嘀咕了一声“变了……”那声音极微,只有一旁的我才能听到,兄长的内心是及其复杂的,我大概能感觉到。

司马将军的回城带来了一个惊骇的消息,北方宁卫国王子遗无季即王位,继位十日,遗无季便率三十万宁卫军南下攻打雪燕边城,同时联合狄族从越女关策应,南方越族也和宁卫订立盟约,蠢蠢欲动。自此,一场持续了十年的战争拉开了帷幕。

这场战争几乎夺取了我的一切,我自小便知道,战争,是君王的使命,至高无上者让天下无辜者去”战”,就为了自己的“争”。野心勃勃的宁卫与傲慢腐朽的雪燕之间的战火不可避免,活在这样一个栽满紫罗兰的王城内,我从未感知过那些底层普通人悲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雪燕的晨光与朝霞交替,燕地的寒风和楚地的悲曲掩盖住了苍生心底的不快。



  遗涯的琴声从北城的角楼传来,我踏上石阶,那些落叶在我脚边随风抖动着,我的目光落在了遗涯的白衣上。

  “你来了?今天不授课的。”他淡淡地说着,没有束起的长发在风中显得有些落寞。

  “今日换了白衣?”我说着,抚着古老的石砖望着遗涯所对的方向,那里是枯原,一望无际。

  “你应该关心你的花,穿什么,还不都是凭着随意的一个念头。”

  “我只是问问,还有很多事,我也很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遗涯转身,“知道了却不能改变是给自己的灾祸,而改变了是带给别人灾祸,王族,不就是这样?”

我看着他那麻木的双瞳,有些迟疑,“即便做不了什么,我也想活得明白一点。王族的人也是人,在乱世里,人人都是待宰的牲畜,贵族不过是可以多活几天。”

  “你既然知道这些,那为什么不多关心一下你所仰仗的雪燕?。”

  “国家的事有兄长在,我不用考虑,也不能考虑。”

  “乱世里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大可什么都不在意,但最后怕是什么都会牵扯到你,你兄长徘徊在风口浪尖上,只怕不是为自己打算。”

“那先生以为如何?不是所有人可以为自己打算的。”

“命由人不由天,公子不明白?”

我看着遗涯的脸,无话可说。或许他说得对,我一直在躲避那些看似与我无关的事情,以为这样就可以活得自在一些,然而这样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借口。

他收起了长琴,瘦弱的身躯在大风中透着坚忍。

“有些事,犹豫不得的,再强大的人也有痛苦的时候,他一个人背负怕是很难。”

我看着遗涯身影远离角楼,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苦涩。


皎洁的弯月带着黑夜降临,空旷的大殿中,兄长身着银色的盔甲,手持长剑,面朝着王座。烛火在屏风后摇曳着,它的影子像巨爪一样,随着兄长的长剑舞动。我站在殿外,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王兄在那里挥动着“殒夷”,我突然心生恐惧,就像一个人预见了死亡、听见了哀乐一样,是恐惧,更是悲痛。我想如果有一天,王兄真的远去,我还能不能靠自己去支撑起那些责任。

“为何不进来?”兄长收起了剑,背朝着大门说着。

“我想学剑。”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在一个剑客,更是北地第一剑者面前,我有些惶恐,即便是最亲近的兄长。

“是谁告诉你,你应该用剑的?”他转过身,发尖滴着汗水,淌在刺目的胸甲上。

“没有人告诉我,我只是觉得,我该学了。”

“你见过生死?”兄长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感觉回到了年幼的时候,他多了些许坚毅,还有冷冽。

我抬起头,“没有。”

“剑是杀人利器,不见生死,你凭什么学剑?要知道,你的软弱会变成你周围人的不幸。”

“用剑,一定要杀戮么?”

兄长笑了一声,“你知道宁卫王遗无季么?”

