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如玉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

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


——楚辞屈原《远游》


我是一个和尚。

但不念经,不吃素,不打坐,不尊戒律。

我虽穿素衣,也挂个佛珠,也住在寺院,也混在师兄弟之间听经打坐,但我却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和尚,只是外表看上去像罢了。

而且,我长相异常。

听师父说,从我小时候就是光头,长大了,还是不长头发,初以为是病,也去瞧过,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许是我天生就是出家人的命,不长头发不是省事?就没有其他师兄弟的烦恼,可是师父却觉得这不正常,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就是,我的右半边脸有一块青紫色的胎记,遮了半张脸后又盖住了半个后脑勺还从脖子一直到前胸才渐消于皮肉之色。

其他师兄弟都说不曾见过这么一大块胎记,所谓,这胎记是前世谁给留的记号,是要在今生好方便来寻,可是我非旦没人寻,还被扔了,他们就说,许是做下标记,方便看见就扔,怕是个祸害,为此,我懊恼了好几天,师父知道后,罚他们砍了十天的柴,从此没人再提。

那胎记就随着我长大一直相随,他们和我都看习惯了,十来年,也算平平安安的。

而我为何成了一个不是和尚的和尚呢,所谓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话说那是十八年前,我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从出生到刚足月,连年少雨的村子就下了二十九天的雨,大雨冲毁了许多人家,结果村民们说我是不祥的孩子,于是在第四十天时,我爹背着我娘将我带进山里去祭山神。

结果三天后,一个寺院的老和尚在山神庙里发现了我,而在庙外还有一头猛虎,那老虎只是守在门外,远处的树下有一头死掉的野狗,那老虎看见老和尚,竟然向他点了点头后转身走了。

于是,我就被老和尚带回寺院,本想收我当个弟子,但是却没收,我叫他师父只是这么叫着,没有行过礼,没有剃度,至于原因,他不说,我问死他也不说,只是敷衍地说我没有出家人的命,就成了谜。

他并不严柯我遵循寺院的规矩,只让我不要杀生、不要做恶就好,也任我漫山遍野的疯玩,到我该念书的年纪就让常来送米的小哥送我下山念书,我对那些四书五经什么的一看就烦,但对于烧书很有兴致,于是先生很客气地把我送了回来,还很礼貌地对大师父说:“要让他再来我的私塾,我他娘的就来拆庙。”

大师父没指责我,因为我背旁的书不成,对那一房子的经文看过一遍却倒背如流,我记得他曾小声叹息了一句什么:“终是逃不掉的命数。”再问还是不说,我就成了一个住在寺院的,假和尚,至今。

后来我再长大了些,大师父让我出门,说我该活的像个凡尘中人,将来也必是要娶妻生子的,就让小师兄送我下山,另找了处宅子打扫干净让我住下,可是我闻惯了香火味,听惯了诵经声,没两天就溜了回去,哭着喊着要出家,大师父无奈,用他疼爱我的方式揍了我一顿把我送回来,第二天,寺院就着了火。

一座寺院成了废墟,只有一个俗家的师兄坐在门外,说大师父让他留下照顾我。

我始终觉得这个师兄在骗我,他说大师父故意烧了寺院,还说让他当我的师父,还让我给他磕三个头,我踹了他三脚,差点把他的牙打掉,结果我俩一路从山上打到山下。

天黑了,我们饿,四下化缘,从那天起,我们就相依为命,他鬼主意多,说我们可以假装出家人,反正都是大光头,就跟人们说我们会驱鬼除魔什么的,好混几个银子花花,不然当乞丐太没追求。

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谋而合。

我们远远离开了这个小县城直往南去,听说那边天气好,人也富庶,并且做生意的人都迷信的很,随便就能骗点钱花,我们就上路了,而我冲穿有帽檐的衫子,遮着半张脸,起行是怕吓着人,后来人们更觉得我神神秘秘,而师兄也算争气,处置了几个小鬼魅,他们就愈发地觉得我们手段高明。

师兄机灵,索性让我不说话,或者少说话,故做高深地在一旁,假意对他指点一二,事情办的利落,名声便也传上江湖,我却总担心有一天会暴露,于是我们从不在一个地方多过三日,三年来,倒是走了不少地方。

现在来说说我师兄,他比我高一头,瘦,贼精,又喜好偷奸耍滑,还好色,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总要借机上前搭讪几句,或摸摸人家小手才善罢干休。

他其实长的不赖,眉清目秀的,一双眼睛尤其清澈单纯,但是,只有我知道他的骨子里是什么德行,用斯文败类、衣冠禽兽、道貌岸然来形容他一点没错,反而还差强人意一些。

可是,那些姑娘们却反而爱缠着他,知道他是个和尚才对他有些分寸,如果蓄了发,定是个祸害姑娘的花花公子,不过我见他没有做出格的事,也只能视而不见。

而我嘛,因为始终遮着脸,也有些胆大妄为的姑娘想来一探我的芳容,我却躲着,我宁愿让她们以为我和师兄差不多,可以多留着幻想,但日子久了,我也开始烦恼,凭什么勾引,呃,吸引小姑娘的总是他呢?我也可以有这个实力嘛。

我对着河水发呆,看着自己一半的丑脸心里别扭,真想一头扎进去死了算了,不过又想着师父的话,人的皮囊只是表象,重在内心,看寺中那些罗汉护法,哪个是面目清秀的,却不是照样心怀天下?

我指着韦陀神像,他用手指敲了我脑袋一下骂了句榆木脑袋!就走了。

师兄跟寺里的武僧学过些三脚猫功夫,仅能防身,再加上他替人办过几个鬼魅的事,有了些名望,就愈加得意忘形,我劝他做人做事不要张扬,他说我没见识。

“师兄,我早就说了,让你不要这么嚣张嘛。”

正午,我们坐在一家酒楼的对面,我搂着行囊侧脸看着正在剔牙的师兄,他垂头看着地面冷笑:“嚣张怎么了?本大师我……”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壮汉抬脚在他左边肩膀上踢下一脚,骂骂咧咧地说:“还他妈大师呢?嫌这打挨的轻了吧?”

我忙说:“有话好好说嘛,别动手呀,善哉善哉!”

