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和白之间是一首歌谣

黑和白之间是一首歌谣


      翻来覆去,终究是无法入眠。起身,几粒褪黑素服下,便再次躺下,心想,到了这光景了,那浑噩的思绪也应该消停一会儿了吧?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把手上的机械表摘下来放在枕头下,用好几件衣服压住。可是啊,似乎刻意地忽略某些东西反而会使它们的面目越来越清晰。所以,那本不怎么可能被耳朵捕获的微弱的震动,却一次比一次有力地传递在早就过分敏感的心弦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如此,这样的夜也终于被撩拨成了无眠的夜。

      稍早些的时候,因为重新离家也有几天了,便和母亲通了电话,电话里,母亲无意之间告诉我村里谁谁谁又死了。是的,母亲是用的“死”这个字。是的,在我的那个被称为“故乡”的小山村里,母亲这样的农民是没有文化的,他们不会用“仙逝”、“没了”或者“走了”这样或文雅或委婉的说法。关于生死,他们只会直来直往:或是“某某家生了小娃娃”,又或是“谁谁谁死了”。

      一直以来,关于生死,我都是生活在如此的语言环境之下,如此,按道理来说,早就熟悉了这一套言语的我是不应该感到任何的触动的。

      可是,事实却不是如此。

      其实,一种感受的到来,一种觉悟的来临往往是要遵循一定的先后顺序的,就像吃饭一样。一天之中,吃午饭的时间总得排在吃早餐的后面,晚餐总得安排在夜晚。可能偏偏有人就要打乱这时间,你说这可不可以呢?可以是可以的,只不过总会显露出那么一丝刻意,以及一点的“不合”与乖张。

      其实,这个过程也和某颗树被阳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的变化一样。早晨,太阳从东边出来,影子就在西边,太阳位置不断变化,东升西落,树的影子也由西逐步地指向东,这期间,它的长短,它的粗细也随着变化。

      曾经,当一个接一个我所熟悉的老人被那个小山村的人们认为无论是用眼睛还是心灵都无法再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那一切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那只是无法避免的一个过程,仅此而已——现在看来,这似乎太过冰冷了。

      仔细想想,这半年时间以来,在那个生养我的小山村里,就有几个我所熟知得不能再多的中年人离开了这个我最近来才体察到美好的世界。

      现在,当那个山村里一个个填满了我童年以及少年时期记忆的中年人也开始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的时候,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时间是在悄悄地无情地溜走,那份悄悄恰是人在能觉知时间是悄悄流逝时时间所给与那人最为冰冷及无情的东西。

      时间是无情,它带走了我熟知的人,让他们从现在开始就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并且,我也知道,终有一天,它也会带走我的这份记忆。

      他们走了,我也就在茫茫中成长了,遵循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律。

      他们走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这个美丽的世界再也无法有那能够与我记忆中的他对上号的肉体了。

      从此时起,他的肉体会腐烂,会在一场不是为他,反而是为他的亲人们举办的一场葬礼之后开始腐烂。慢慢地,只剩一堆白骨;慢慢地,白骨归于了无;慢慢地,再无人知晓他来过这个世界。

      这应当是一个真理,而且,这个真理应当是我祖辈生长的山村里面的人们都了然于心的真理。不然,他们怎么会直接用“死”字来述说人的死亡呢?

      是啊,或许父辈们才是最为智慧的,他们洞悉了一切,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必要去掩饰什么。所以,虽然他们疼爱小孩子,可是,即便在孩子很小的时候,他们依然会采取如他们的父辈向他们言说的方式,直截了当地告诉孩子们——谁谁谁死了。

      是的,生死永远是一个难解的话题,谁人都无法避免,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解答会使人走上不同的道路。或浑浑噩噩,或长吁短叹,或今朝有酒,或奋力有为,流芳后世,亦或顺其自然,该哭则哭,当笑则笑。很难说这些选择哪个更好,不同的个体会有不同偏执,不过,我似乎更倾向于最后一种——该哭则哭,当笑则笑。

      该哭则哭,当笑则笑。这或许也是我从父辈们那里继承来的,父辈们也是从他们的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有可能,有人会嘲笑着说——这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吗?是吗?我觉得不是,因为它可是凝结着祖先们的心血,它是一代接一代的先人用一次次仰望星空、一次次祈求神明、一次次切实的疼痛换来的。