“知道。”

“他为了王位毒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幽禁生母,流放胞弟,屠灭隶属他的句罗部,这些都是用剑去做的,不是铁剑,是权力的剑。”

我看着那些蜡烛熔化,心中一阵苦寒。

兄长擦着手里的剑刃,继续说着:“如果你是弱者,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着有一天,这世上没有人再与雪燕为敌,我们还会不会举起剑呢?”我抓着衣角,喉中有些颤抖。

兄长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即便等到了,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还有,就算有一天没有人与雪燕为敌,也还会有人与我们为敌,毕竟王族不等同于雪燕。”

我缓缓退出大殿,迎着漫天星辰走向前路,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将面临一个痛苦的抉择。战事将起的国度里已经是危机四伏,奢靡的王宫中也是暗流涌动,王族无时不刻都面临着危险。但我必须过得和以往一样,兄长的人手安插在各个角落注视着一草一木,如果我的举止异常,大概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住在萧瑜殿里的姬汐玦很喜欢那些紫罗兰,蓝色长裙飘扬在紫色花海中,让我在一瞬间觉得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站在那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央殿下,”她行了一礼,面带微笑。

“你不必这样,贵为荆楚公主,不用向我行礼。”那些紫罗兰被人照顾得很好,我忍不住摘下一朵。

“一个异国公主,没什么尊贵可言,恐怕很难再回到故国了。”

“你若想回去,我可以帮你。”我看着那个笑意盈盈却深藏痛苦的女孩,做出了这个我自认为有希望的承诺。

她微微一笑,看着我认真的样子,“那好,我便等着央公子送我回去,再送我满车的紫罗兰花。”

“你把我当一个小孩么?一车紫罗兰……这花好看是好看,送人却不适合,你要是喜欢,便送你种子吧。”

“为何花不能送人?”

“在雪燕,紫罗兰是圣花,是最高贵的花,但这也意味着它会被放到战死者的墓碑前。”

她的笑停住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听说公子想学剑?”

嗯,兄长剑术精湛,他会教我的。”

汐玦皱了皱眉,“恕我直言,剑术在心,以公子的心性不太适合习剑。”

“不适合……难道只能整日养花?”我揉捏的紫罗兰的花茎,感到无助至极。


汐玦看着那片紫罗兰的花海,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的站立着,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落弦娘亲。

如果落弦娘亲还在,她大概会阻止我吧。

    尽管我无法理解什么是剑,兄长还是准许了我的请求,他还是选择教授给我最好的剑术。

当兄长递给我一个剑盒时,我很惊讶,那是一个暗红色剑盒,上面雕满了雪燕特有的战纹,古朴而带有杀气,淡黄色的丝带随风摆动,我有些犹豫,那一刻,好像我走上了一条永远回不去的路,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又不得不这么做。

我接过剑盒,轻轻的拉散那条丝带,打开了它。

那是一柄幽青色的长剑,没有我预想的寒光,它看着很普通,没有任何金玉的装饰,除了剑身上淡淡的流纹。

“这是祖父的剑。”兄长看着那把剑,面无表情。

我有些讶异,祖父是雪燕五大贤王之一——燕安宣王,我只在太庙的君王图中见过他,他离世时,父王只有17岁。他的一生充满了豪壮和智慧,在邦交与战争中从无对手,他是历代最聪明的王。他没有亲手杀过人,所以他的剑从来没有染过鲜血。

“开始吧,时间不多了。”兄长走向一块空地,拔出了陨皇剑。

他的步法诡异至极,全身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让人无法预料,白色的箭袖舞动,就像一片幻影一样,我呆呆地看着,不知所措。

“真正的剑术其实靠的不是手臂的力量,而是心境,无欲无求,但争生死,只有让敌人看不透你的下一步,你才能取胜,而这个过程,你必须不论代价。”

遗涯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身后,他抱着琴看着兄长舞剑,喃喃地说着这些让我困惑的话。

我拿起剑盒里的剑,感到一股沉重,按照兄长的步子,我力图找到那种无欲无求的心境,耳边渐渐传来琴声,遗涯开始了奏曲。

那时候我尽力去忘记那些少年时代的痛苦,忘记落弦娘亲的惨死,忘记昏庸的父王,忘记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只能听到来自北方的风声,还有一缕透着静谧的琴音。我好像可以感觉到此后十年的命运,那是可以预见却无法抗拒的痛苦。

“铿!”