“善你爷爷!”那人说着又向我脚脚踢来,师兄一下抱着那人的脚,嘻皮笑脸地说:“哎哎,要踢踢我,我师弟体弱多病,经不得大爷这一脚的,我,我这不是也没法子吗?为了给他医病,只能四处化缘。”我惊讶地看着他挤出了两滴眼泪来,真的假的?

没见他跟谁学过演戏啊。

“放屁!你给他医病?那调戏我家小姐干嘛?找死!”说着挣脱开来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脚,他哇呀呀一声倒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叫嚷,引来四下一看关切的目光,我赶紧拉着帽檐把脸尽可能地挡个严实,这脸已经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丢不起。

那壮汉追着师兄要打,远远跑来一个小家丁,一面跑一面叫嚷:“别打了,老爷让你带他们快去!”

画面暂停,我先来解释一下这件事。

我们呢路过一个小镇子,正准备去镇上的白清寺挂单,结果正碰上香会,寺外人头簇动,我们只好先在门外候着,等人少了再进去,结果就在这等着的功夫,师兄就瞄上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一头黑云似的长发,淡眉,大眼,小嘴,白肤,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和一个家丁,正是传说中的肤白貌美小佳人。

师兄早就口水长流,也不等我阻止他,他就像见了骨头的狗一样扑了出去,然后步伐轻盈地停在那姑娘面前,正人君子般地双手合十说要给姑娘看手相。

我忙躲在树后,希望别有人认出我们来,或者那姑娘抬手给他一耳光的时候,掌风不要波及我。

我躲在树后偷偷看他们,就这一闪身的功夫,二货师兄竟然已经抓住了那姑娘的手,不过那姑娘应该是被师兄的美色所迷惑,竟然不挣扎,没有赏他耳光,还抬眼痴痴傻傻地看着他。

他就站在那里擎着那姑娘的手看着没完,一旁的丫环和家丁眼里都要冒出火了,我甚至怀疑丫环背后藏着一口九环大砍刀!按不住刀柄就要砍向师兄的脖子了,他还在那里叨叨叨。

我正想捡个石子丢过去提醒他一下,却见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变,抬眼盯着那姑娘的胸口,这下完犊子了!

我一捂脸,眼睛从指缝向外看,就见他竟然还伸手往姑娘的胸口探去,作死也不是这么作的好吧?我恨铁不成钢地想着,果然,那丫环发彪了!

一把拉过自家小姐的手就开始大骂,那口才,啧啧,太屈才了。

家丁不管三七十十一,抬脚就踢,师兄转身就跑,结果一脚踩了谁扔的香蕉皮,一个狗啃泥仆了街。

我再看那小姐,却还是痴痴傻傻地笑着,还流着口水看师兄,赶情,那是个……师兄,你真是不挑食。

我正想怎么去救他,家丁却带着丫环扶着小姐走了,四下围观了许多的吃瓜群众对师兄指指点点,师兄没事人似地起身扑打干净身上的土这才向我走来,我已经躲到一侧的巷子深处去了。

师兄很懊恼,一句话也不说,迈步往前走,直接进了一家酒楼,坐在窗前,叫小二上酒上菜,脸上却肃着。

可是酒菜还没上,酒楼外就围了人来,带头那个是个一脸护心毛的粗壮家丁,叉着腰在外面叫嚣,师兄小心地从窗棂向外看,小二已经跑来说,那些人是来寻他的,让他快出去,不要坏了他家生意,一面哄我们走。

师兄很是不屑他这小人做为,当即就要动手,结果,那些人冲将进来,拎了我们两个的衣领就扔了出去。

接下来他们对我们就是一顿爆打,当然,师兄替我挨的多。

他一面被打一面叫嚷:“你们家小姐中了咒,我那是要救她,你们不识好歹,她的命不出三日,你们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蠢蛋!”

他一面挨打一面叫骂,倒是听得我一头雾水。

“师兄,你说啥呢?”我问他。

“他们家小姐走背字,让人下了咒,哎哟,妈的,打人不打脸知道不?”师兄的脸上被揍了一拳。

那个家丁听了,立即让人回去禀报,他则留下来看守我们,若是事实,便好说,否则,就将我们倒挂在城头三日!

画面继续。

那个小家丁喘着跑来,粗壮家丁一手一个拎着我俩往回拖,小家丁替我们拿东西。

“喂,我们是去救你家小姐的,你好意思这样吗?放手!”师兄叫骂,粗壮家丁狠狠道:“先拎回去,如果治不好我家小姐,我就把你们丢井里,也不必讲礼,如果治好了,再与你们赔不是!”

这个粗汉子!我脚尖点地地跟着走一手扯着帽子,怕露了脸来吓了人,先被填了井。

那小姐的家其实不远,在城中,高宅大院,两扇大门外站着守卫,门前两口大石狮也是威武,再看门匾,写着朱宅。

看这么大的排场,怕不是个员外家?

我们被拎了进去,这脸实在是丢大了,可是我们能怎样?忍着呗,希望师兄能把这面子找回来。

我们被带入后院,老老实实地坐在石桌旁,四下有家丁围着,我正想问师兄有多大把握,却见他正偷眼四下打量,于是我低声问他在看什么,他神秘地向我伏过身来说了句:“看哪能跑。”我的心就凉凉了。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大叔踱了出来,身后只跟着两个人,一个是那粗壮汉子,一个是个婆子,穿着一身白衣,头发雪白地散在身周,若不是白天,这乍一看,还以为跟着个女鬼。

大叔抬了抬手,四下的家丁就撤了出去,那粗壮汉子立即对我们吼:“这是我家员外爷,朱老爷,快行礼!”

我们起身,双手合十,朱员外则对那粗壮汉子皱眉:“怎么这样对二位小师傅?无礼!先退下!”

