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我憶不起我是出於什麼罪名坐上車的。充斥我腦海的只有生命即將徹底崩滅的恐懼。

      車是鐵鏽紅的,前排坐著我,我的身後是我的媽媽和爸爸和他的同事,我記得小時候總是跑到爸爸的辦公室,叔叔阿姨誇我可愛給我好吃的東西拿都拿不過來,每次去爸爸的辦公室都好像是永遠也過不完的聖誕節。

      而現在,他們都生冷無言,目光也迴避著我,好像不再認識我,好像從未認識過我。我試圖喊出那些記憶,扔給他們砸向他們逼著他們再跟我說話對我笑驅趕此般嘈雜冰冷的絕望,但車四周圍著的制服們根本不讓我們有任何交流。

      是他們嗎,是一樣的人嗎,是那些見到我會跑過來把我攬在懷裡再把我全世界最幸福的爸爸喚出來一起談天說地的人嗎。

      沈默。


——我不知道還有多遠,我只知道前方站是死亡。

      我抬頭看天,灰色,我記不清我上一次看到這樣的天空是何時了,是因為下雨而哭泣的那天嗎,還是一場考試沒有考好就以為是世界末日的那天。我用盡全力試圖在腦中捕捉全部信息,搜尋角角落落與天空有關的記憶,而結果只有,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天空了,以及,你看它多美啊。

      房頂是棕灰的,旗桿是銀白的,烏雲發黑而厚重,圍牆暗紅且潮濕,我的眼睛緊盯著路過的每一處竭盡全力想把它們吞進我生命最後的記憶裡,就如同絕望正對我實施的暴行一樣。

      我怕得喉嚨僵硬,我所有做的事情都是最後一次了,我這樣這樣拼命地去看去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生中最後最後的瞬間了,我也是最後一次感受這冷風了,最後一次坐在車裡我懷念上一次和姊姊去滑雪的越野車懷念悶熱的夏天空調壞了的吉普車,那時候的我還沒有被宣判死亡。那時的我甚至不知道死亡它會到來。

——周邊越來越荒蕪,它在來了,它要來了。它要吞噬我了。

——片甲不留。


      我還是一個人坐在前排,爸爸媽媽在我的身後。爸爸一直不說話,媽媽也不說話,媽媽一直在哭,我從沒見過她傷心成這樣,又在笨拙地克制,卻還是敗給了撕心裂肺的絕望。我想要媽媽坐過來,我希望她坐過來離我近一點就好,如果我能抱著她就更好了,如果我能幫她擦乾眼淚我就心滿意足了,如果我還能再樓一樓爸爸,那我真的要開心死了。

    我會用我所有的感知力去感受最後一次觸摸他們,我會用盡全力記住我們最後一次坐在一起和最後一次擁抱。

    我都會記住的。然後安靜地離開,不吵不鬧,不哭不忘。

    這些記憶一定能比我陪在他們身邊的時間更長更美。

    我身邊還有好大一塊位置呢,媽媽你為什麼就不過來。下次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我再也不嫌你擠了好不好,我們一起吃東西,我們一起喝飲料,都買你最喜歡的,我早就知道你的喜好了那次不給你買真的只是在賭氣嘛,我再也不跟你搶了。

      再也不了。

      你就坐到我身邊吧。

      最後一次。



——片甲不留。

      枯樹,野草,我清楚地知道下一站是荒原,是看不清面孔的人是武器是槍響是寂靜,是我的終點。

      車速更慢了,我知道它迫不及待地要停了,我知道它即將拋下我不管了,我知道大家都要這樣了。

      我聽到媽媽的哭聲了,我的一生啊,我聽到的最後的聲音是媽媽的哭聲,我不喜歡。我別無選擇。

      媽媽坐到我身邊來了。

      我立刻轉過身抱著她,依偎著她,是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一小片綠地飢渴地舔食著雨水,是彌留之際的人用盡最後的力氣抓住生命一躍而過的尾巴。四周的制服離我們近了一些我感受到按捺不住想要噴發而出的槍管和急促冷漠的呼吸。但我都不在乎,你們看,你們看我,媽媽在我身邊,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觸摸到她了,我閉上眼是她的的臉不是死亡和荒原了。

      我抱著她,她攬著我,我再也止不住眼淚了,“在媽媽這裡你不用堅強,你不用⋯”

      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到,讓我抱著你就好了。可是我說不出話了,這個瞬間恐懼留戀悲傷統統成為我喉嚨裡的哽咽,湧上來的只有幸福和整個世間都盛不下的快樂。

    “媽媽陪你,我們一起,我們都一起,別怕。”