刺耳的响声打断了我和王兄,我望向身后,遗涯低着头,长发凌乱,指尖流出一丝殷红,古琴上,一根琴弦垂下,微微抖动。

兄长没有再说什么,收起了长剑,往日冷冽的目光突然出现了一些哀凄。

“先生还好吧?”  兄长转过身,看着沉默的遗涯。

“还好,只是,琴……怕是只能这样了。” 遗涯没有抬起头,手指颤抖着。

“断了就断了吧,眼下,怕是不能再续了。” 兄长走向王宫正殿,留下拿不起长剑的我,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深知兄长的决绝和勇气,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阻拦他,也没有那个能力,我一直觉得兄长是世上最不畏恐惧的人,所有的刀剑都可以指向他,只要他愿意正面一切,可这偏偏又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宁卫国的铁骑来势汹汹,三十万军队昼夜强攻越女关,双方死伤惨重,即便司马云天是雪燕的悍将,却还是对付不了宁卫王遗无季,在雪燕王城呆了数天,又带出了五万人前往越女关,对于这场战争,父王并没有什么举措,只是一味地征夫,雪燕王城周围八十里青壮男子都被强制入伍,从头到尾,兄长没有一次进言。


历代的雪燕王室必经杀伐,嫡长子必为统帅,储君执剑,这是雪燕数百年的规矩,而其余嫡子、庶子必须随同出征。而这一次,确是有些不一样。兄长只是负责统率王城近卫,大概三万人,另一个族兄颜谙统领虎卫骁骑,也只有万余,司马云天独自统率二十万边军,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安,但什么也做不了。

姬汐玦每天照顾着那些紫罗兰,从来不知道疲倦,起初每天都会向那些宫女打听荆楚的形势和姬皇音的状况,后来,渐渐的很少说话,只有我去的时候才会说笑几句。

那天是父王的六十大寿,宫中大小官员都会在王宫聚集,王兄和颜谙也在,紫罗兰园林布置得像仙境一样,处处黄金美玉,数百位大夫和将军纵情饮酒,除了兄长和颜谙,他们一直保持着冷静,没有碰那些东西。

我走上前,朝颜谙行了一个礼,“大兄”

颜谙在这一辈中是年纪最大的,他是父王叔叔的嫡孙,同辈中威望最高,也是兄长最信任的近卫将军。

颜谙笑了笑,“三公子客气了,今日不习剑吗?”

“今日大典,王兄说可以歇息一天。” 我有些苦闷,那几天一直是我一个人练,兄长根本就没有过去。

远处礼乐奏起,颜谙走向他的席位,兄长也在那里,我看着那些将军、大夫,每一个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就像父王的玩偶一样,可以随处摆放,没有人有抗拒的神色,除了上将军司马云天。

宴会很快就结束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没有办法为兄长分担,只能转来转去,呆在这个叫做“王宫”的牢笼里。

遗涯还是那样,总是站在角楼上望着北方,琴弦断了之后,他没有再续,角楼上听不到琴声,只能看见青色的衣袂飘动。

“先生在想什么,故乡?还是女子?” 我走了过去,小声说着。

“也许是吧,公子是不会知道的。”遗涯看了我一眼,就像看一个孩子一样。

“其实先生可以回去的,不用这样,虽然宁卫是我们的敌人,但这与你无关,战争是属于国家的。”

“公子知道的还不少,国家?一个宁卫王,一个雪燕王,这就是国,不是吗?”遗涯淡淡地说着。

“我很想知道先生你到底是谁?” 我看着遗涯的眼睛,一动不动。

“难得公子想的这么深,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 他摸着脸上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我只是一个废人。”

“看来先生还在担心什么,这宫中还有先生所畏惧的?”