粗壮汉子正要解释,又经不得员外的威严,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二位小师傅请坐,这是城里看风水阴阳的先生,方才家丁来报时,他也正在,听二位师傅所言,便想请来相谈关于我家小女的事。”朱员外倒是态度诚恳的很,而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女鬼,竟然是男的?我不由又仔细打量却发现他也盯着我看,我心下一震,他一只眼睛是白色的,我若掀开帽子,不知道谁能更吓谁一跳。

师兄清了清喉咙不客气地说:“朱员外,我是出于好意,见你家小姐异常,不过说了两句,就被打成这样,你们这城里风气倒是彪悍的哪。”

朱员外淡淡笑了笑抚须道:“也是平日我护女心切,这些个下人们也都看在眼里,实不相瞒,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往都是机灵聪慧,去年上元节后,就突然一病不起,昏睡了几日后再醒来,便是疯疯颠颠的,不认得人,也不会说话,只是会发呆会笑,请了无数郎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连上官先生也直说蹊跷,今日听得小师傅说出个中原因,便觉得许是小女遇到了救星,所以才请到府上来,下人们也是为了护她名声,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二位小师傅海涵,朱某定当赔罪,若能救得小女,也定会重谢。”

我们听这朱员外说的如此真诚,也只好不再追究。

我偷眼看师兄,见他又戏精附体:“原是如此,那么还是小僧狭隘了。正所谓救人一命,盛造七级浮屠嘛,若能真的救小姐,小僧定当全力,不过,小僧也只是推测一二,还未曾看个分明,小姐就被带走,如今又落了这一身的伤,眼前现在还是阵阵犯花昏,又有些口干舌燥的,实在是……”

师兄想讨杯水的水平也是让人敬佩。

朱员外一愣,立即让下人们送上水果,茶水点心来,摆了一桌,师兄也不客气,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又伸手拿水果吃,朱员外又让人来给我们医伤,忙碌了半天,那个叫上官的风水先生就一直闷坐在一旁冷眼观瞧也不言语。

“茶也饮罢了,是否可以去看看小女?”等师兄喝了两壶茶后,朱员外实在忍不住发问。

师兄这才装模作样地起身道:“嗯,那便去看看她吧。”

朱员外起身说了声请,就转身带路,师兄切在我耳边说:“等下见机行事。”

我蒙蒙地点头,见鸡?哪有鸡?

我们随着员外一路走进一座小别院,二层竹楼上圆窗里,一布纱窗自窗里飞扬着,门外一株桃树倒是开的艳丽,若大一棵遮了半个院子,厚重的桃花将整个小楼环在树荫里,大片的粉色花瓣像一大团的雾,宛若虚幻之境。

我看着那桃树有些分神,师兄却大喇喇地要往绣楼里进被员外拦下了:“小师傅,我们便在这院中等小女下来吧。”师兄这才错愕,忙弓身说好,早有下人前来引着我们坐在一旁的桌畔,我则还是站在树下仰看那树冠。

没一会儿,小姐下来,嘿嘿地笑着,我这才转头去看,只一瞬间,我似是错觉地看见她那脸后似是还有一张脸一闪而过,就像是水中倒影,我忙揉了揉眼,那脸又不见了。

丫环还是方才那个丫环,拉扶着小姐走上前去行礼,员外让小姐先坐在一旁,小姐如孩童一般拿桌上的果子张口就咬,员外只是叹息摇头,又将目光移到师兄身上去。

师兄也看向那小姐,然后指着她胸前一物对员外说:“小姐佩戴的是何物,可否让小僧一看?”

员外看看道:“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给她的遗物,芳儿,取下来给小师傅看看。”

小丫环应了一声忙去取了双手递给师兄,再没有那彪悍模样。

师兄接在手里看了看,高深地一笑转头对我说:“师弟,你来看看。”他那套把戏又来了。

我无奈地走过去接在手里也学他的样子假模假式地看着,可是,看着看着,我却发现了不同。

这是一颗普通的玉珠,中间穿了孔,孔边裹金,被一条链子穿着。

这玉珠有拇指头肚大小,通体莹绿,只是触手冰冷,我举在脸上仰望,却忽见这玉中有什么东西笃然一闪而过,而且还在玉中闪过一丝血线。

我低头将它置在掌心再看,那血线不见了,我簇着眉将它还给师兄道:“有东西。”

身周众人错愕,连师兄也小心地看向我,用眼神和我交流,想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还是作戏。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也用眼神告诉他,这玩意不对,最好趁机开溜别惹麻烦,我不知道我这么复杂的信息是不是他都看懂了,总之他咬了咬牙,转身看向员外:“朱员外,我这师弟可是有一双惠眼,凡是有异的物事,他都能一眼识破,方才你也听的真切,这坠子里有异相,还是不要……”

话未说完,小姐突然两眼翻白倒在地上,一双手用力地伸向这坠子,全身颤抖不已,众人大惊,朱员外忙将她抱起一面叫她的名字一面又看向上官。

那个上官像是做梦才醒来似的急忙上前,我趁机碰了碰师兄又冲他挤眼睛,并看了看大门处。

他一点头,起身就要走。

朱员外忙喊他:“小师傅哪里去?”

师兄回了句:“我师弟说,门外有人影,我去看看。”说着便跑到门外四下看看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握着那坠子,结果一步没踩好又跌了一跤,那珠子咕噜噜地滚到了桃树下。

小姐不知哪来的力气分开众人就扑到树下去,双手紧紧地握着那珠子,便又安静下来,傻笑着坐在树下直看那珠子。

我无奈地上前师兄扶起来,他有些臊眉抬眼地拍身上的土一面给自己找台阶下:“哎呀,方才好像有一支手扯了我一下呢,真是奇怪。”

众人没人理他只去看小姐,我则对他低语:“那珠子有麻烦,还是快点走的好。”他惊愕,眼里冒着原来是这个意思的眼神看着我。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这样走不太好吧?这个还没到手呢。”他暗暗地搓了搓手指。

“银票重要还是命重要?”我低声喝斥他,我们之间有一套法子,就是可以不用动唇就能说出话来,当然,肯定有别人也能这么做,别找茬啊。

师兄理所当然地回我:“当然银票重要。”真想一巴掌拍死他,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他们把小姐送回楼上,我们又坐在楼下,朱员外一脸愁容看着师兄:“小师傅,这该如何是好?快想个法子吧,那珠子里究竟是什么?”后一句是问我的。

我正要开口说话,师兄抢先道:“怕是什么的魂魄。”我看向师兄,知道还不跑?也不知道谁说最怕鬼的,现在还这么坦然自若地装大尾巴狼,等会真闹起鬼来可别吓尿了裤子的好。

“魂,魂魄?”朱员外有些语结,瞬时从额角流下汗来,他忙抬手去擦,手抬了一半又放下了,“是,什么的魂魄?”

师兄一时回答不上来,好在他脑袋灵光,眼珠一转便说:“是什么,朱员外更清楚吧?”