      大概,这就是李白所寻求的那能够“系此西飞之白日”的绳子吧?亦有可能,其中所蕴含有无上妙法,和禅宗那种“从人世中来,也该回到人世中去”的言辞,和王国维那“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人生境界是相同的呢。

      所以,我且受用祖先给我的这种智慧。

      春天,去年冬天掉落完叶子的树木会发芽,然后开出美丽的花,幽然地散出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的馨香……。这时,我当走出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牢笼,哪怕是暂时的,去仔细地望望颜色的鲜艳,听听风儿隐藏在细雨里的呢喃。当瞥到花儿在雨中零落时,我也应当在心里回想起“花自飘零水自流”这样的诗句,有可能,在心里,我当是低落下两滴泪水。不管怎样,我都是该好好地看看那春,看看那春里的芽,看看那春里的花。毕竟,有些树,有些花,待到下一个春时便再也见不到。还有,这春里的芽和花是那些人走了以后的春天里的,我该好好地替他们看一看。

      夏天,夏天会有什么呢?

      是酷暑,清风,树荫?是狂风,电闪,雷鸣?还是星夜,流萤,闲谈?亦或是蛙鸣,稻香,朗月?

      我想这些都是那被称为“夏”的时节该有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它便是如此的。

      所以,当夏来临时,我便要得到这一切的东西,即使一时得不了,那也得不顾一切的找寻到。嗯,到这里,这里的“不顾一切的寻找”是否是违背了“顺其自然”呢?不得就不得,那才是顺遂啊?或许吧!但我就是得不顾一切找寻,谁又能找出证据来说我那“不顾一切”不是又一种“顺其自然”呢?

      秋天这个季节似乎更让人记忆清晰,不是常有言自古逢秋悲寂寥吗?人啊,都是趋向于快乐的,于是,悲伤的事情是记得那么“仔细”,四季中的悲伤当是均衡的,只不过因树的落叶与枯黄给了悲伤一个十分温柔的怀抱,如此,悲伤,寂寥便萧索着野蛮生长,秋呢?是绝不会想到这顺其自然的枯黄会触及了那么多的纠葛。

      不过,这些纠葛都是人在作祟。简单一点,秋时,人就是过活在秋日之下而已,无论是时间怎样的流逝,人的记忆里总会保存秋该有的样子——收获。所以,到那时,即便在现实的生活里再也找不到,人也该在某个秋夜里,自己给自己营造一个忙碌着收获的梦。

      然后,等待着冬日的降临。

      冬日,既然都是冬日了,那顺其自然地就该添加厚厚的衣物了,不然,即便意志再怎么坚定,也抵不住病体的摧残。所以,到了冬日,我该把穿上厚厚的衣物,给自己十分舒适的温暖,然后,等待着,等待着再次地无意得知一个熟悉的人儿远去。

      顺其自然,该哭则哭,当笑则笑。这祖先在岁月的长河里无私地给我留下的东西,此刻,我似乎才是真正的知晓了,感知到了。

      可能,它,当是我找寻了许久的能破解鲁迅先生“铁屋理论”的方法。

      当然,这和“无为”是有区别的,它当是一种有所秉持的“顺其自然”,而那该一生秉持的东西才是该值得思考的东西,我该是要寻到那件珍宝,即便是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即便是一生也找寻不到,只要不断寻找就好了,或许,这“不断寻找”也当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秉持吧!

      我相信,这世上仍然会有一些人,秉持着自己的原则,不愿意就此舍弃,愿意竭尽全力拼最后一把。因为啊!他们坚信——当暮年的沉沉阴影降临时,回忆便成为精神生活最主要的生活方式,他们回眸岁月,心里才会是欣慰的!

      至此,此日心头的骤起的块垒才似乎是被消解了。

      窗外又传来火车穿过黑夜而悠来的呼啸,忽然,我想起了一首我一直喜欢的歌谣,脑子里也渐起了熟悉的旋律……

      在这个白昼之后的夜,一首来自黑夜和白之间的歌谣一直悠扬到了此时,如此令人心痛,如此的令人欣慰,也如此令人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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