“畏惧?你想的太简单了,我现在畏惧的就是不知道还要活多久。” 遗涯冷冷地笑着,就像失去了生机一样。

“我听说北方宁卫国王也是姓遗。”

“雪燕姓颜的应该也不止王室吧,公子关心的太多了,却没有什么用处。”

“你不应该逃避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想赌一把,赌他如何理解我的话。那一刻,我能感知这个男人的痛苦,却感知不到他的勇气。

“公子应该去学琴。” 遗涯摆着袖子,摇摇晃晃地走向石阶,一步一步,就像踩着刀子一样。

“琴救不了雪燕。”

“但可以救你。”他笑了笑,走下了城楼。

我看着他,仔细想着那句话的意思,眼前那道影子离我越来越远。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的话,只是那时候我已经选择了剑。

雪燕与宁卫的战事并没有我想的那样顺利,司马云天的战略在遗无季的面前屡战屡败,越女关的雪燕军队战死了十万余,哀嚎遍野,尸体阻塞了燕水河的上游,边城瘟疫四起那些牧草被血液浇灌的茂盛无比。而王宫内,父王的美人们一刻也不曾停歇,夜夜笙歌,王城内的征兵令一道又一道,我每天站在宫楼上,看着那些被征调的男人和家人告别,有的是和母亲,有的是和妻子,他们没有时间去叮嘱后事。那些抓夫的甲士随时准备拔出长剑,架在那些手无寸铁的民夫脖子上,我看着那些人,无法明白王族的使命,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使命,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

雪燕的援军凑齐了八万人,兄长和族兄姬谙为统帅,三日后开赴越女关,我开始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不仅仅属于那些平民兵士了,而是全天下所有人的灾难。

兄长出征那天,漫天大雪,城楼下八万雪燕男儿一声不吭,雪花落在他们的肩上,银色的盔甲泛不出寒光,只有未融化的雪和已经融化的痛苦。兄长穿着黑色犀甲,一身金色绒袍,那时的他不再是一个王子,更不是我的兄长,而是雪燕的希望,他背负的是整个雪燕,还有一个无用的王族。


城楼上的火盆噼啪作响,铜质的铃铛摇动着,发出悦耳的声音,就像在召唤亡魂归乡一样。父王躺在冰冷的王座上,花白的头发蜷曲着,一双手分别放在两个侍女的臂上,隐约间微微颤抖。

兄长捧着碧绿的兵符走上长长的台阶,战靴踏起细碎的雪花。

“虎骁将军公子轩兵符敬上,请王上出军!”

父王点了点头,“出征吧。”

八万将士陆陆续续走出外城,我看着兄长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年少的时候,他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我,而这一次,他没有什么话留下,更没有回头。

我走在回宫的长廊里,迎面走来两个身着盔甲的男人。

“公子,”那两个男子对我行了礼,很是恭敬,“轩殿下命我二人留下来,听从您的调遣。”

“兄长的意思?”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中年男子,他们应该是禁卫中的精英。

“在下莫伮,这是宫槡,公子的安危由我等负责。” 那个偏瘦的男子说着。

我隐约感到不安,兄长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他安排的太多了,我根本涉入不了。

“莫伮今后就在萧瑜殿西侧吧,保护好长使姬姑娘。”我按着腰间的短剑,此刻,我很想像兄长一样,保护那些我能保护的人。

“这,大公子有令,我们是保护您的。”

“现在宁卫雪燕两国鏖战,一旦荆楚的人质出事,最不利的是雪燕,兄长让你听从于我,你照办就是。”

“是,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莫伮没有再说什么,径直退了下去。

我带着宫槡走向我的寝宫,那里像一座坟墓一样寂静。

我说:“宫中的人都去哪了,怎么少了这么多?”

宫槡笑了笑,“公子多虑了,没有人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人这种东西太险恶。”

我说:“那你呢?”