果然,这么一问,朱员外的汗就更多了。

此时站在一旁的上官突然,终于开口了:“依小师傅所见,该如何是处置呢?”这个上官肯定一天没喝水,嗓子都像两块石头摩擦一样,沙哑,我忍不住咳了一声。

他们都看我,我怕他们对我提问,忙逃到树下去假装继续看桃花。

师兄正不知道要怎么说,我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几月了?”我突然问了一句。

身后众人都愣着,朱员外答道:“快六月了。”

“六月?”我喃喃地念着,因为戴着帽子,颈子上已经出了汗,我转过身看向他们,“六月还有桃花开,倒是奇怪。”

朱员外以为我要说什么,听了这句,展颜一笑道:“这家这棵桃树种的久了,又背阴,年年都是开的晚,谢的也晚。”

我点点头,又看向桃树,那过份大的树冠每一朵桃花都开到最大,似是在用全力在挣扎似的,不禁让人觉出了一丝悲凉,似乎这花谢了,树也死了似的。

“还是奇怪。”我又说。

“哪里奇怪?”师兄终于忍不住走到我身后来仰头看树。

当年师傅夸我榆木脑袋的话应该用在他身上才合适,我尽量平心静气地用我们的方式说:“你的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吗?这么大一棵树,开这么多花,树下半片花瓣也没有,不奇怪吗?眼睛不在家啊?”

他一惊立即低头看树下,果然,若大一片石板地只有几根从缝隙中伸出来的草,却果真没有花瓣。

“许是被扫去了吧?”他说。

“往年寺里开杏花,我们在树下扫到快天黑,那花瓣就不住地落,气的你要砍树的日子忘了?”我提醒他。

大愚弱智的师兄终于想通了,一拍巴掌吓我一跳,我惊愕地看他,他转过身对朱员外说:“问题的症结找到了,就是这棵桃树!”

我差点晕倒,师兄你说话过过脑子不会死的好吧?平时那么机灵,这会脑子欠债了?

可是朱员外却并不奇怪,听他说完倒是看向桃树发了怔,喃喃自语:“阿桃,不会是你吧?”

“阿桃是谁?”师兄问。

“阿桃是员外的妾室,前些年因病过世了,一心想当正室,却没等到那天。”一旁的上官替他说。

“对嘛,一个妾室想上位,结果挂了,所以就把满心的怨气放在了小姐身上以达到报复之心……”师兄又口没遮拦起来,我暗中扯了扯他,上官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眼神带着些许不满。

师兄却还是坚持说:“我没说错吧,哪个女人不想当正室呀?对了,那小姐的亲娘呢?”

朱员外摇摇头哀切地说:“在小女十岁时就病故了。”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来,看向师兄,“你方才说和桃树有何关系?”

师兄一怔突然看向我,他们也随着他看向我,我心里暗暗问候了师兄的祖上,然后说:“这桃树也有些问题,这,树下,是否埋了什么?”我开始攀扯以往看过的乡野传闻和聊城志异。

朱员外想了想又摇头说:“这树,是小女的亲娘嫁给我时带来的树苗就种在这里,一直不曾动过,也并未埋下什么。”

我一愣,没埋什么?那怎么编?桃树成精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小姐脸上出现的那张脸,也许真是桃树成精了,不如,就编一套说辞来蒙混过关,等我们活着离开后就赶紧逃走。

于是我正准备开始说书,突然耳朵里嗡地一响,我忙捂耳朵,便发现面前的一切事物都开始扭曲旋转,他们像是从水波里看过去似的,我脚下不稳几欲跌倒,却发现自己竟然浮向半空,四下里全是桃花,无比厚重地包裹着,纠缠着挡了视线,阻绝了听觉。

而一张脸,从那花瓣里突了出来,却是一个男子。

“你是谁?”我问。

他向我施了一礼,缓缓说:“请让朱员外同意我们的婚事,不然,朱小姐就会一直痴傻下去,无人敢娶,直到百年归老。”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倒让我有些茫然:“你是谁?究竟。”

“我是城里的私塾先生薛景然,和朱小姐私定了终身,朱员外不允,我苦苦求他,朱小姐也百般哀求却都被回绝,去年上元节时,我们约好私奔,可是,我却跑的急,自护城河失足丢了性命,我当时一道幽魂在半空飘荡,结果看见朱小姐,想与她话别,结果一靠近,却被吸入她项上的玉珠里,也不知为何,她却变得傻呆呆的,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只要她与我成亲,就能恢复如常,但是除了她,谁也看我不见,我等了这一年,才见你能看到我,小师傅,求你发发慈悲,帮帮我们吧。”

原来是这位大神,原因是找到了,可是我的谎还没编圆呢,而且,这桃树是不正常。

这时我听见师兄大声叫我,我猛地张眼,发现我正躺在树下,阳光正斑斑点点地照在我身上,我先是本能地去捂脸,却发现师兄并不在身边,刚才谁叫我?

我坐起身,发现这是一个空落落的院子,不认得,四周的围墙也好,小楼也好,全是破旧的,荒草长到一人高,这是哪,师兄呢?

我转个身又怔住,原本我以为的那棵桃树,竟然变了,是梨树,同样开着一树繁花,洁白如雪,我站在树下,荒草远远围成一圈,同样,树下不沾半片花瓣。

我打了个转,开口不知道问什么人:“这是哪?”问完又觉得自己染了师兄的二病,这哪有人会回答?

可是错愕的,却真的听见有人说话:“朱员外的宅子,还能是哪?”我忙回身,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从树后走出,周身洒着白光,眉梢唇角皆是花朵,头发在脑后四下乱刺着也全是花。

奶奶的,朱员外的宅子盛产妖精啊?桃树成了精不算,这梨树也成了精!

她依着树,水色的瞳子看向我:“别说你怕了哦?你可不是一般人哪。”

我捂着半张脸说:“你看我像是害怕的样子吗?这宅子看上去平常的很,怎么一时间倒成了鬼屋了?”我再抬头,发现刚才那些斑斑点点的并不是日光,而是月光,奇怪,天什么时候黑了?

整个小破院只有这一树梨花映在月光下,倒是玄妙。

她笑了笑说:“别胡说了,这里半只鬼也没有,只有我,和她。”她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背后,她这动作像极了隔壁说是非的大婶子,就差捧着一把瓜子磕了。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看:“树?这不是你的本体吗?你人格分裂?”