宫槡突然行了一礼,“公子现在好好的呢。”



兄长出征已有月余,按行程算,已距越女关不到三百里。我摸着放在檀木架上的那一把幽青色的剑,回想着兄长在大殿上说过的话。那些蜡烛快要燃尽了,没有宫仆,没有侍女,烛火抖动,比侩子手的瞳孔还要可怖,身上黑色的锦袍仿佛有千万斤重。我突然发现,我似乎开始惧怕这座大殿。

“公子。”宫槡站在门口,衣袂飘动。

我转过身,突然想起一件事,城北近几日涌入了大量饥民,城内囤积的都是军粮,没有王上的诏书,谁都不能乱动。

“城北的饥民闹事?

“是,”他顿了顿,“城卫抓了一些,大概有三百人,临时关押了。”

我看着大殿的门,微微摆动,发出吱吱的声音,“剩下的人怎么办?”

“暂时只能这样了,没有王命,谁也不敢去管他们。”

“听说父王的平阳宫那边出了一点事?”我看着门口的身影,昏暗中我隐约有些不安。

“是,平阳宫门被王上封了,一位侍女拿着玉鉴带着禁卫守在门口,公侯百官不得入内。”

“百官没有一个人怀疑吗?"

    他抬起头,“倘若真的是王上的意思,谁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说的也是。”  我心中有些疑惑,父王以前从来不会闭宫,一旦宫门紧闭,宫内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

    “兄长的下阳宫那边还有多少侍卫?”

    “大公子走后侍卫大都调往了北城门,现在只有百余人还在下阳宫。”

    “你以前在兄长那里也是侍卫?”

    “不是,大公子一直以来都让我在书房看管文书。”宫搡笑了笑,“我以前也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这世道逼得读书人都要握剑了,用惯了笔,会喜欢用剑吗?”我看着眼前这个读书人的眼睛,黑夜中,闪烁明亮。

    “谈不上喜欢吧,慢慢也就习惯了,公子要是想学剑,我倒是可以演示几下。”

    “不必了,再过一会就是丑时了,你回去歇息吧。”

    我转过身走向门外,擦过他的肩膀,无意间看了一眼那双手,门外竟然比我想的要清冷得多,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没有在夜风中发抖。

    平阳宫外,那扇朱红色大门前铺满的八万银砖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位身着华服的老者站在宫门前,身旁是一群官吏和侍卫。

    他是雪燕王族的族老之一,王族九大族老,都是王族德高望重的 人物,多年来居住在狼梦城,按惯例,族老只涉族务,不干政。在我眼前的,就是排在第二位的颜修。

    我站在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

    “王上若是有旨,理当公示群臣,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侍女来发号施令!” 颜修指着那个侍女,满脸通红,胡子微微抖动。

    “族老大人息怒,王上旨意,贱婢不敢自作主张。”

    那名侍女弯着腰,我看不到她的脸色,隐约感觉到一丝清冷。宫槡站在我右边,沉默不语。

    “她叫什么?”

    宫槡看了我一眼,“叫冬禾,据说是这几年来到王城的,也不知道是谁引荐的,短短几年就成了平阳宫长使。”

    “去查一下她来自哪个城域。”

    “是。”宫槡行了礼,大步走向宫门。

    我看着那些人在殿前争论,却没有一个人强行闯入,颜修族老好像被人唤了一声,转过身,刚好看到我。

    “央儿见过族叔。” 我向他见过礼,记忆中他是一个比较和善的人,他上一次来王城还是我年幼的时候。

    他顿了顿,眯着周边满是皱纹的眼睛,忽然一声大笑,“你是央儿!”他像是见到自己的儿子一样,而我却有些惶恐。

    “族叔来王城,也该知会侄儿一声,倒显得侄儿失礼。”

    “嗯嗯,好孩子,长大了,倒有你兄长三分气度,我雪燕后继多英杰啊!” 说罢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族叔身体还好吗?”

    他叹了口气,“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老了吗,自然不行了。”他捋了捋袖子,身体忽的前倾,一双浑浊的双眼盯着我,“你可知发生了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我等了很久。

    “侄儿只知兄长出征北境,王城紊乱,内政乏力,军力空虚,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点了点头,“好,说得好,雨沙城里你还有一个兄长吧?”

    我听到这句话,有些恍然,已经有好多年没人提过他了,颜洺瑾,落弦娘亲的孩子,那个被“护送”到雨沙的兄长。

    我笑了笑,“族叔想说什么?”

    “咳咳……”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你们兄弟几个多年不见,有时间去雨沙看看他吧。”

    我看着眼前的族叔,这个老人在此刻好像是预见到了什么,然而,露出来的,只有细微的悲戚。

    “会的,族叔放心。”

    “好好,好,你们啊,都是好孩子,本不该生在这种地方的……。”他说道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天色渐渐昏暗,殿前的人也各自散了,颜修族老在侍卫的护送下出了王宫,也不知道去往何处,傍晚的王城就已经如同深夜一般死寂,我走在长廊里,想起兄长出征前那些兵丁的样子,妻子送行,男儿离家,兵戈摇曳千里,最后,也不知道深埋何处。战争,最后能看得到的,估计只有满城的招魂幡罢了。


渊灼二十一年四月,按惯例,我的住处被赐名“易瑜宫”,。兄长在渊灼二十年十二月出征,每半月一次战报,寥寥数字,宁卫军频频袭击,双方鏖战,一月战况尤剧,死伤万余。兄长在越女关西段小胜,也算是捷报,战报从北境边关发出,途径数百驿站,递往平阳宫和我的易瑜宫,父王未出宫半步。实际上,已经开始由我监国,除了分拨辎重粮草运往边关,我好像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我没有收到过兄长的信,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被系在内政上,第一次没有兄长,一切只靠自己的判断 。

雪燕外有强敌,宫中也是危机四伏。十七岁的我被封为“易瑜侯”,名义上统领王城周边的三万甲士,实际上我最多能控制的也就是王宫中剩下的七千禁卫。四大城域里只有雨沙城每月派人送来甲胄和粮食,彭虞和鹿夷的一众官员将领都是以诸多借口推脱。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些,那些人只是怀疑我的威信,而真正可怕的,是王城内居住的诸多旁系王族。

历代雪燕王族都是和睦相处,嫡长子继承王位,旁支子弟迁出王宫,由王族供养三代,其后便自给自足。然而到了祖父的时候,事情却变了,父王颜郃并不是长子,而真正的嫡长子颜信在父王即为之前就已经病逝,于是祖父只好将王位传给了余下诸子中年纪最长的父王。父王即位一月后,颜郃的妻子却被太医告知已有身孕。我不清楚父王有没有阻止这个孩子的降生,但一群族中的长辈却是极力护着这孩子,给他取名为杞。

颜杞算是我的堂兄,年长我四岁。相传他天资聪颖,通音律,识兵法,在年轻一辈中除了兄长轩,没有人比他更出色。

我在幼时见过他一次,印象里他穿着紫色棉袍,略显消瘦的脸上带着异于常人的刚毅。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被父王封为阳虞侯,并赐予了一块封地,就在在彭虞城域的西面,阳虞山背后就是荆楚国,山下五族的城邑都是他的领地。山北五族靠近荆楚,又因为长期以狩猎为生,所以习性野蛮,经常会发生大规模的械斗。然而颜杞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使五族相安无事,渐趋团结。

听宫里人说,渊灼十七年的时候,阳虞山南的荆楚流民和盗匪进犯山北之地。十七岁的颜杞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王族的金犀甲胄,穿上了五族的劣质皮甲,率领三千游猎轻骑迎战万余敌众,大胜。此后颜杞便多了一个“猎将军”的称号,雪燕荆楚人尽皆知。


兄长在王城的时候,王族的诸位长辈从来都不会提起阳虞侯颜杞,而当兄长率军前往北疆后,宫中议论阳虞侯的声音越来越多,相比之下,我这个易瑜侯倒是没多少人提起。兄长轩是长子,也是王储,我不知道当年颜杞父亲的死是否和父王有关,但我实在不想王兄发生任何意外,不然等待雪燕的,将会是无尽的兵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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