她瞪我一眼向我一招手:“你青光眼啊?自己好好看看!”这哪里像妖精说话的语气?更像大婶子骂自家男人,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合适,忙甩甩头,往树前走了几步,探身向她身后看,这一看更是惊讶起来,因为我看见在一半树荫后,竟然还有一个院子,那里阳光正盛,几个人正围在树下,那是一棵盛开着桃花的桃树,而那几个人我也认得,不是朱员外,上官和师兄是谁?

“啊,我,我,他们……”我张口结舌地指指对面又看向这个梨树精。

她掩口浅笑,这才像个女人的样子:“神奇吧?现在你能看出什么了吧?”

我再看那边,突然大声叫:“师兄——!师……”没喊完,脖子被人用力拍了一巴掌:“你有病啊,破锣嗓子喊什么?他们听不见。”

我忘了脸上的胎记,转而去揉脑袋,她看着我的脸研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忙重新捂着脸又扯了帽子来遮。

她这才移开目光:“没事,又不丑,我也不怕,在这只有你我,别遮了,好了,我告诉你,我们和他们相隔两处,虽然你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们,因为,这是阴阳两界。”

“阴阳两界?你还是鬼嘛。”我看向她。

“鬼你个头,鬼界在我们脚底下,妖精所在的地方不阴不阳,懂吗?没学问,都对不起你的发型。”她鄙视着我来回踱步。

“说了你也不懂,这里面的学问大了,捡你能听懂的说吧,他们是在人间没错,我是在半阴不阳的地方,好吧我不是梨花精,或者我有一半,是小姐她娘。”她说着,眼神突然哀伤起来。

“什么玩意儿?你是她娘?你这个年纪……”我再次打量她的姣好身材。

她叹了口气说:“说了有一半,当年她死了,留了一把头发被朱员外埋在树下,她的魂魄也留了一半在头发上,所以,与这树合二为一,我有一半做为她娘的记忆,后来,朱员外又娶了一房小妾,那个小妾呵,贼心眼不少呢,老是暗中欺负朱小姐,我全看在眼里,后来,说不好是她娘护女心切,还是我见义勇为,我就出手把她弄死了。

“你别在心里嘲笑我了,换了你也会一样的。再后来,朱员外又把她的头发也埋在了树下,我厌恶之极,不知道哪一天,我的脚下又分出一枝来,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长出一棵桃树,对了,她小妾就叫张茵桃,那个家伙,白头发那个,叫上官的,是她舅舅,肯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所以这桃树才长的这么大,把我直接挤开了。

“再之后,我们虽为同根却不同心,一树长在阳间,一树长在这里,朱员外再也不记得这里曾有过一棵梨树,或者,曾经的记忆被改变了,明明,当年娶我来时,是种了梨树的,如今与人说起,便是成了桃树,多是新人替旧人,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我看着这个一会无有所谓一会哀叹凄宛的精分说:“原来如此,那么你是永远都过不到那边去吧?”

她看向我耸耸望说:“没关系啊,在这儿也挺好,多安静。”

我则用鄙夷的眼神看她:“我看你是没她法力高强,人家还有个半人半鬼的舅舅护体,你啥也没有。”

“你是说我不如她?哈哈,搞笑!我的法力远在她之上,是我不愿意争罢了!若是伤了她,员外看了也会烦恼不是吗?”

“别找借口了,打不过就打不过,我又不会嘲笑你,人家是有后台的人,哦,不鬼,你是妖精又如何?还不是让人挤的偏离了方向?从大太阳下挤进了月亮地里,连点养分也没有,你看人家长的,喜气洋洋,你呢,啧啧。”我连连摇头。

“嘿,小秃妒!今天不给你个厉害的瞧瞧,你不知道桃花为什么这么……那个,梨花为什么这么白!”她一皱眉,挽起袖子来高喊了一句:“我打!”

双掌向前用力推出,一道白雾从她掌心飞起,她双掌一合,竟然握住了一把晶莹的剑!原来还是个江湖儿女!我立即鼓掌:“漂亮!继续!”

她一挑眉毛:“这算什么?不过是开胃菜罢了,瞧好了!”她说着举着剑对着树后,然后就开始静止。

“几个意思啊喂?上啊!”我催促她。

“别催,我想想口决。”她说,我倒进了草丛里。

等我再起身时,突然闻到了浓浓的烟味。

“你放烟干嘛?”我捂着口鼻问。

她也咳的地动山摇,手里还握着那把剑:“哪里是我放的,是你师兄放的好不好?”

我起身跑过去,结果看见师兄这傻玩意真的在树下放火,朱员外和上官在一旁劝,他只是不听,我又一眼看见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人,看穿衣装扮,怎么那么像,我?!

“那个,我,是我?我明明,怎么回事?”我被呛的张不开眼转身去找梨花精,一面问她。“我是死了吗?”

她瞪我一眼:“怎么可能?你就是离魂罢了。”

“哦,那还好。”我有些欣慰,可是她接下来的话又重重的打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不过,天亮你回不去,你师兄有可能把你烧成灰再带走。”

我跳了起来,但很快又伏下身,我瞪大眼睛,承认她的话,师兄是会这样不办人事的,所以他以为我死了,被桃树害死了,所以先替我报仇,就没想着再抢救我一下?

“咋办?不能就这样吧?”我问,“烟能过来,我们过不去?你行不行啊?拎把破剑有屁用!”

她被我唠叨急眼了,抬手给了我一下子吼道:“看老娘的!”

她冲到树前忍着烟熏火燎突然念出一大串什么乱七八糟听不懂的东西,接着,就真的开始地动山摇了。

片刻,整个空间全是烟,我紧紧地捂着口鼻想要看看那个梨花精做法做的怎样了,却忽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不远处,穿着红衣,长发飘啊飘的。

“你抽什么疯呢?好了没啊?”我这么一喊,突然觉得不对,梨花精什么时候去换的衣服?我都没看见过程,正想说大姐现在不是换造型的时间,却蓦然发现她竟然离我只是抬手的距离。

我想要跑,却动不了身,低头,看见脚上缠着头发,长长的,密密的,再抬头,愕然惨叫一声,我面前的人正面对着我,一头黑发分出一道细缝,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是的,只有一只眼睛。

“你他娘!”我骂了一声伸出两根指头就去戳,结果,竟然戳中了。

她也惨叫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疼的一闭眼,再张开,发现梨花精就在眼前,她一手捂着自己的一只眼睛一面怒视着我。

“你这个小秃妒有毛病啊?好端端的戳我眼睛干嘛?”梨花精怒不可遏抬腿又踹了我一脚。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才那一幕还是令我理不清思绪,我说:“刚才有个红衣服的……”

“是说我么?”

转身,眼角已经看见红色裙裾随风摆动,一头长发也绞在一大片的红纱里在身周散开依然看不到脸。

“你这个贱人!竟敢跑到我的地界上来?我已经很忍让你了,别得寸进尺!”梨花精举剑指着她厉声喝道。

“那又怎样呢?就凭你那点道行,也斗得过我么?别忘了,谁才是活在阳光下吸取精华养份分给你的,你在我的影子里,还想要什么?”红衣女“看”向她,当然,她头发太多我也不确定她在看谁,只是这一头黑发让我有些妒忌。

“那本是我的……”梨花精说了几个字就被红衣女的笑声打断了。

“你的?你滋阴在我的脚下,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成了精魅,现在颠倒黑白,怎么成了你的?”红衣女的声音也变得尖锐,我倒听糊涂了,看看她又看看她:“不如,先放我出去,你们之间的恩怨小僧不想参与。”

“闭嘴!”她们异口同声地喝斥我。

我抖了一抖悄咪咪地说了句:“哎呀,善了个哉的。”做了个请的手势,远远避开去研究那个树。

她们在后面吵嘴架也不动手,急的我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从树后看见师兄正坐在我的身体旁,目光呆滞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德行,我又没死,你那副开追悼会的表情是几个意思?难道,我已经凉了?

我看他嘴巴开合应该是说话,又听不见,然后竟然还抬手抹了一下眼泪,不是吧?他会哭?平时欺负我的时候也没见他发善心,和我打架的时候也是下死手,恨不能给我打轮回,现在竟然在哭?真的假的?

我一手抓着树干,却觉得手心一疼,再一看,没当心手掌被树皮给刺破了,还流了血出来。

这时她们终于动手了。

我一手撑着树身回头看她们打架,一个扯着一个的头发一个撕一个的衣领,怎么跟市井的泼妇们打架一个德行啊?好歹你们也是妖啊鬼什么的,这样打架真的好吗?

我一面急着要出去,因为我看见师兄已经准备把我抱起来,不知道要去埋了不是去烧了,师兄,你爸爸的就不能再等会吗?如此的急不可待,是不是看上了我搭袋里藏的半只蹄髈?

我再看两个女人,打的难解难分,四下里突然飞起红纱,漫天漫地,树上的梨花纷纷跌落在地消失匿迹,而那些红纱也向我卷来,一下就缠住了我的双腿,把我扯倒在地,接着从那红纱里伸出无数根长发,像一只只人的手爪一样缠上树身,那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像是要将它连根拔起。

我一面挣扎一面看梨花精,她一面握剑去砍那些红纱一面躲闪红衣女,但很显然她不是对手。

我倒在树下,看着那么多的花瓣落下来几乎能埋了我,而红纱也越缠越多,我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终于挣开左手,身上的红纱一收,右手更紧地被包裹着。

“咪个个陀佛的!”我张嘴去咬缠在嘴上的红纱,却一咬一口腥,又要作呕,这才用手来扯,可能左手被裹的发麻,竟然忘了它已经被解放了,就在我的掌心一碰这红纱时它竟然裂开了条缝。

我眼前一亮,没想到误打误撞的,竟然有了破解之法,是我的血起了作用吗?

我心里一喜继续用手掌去蹭那些红纱和头发,果然,那些红纱立即撕撕拉拉地响起来,像被火融化的冰雪一般,飞快褪去。

红衣女还未察觉,继续追杀梨花精。

我一面抹掌心的血一面突然想:“我现在的状态只是灵魂,为什么会有血?”答案是,不知道,管他爸爸的,先解决眼前的危机才说。

我把掌心的血四处乱弹着向梨花精跑去,她也正向我撞来,结果撞了个满怀,我们都倒在草里,她压在我身上抬头瞪我:“你个小秃驴,能不能别碍手碍脚的?”

这时,她背后一团红影扑来,那红影里竟然也有一把剑,我想也不想推开梨花精,正妄想用手去接,来一个空手夺白刃,却发现,自己不会这一招,想后悔也晚了,那剑当胸刺下,穿肩而过。

“小秃驴!”梨花精惊呼一声,忽地举剑横劈出去,红衣女躲闪不及,被剑刃切着前胸划了过去,红衣女尖叫一声向后退开,然后跌在草中。

梨花精没去看她,只是回身来看我。

我看着插在身上的这把剑柄还在半空摇晃一时有些眩晕地说:“他爸爸的,我不是离魂了吗?怎么还这么疼?”

梨花精伏在我身边眼眶发红地说:“我,我骗了你,你不是离魂,你是你,外面那个也是你,只是分身为二罢了,你,救了我,我要怎么感谢你?”她终于还是哭了。

“你哭什么哭?快想法子把我弄出去,不然,哎哟,你这个骗子,有句实话没?被你害死了。”我吃力地想要起来,她忙扶我。

“先把这剑拨了行不?”我指指那根还在晃荡的长剑,她一言不发哗就拨了出去,一道血BIU 地窜了出去,正撞上准备起身的红衣女脸上,她哇呀惨叫一声捂着脸滚作一团,指尖冒出缕缕黑烟。

“走走,没功夫磨蹭了。”我说着,她忙扶我起身快步走到树下,她一掌劈在树上,结果四周一团水波江推散着,我重重地跌了出去。

“哎哟,他爸爸的,能不能轻点啊!”我疼的叫出声,再张眼,发现我躺在一张床上,师兄双眼通红地上前来看我。

“凌苍!你,你活了?”他惊喜地看向我。

我咬牙坐起来,四下打量:“这是哪?”

“朱府啊,客房里。”他哑着声音说,我看看外面,夕阳西下的光景。

“你没打算把我埋了或烧了吧?”我问他。

他怔怔地看着我听了吸鼻子说:“你又没死,我埋你干嘛?你是不是撞到头了?咦,你肩膀怎么回事?哪来的血?”他一指我的肩头,我赶忙扯开衣领去看,结果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剑伤,而是多了一团青紫色的印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我把那段经历跟他说了一遍后,他有些奇怪起来,家丁知道我醒了,送来了饭菜,我和师兄狼吞虎咽地吃完,家丁跑来报信说朱小姐没气息了,让我们快去。

冲进绣楼,就看见屋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朱员外坐在床边两眼发红的在哭,上官则替朱小姐把脉,连连叹息又摇头。

“怎么了?”师兄问。

朱员外回头,指着小姐哭丧着脸说:“小师傅,快看看小女,她,突然就,没气了。”

我想起了那个叫薛什么的,叫什么来着?我敲了敲脑袋开口说:“想救她,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朱员外看向我,他们都看着我。

“让她和那个姓薛的成亲。”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人的名字,只得用姓薛的来代替,反正他肯定知道是谁。

果然,员外面色一怔,毫不犹豫地抬手一挥:“不行!而且,那小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行就不行吧,反正你女儿也活不过明天,最后到后天她就再也活不过来,他们还是能在一起,你可以再娶个小妾再生他十个八个的,您老人家看上去身体还是挺硬朗的。”我也有些恼火,什么时候了,还爱面子!

员外脸变得通红,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和尚讥讽到无地自容的地步,我侧目看他,他紧紧握着的拳头半晌才放开,师兄防备的目光则才移到他的脸上。

“你,真能救她?”朱员外又问了我一句。

我摇头说:“不是我,是那个姓薛的,只要你同意,就能得一个女儿和一个……”不对,姓薛的已经死了,怎么成亲?让朱小姐守活寡么,每天出来进去抱个牌位过日子?下人们每天跟个牌位行礼?“啊,姑爷早,姑爷中午是吃香还是蜡烛?”不像话,可是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只能先救一个。

朱员外也不在意我的话,长叹一声说:“你知道那个姓薛的是什么人吗?”

“不是私塾先生吗?斯斯文文的,知情达理。”我回想着那个人的样貌,“而且你家小姐看上的,怕不会错。”我发觉我今天的话特别多,因为师兄不了解内情,插不上嘴。

“哼,斯斯文文?小女久居绣楼,不谙世事,凡是听几句花言巧语,但动了心弦,谁也劝不得,又经不住那小子的挑拨,就想要和他私奔,小师傅,我是做什么的?我活了四十多年,见过多少人,那小子表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干了多少龌龊事你知道吗?他跌死在护城河里,是他的报应,可是小女单纯无知,我,宁愿她死,你懂吗?”

说着竟然悲怆地哽咽着,我蒙了啊。

我,这是看走眼了?完了,这段姻缘扯成这样了,我求助地看向师兄,他没好眼色地瞪我,然后想了想对朱员外说:“我师弟的意思,是这样。”他俯在员外耳畔说了几句,员外惊讶地看向他问:“使得吗?”

师兄沉着地点了点头说:“对付一个小小的怨灵还是有把握的,不妨试试,反正,你也……我们尽力看看嘛。”朱员外听完他的话,更担忧了,这个师兄真不会安慰人,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差点把一个黄花大姑娘送入虎口,看来,我不适合当媒人,在人间行事比当和尚难多了,所以常听师父说,大隐隐于市才是真的修行,怕就是这个道理。

“发什么呆呢?过来搭把手。”师兄叫我。

咦,平时不是不用我出手的吗?那么多家相下人不使唤,忘了我的身份吗?我嘀咕着还是走了过去。

师兄凑在我耳边低语:“等下把那家伙放出来,你就用那瓶子扣住他,千万别让他跑喽。”

我愕然:“不让他们成亲?”

“废话!成亲就坏了,成亲拜天地,便是通告天下神灵,他们二人结合为一,以后再想分开便是违背誓约,那家伙不怕,朱小姐又凭什么被那家伙牵着担霉运?”

原来师兄倒是心细如发,我点了点头。

“那你要怎么救她?万一那家伙耍无赖怎么办?”我又问,他抬手隔着帽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看白痴一样看着我:“朱小姐变成这样就是他干的,不把他弄走,就会永远威胁她的生命,懂了没?脑子里塞裹脚布了?”

我也恍然,这脱离身体一段时间,脑子可能没跟上。

师兄让朱员外命人安排了新房又布置了整个院子的喜气,一时间真像是有人要成亲似的,但是朱员外却始终愁眉不展。

师兄走到上官面前说:“先生也需出一臂之力,将来,或许在桃树方面,我也能相助。”上官惊讶地看看师兄,皱了皱眉点头拱手:“要我做什么,小师傅尽管吩咐。”

师兄对他说:“等会得把一样东西投进树影里去,给那里的人,解解闷。”师兄说完一脸的坏笑,上官颌首转身去了。

此时外面天色全黑,丫环们已经将小姐打扮一新盖着盖头送了下来,却是全身僵硬,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我看一眼朱员外,他长长叹息,眼眶又红了起来。

“吉时已到!”管家唱了一句,员外挥手,潜退了其他家丁和丫环,只留下我们,连管家也立在门外去。

师兄立即走到放着珠子的桌前点了一柱引魂香,那香一经点燃,师兄就开始默念,袅袅的烟雾便如人指引一般直往那颗珠子而去,一下就被吸了进去,片刻,四下的烛光一暗,火光缩为豆大,屋里立即浮出一片阴晦之色,空气也跟着变得清冷了一些,我们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从那珠子里飘渺而出浮在半空。

朱员外登时吓的差点坐到地上去,我上前将他扶起示意他要镇定。

薛公子也算是眉清目秀,转个身,看看我们,又一眼看见员外,这才起手拜下:“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声音轻柔却在这气氛里显得尤为阴森,员外又哆嗦了一下,方才那豪言壮语的劲头早去了九屑云外。

他颤微微地坐正,不正视,只是点点头,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师兄推过一只杯子来:“给岳父大人上茶吧。”

薛家公子颌首接了杯子捧在手上却看了看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小姐才对员外说:“岳父大人,请先喝一杯孝敬茶,如此唐突,还望岳父大人多多宽恕则个,我对小姐是一片真心。”

“真心?你已然死了,以后如何对她真心?!”员外这才看向他,见他身体透明,从这头能看见身后的门窗,不禁又是嘴角抽动别过头去,崇尚眼不见为净的真理。

“这一点岳父大人放心,我自有法子,我已经托家兄寻了个将死之人,算谁时辰,便去投了他的身子,便能与小姐白头偕老了。”

我们都是一怔,这小子连后路都选好了。

“哦?那你为何不先投了生再来成亲?”员外问。

薛公子笑了笑:“我便与小姐成亲,她明早断了气息,便与我同去投身,让她认得我后,魂魄再回自己的身子,以后再看我,便全是我,不是他人。”

我后背冒了一丝冷汗,这小子心思算的够细的,真真阴险。

师兄也冷冷地瞅他并看我一眼,我放在背后的手正握着那个锁灵瓶,就等师兄一个眼神了,而且门外,上官已经贴了符纸,师兄则偷偷将那珠子藏了,想他是插翅难飞。

员外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打的好算盘呐。”

薛公子黯然无语地笑了笑片刻道:“我自小与小姐相识,便打心里认定她是我的娘子,只是我家境一般,怕是配她不上,便一心苦学,想要考个功名,但是身体又不好,不过好在,过了乡试,想着若能与小姐成亲,我便发奋读书,也不靠岳父大人,我家也有些继承,我可省吃省穿,留着给小姐过日子,我便去考了功名回来给她更好的日子过。

“可是,谁想到,岳父大人却不愿,又不许她出来见我,我只得四处求人,找她的那些好姐妹去讨法子,让她们来看她,把我的书信带给她,后来,也是我一时莽撞,情难自禁,才约她私奔,却在半路跌入护城河中毙命,一道空灵牵挂小姐,不慎跌入了她带的坠子里,与她长伴。

“她夜夜以泪洗面,我便出来劝慰,却不知自己身上阴气过重,让她生了场病,我又劝她忘了我,另寻他人,于是她便在外人面前装疯卖傻,说这样,就没人愿意娶她了,她如此一往情深,让我如何舍弃,可是,我的不舍终是害了她,所以,我让兄长助我寻了别人的尸身,又找了高人相助,费了好些周折,也折扣了我的阴寿,我自知如此和小姐也不能共白头,但我宁愿换来与她相守,哪怕数年也好。

“高人说,小姐身体本弱,再受这一劫,也活不过数载,往后便让我们做对鬼夫妻,但是,必要在她首次断命时成亲,才能让天地所认,岳父大人,请体谅我们一回吧。”

说着他便跪下来重重地磕头,听不到声响,却见他是用力的。

我和师兄再次惊讶,紧握的瓶子也放松了些,师兄却蓦地垂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苦笑,我们一时也糊涂,究竟做的是对不是错。

员外看向跪在地上的薛公子,突然哀叹:“许,便是你们的命运,我初时,是见不得你那窘迫的家境,恐我女儿跟了你吃苦,又听人说你风流浪荡,更是不愿把女儿交到你这样人手里,不过,如今,你既说了实情,确也是在情理之中,那么,看在你对小女一往情深,我便应允了你罢,起来吧。”他说着便做了搀扶的动作。

薛公子微笑着起身,满脸的欢愉之色,若不是他是透明的,我几乎能看见他脸上兴奋的红晕和眼里的溢出的幸福,这时,我们都松了口气,也不打算做什么行动时,却见员外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碗来对着他念了句什么,而薛公子则突然痛苦地摔倒在地又飘浮而起,那碗中射出一只只小箭穿身而过。

“朱员外!你做什么?”师兄大吼一声。

门外冲进一伙人来,二话不说将我们绑了推出门外,上官站在门侧冷笑:“多谢二位相助捉了这一个生灵,好助我炼化给我的桃儿,哼,我送了一个梨花精替她吸食月华,再送一个生灵,她的修行会突飞猛进,由不得你们两个小子除她!不过,我不伤你们,毕竟你们也是出家人,自有神灵护体,对我有损,明日醒来,便是千里之外,再回来,也入不得此处,哈哈,告辞!”说着极不耐烦地一挥手,我便觉得有人在我后脑上铛地敲了一下,我眼前一混,便倒下去。

倒下前,我见半空有什么落下,正落在手心,细看,竟是片白色花瓣,空气里还带着清香,对了,白天进院里,哪怕站在树下也不曾闻到一丝花香,现在满院里全是花香,我竟也不晕了,又坐起来,那花朵铺天盖地落下来,一时间积了厚厚的一层,我看看师兄,他也呆呆地看着那花瓣。

突起一阵风,卷起花瓣,从中走出一个女子,身着白裙曳地,她眉梢唇角全是花瓣,一双水色的双瞳带着淡淡笑意:“小秃妒,我出来了吧?没见识,刚才那会是逗你呢,想多留你一会儿,现在,你好好看看本姑娘的手段,喂,老小子,看看是谁来了!今天,本姑娘就拨光你的头发把你埋进土里当肥料!你的那个侄女桃儿已经完蛋了!你还不知道吧?让我给她汲取月华?当老娘是傻瓜吗?还我的女儿和女婿来!”

我看着那上官被这个精分女追的满院子跑,半空除了花瓣就是头发,我不由的摇摇头,天下唯女子与小子难养也!

整个小院像下了一场大雪,一切安静下来之后,天也亮了,朱员外倒在屋门前,绣楼里,我们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说话:“娘?你来了?我好想你。”

同时一道白影拖着一个斑秃的老头往一片树荫下去,而那树半白半红,只是花已然落尽,竟长出绿叶来。

“小秃妒,最后跟你说一声,以后办事多动脑子,差点毁了一门亲,又错杀好人,真不知道脑袋那么亮,眼神怎么不好,唉,呃,那个薛公子的生灵劳烦你们送到寺院里去,会有人想办法让他回魂的。”

“你个梨花怪,能不能不叫我秃驴?我叫凌苍!那个员外怎么办呀?他是不是死了?”我大声问她。

她冲我翻了个白眼:“他被这个老货控制了心神,死不了,朱小姐呢也好了,她娘以后就在这树里护佑她,哎对了,下次你们要是路过这,别忘了回来看看本姑娘,本姑娘很多本事你都没见着呢。”她说完,一闪身消失在了树荫里。

“师兄,我们是做了一场梦吗?”我看着那一地的花瓣,师兄淡淡地笑了笑说:“许是吧,不过,那个花精说的没错,这个世间,我们知道的太少,以后凡事不可只听一面之辞,真是险些闯下大祸,我们哪,还是修行尚浅。”他起身,拂去沾在身上的花瓣,我却捧了一捧放进怀中,这世间是是非非,实过复杂,却是有趣。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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