      我其實不怕的,我只是想到再也不會有了,就止不住哭啊。

      世間太過美好,它讓每個即將離去的人都如此捨不得。


——片甲不留。

      制服們說,要停車了。

      媽媽拉著我,如同無數次帶我逛街陪我上學一樣,我忽然感到異常輕鬆,好像隨時可以準備大笑一樣,嘲笑嘲笑這片荒原的杳無生機,如同上次和爸爸媽媽一起旅行時路過的野菜地一樣,我想起我模仿大媽拍照時爸爸偷偷錄下的視頻。

      這是另一場旅行,我要去一個新的地方了,我要開始我人生的假期了。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家了,只是只剩我一個人了,只是這個假期,太長太長了。

      車在緩緩減速,在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它慢了下來,死亡的迫近讓它寸步難行,我安靜地呼吸,我感受到混雜著鐵鏽和水泥和只剩枯枝敗葉的植物的空氣進入我的鼻腔,深入肺裡,再吐出一秒前還在我體內的帶著一絲體溫的氣體。

      這物理證據客觀又直接地證明了我尚且活著,我一路上都在為此慶幸而這一刻我的喜悅浸透了所有的情緒,我甚至想要喊出來,向身邊的每一個人傳遞我活著的訊息。

      我想要把我的生命消耗乾淨,把剩餘的能量用盡把所有的情緒發洩到空蕩無聲——你們看看我啊,你們和我說話啊。

      幾分鐘之後,我就再也無法證明它了啊。

      是永恆。



——被宣判了終點的人不會在意自己毫無抵抗任人擺布的狀態。

——片甲不留。

      車停了。一切都如期而至。除了我尚未走完的人生。

      我以為我還能看到媽媽老了的樣子,我以為我能看到自己中年的樣子是不是會和媽媽現在一樣,只是那都太過奢侈了。

      裝備齊全了的制服們把我和媽媽強行分開,忽然的姿勢變換讓她配合了些許,不出幾秒,她便不出所料地開始反抗,她發瘋了般地想要觸碰到我,想要在我徹底冰冷毫無生命跡象之前,在我還沒有變成讓她一見到便撕心裂肺的樣子之前,用觸碰做最後的留戀和掙扎。

      和告別。

      一次次被擋回後,她偷偷抓住我的手,用力而微顫。我知道她用盡所有的力氣不哭不喊了,和我一樣她今天懂事又堅強。

      是片刻。

      我的悲傷和亢奮好像都被揮霍完了,現在的我是一具空殼。我的腦後隨時都會有一聲巨響,從此我將與世界隔離。在這即將崩滅的叉路口,我最後的反應是怕疼。

      會是怎樣呢,我笑自己不能把它記下來分享給旁人。

      我笑自己都到這時刻了還想著分享。

      我笑自己其實我最想分享給的人是我連最後一句話都不知道何是時何句的我爸。他沒有試圖靠近我,就像我生命中的這十幾年一樣,我對他很是怨恨,就像他生命中的這十幾年一樣。

      永恆不比片刻長。


——我看到了,圓形鐵絲圍成的一小片荒地,制服們在整理隊形。無聲的,冰冷的。

——我的感官變得異常敏感,我聞到冰藍色的眼淚和鹹苦味的悲傷,我聽到棕色的絕望和狂躁的寂靜,我看到最蒼涼的告別儀式和金色的夏天裡豐收的荒蕪。敏感的神經在竭盡全力在最後的生命裡崩發遠未用完的活力,它在瘋狂地折磨著我嘲弄著我嘶吼著宣布著這一切再怎樣不堪都是最奢侈的最後一次。

——片甲不留。

      我被圍在了中間,陪我走完最後一段的人群被制服們遮擋,我能看到一個顫抖並做著無謂卻讓我心疼的女人和她身邊扶著她的男人,我的一生啊,我最後一次看見的我的父母是這樣的場景啊,為什麼在生離之後,要緊跟著死別呢。

      我不喜歡,可我別無選擇。

      目光遍及處有隻蜈蚣緩緩爬過,我羨慕它,我希望它能一直爬著,享受歲月悠長,看盡山河星月。

      然後回家。

      我設想過死亡,可腦中一片空白。

      恐懼。

      此刻吞噬我的是恐懼,如此幸運,恐懼比懷念好受太多,它可以戰勝不甘。它梗在喉嚨裡,很硬的一大塊,我想要吐出來,再哭一場,但我再也沒有力氣了。

      朦朧中我聽到哨聲,我閉上眼。

      只是小憩而已。


——它終於要吞噬我了。

      它張開大口。

      它太安靜了。

      我看見自己第一次離開家之前爸爸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我和我媽擁抱告別,我質問他是不是一點不捨都沒有,他說他想我但遠遠的目送我就好他要把時間留給媽媽。

      我怨這個人,都到最後一次了還體現什麼無私奉獻精神。

      我看見自己緩緩升起,離開僵硬腐爛的泥土地,離開在我身體下面將斷未斷的枯枝殘葉,離開一聲巨響後便回歸寂靜的荒原,離開閃爍的顫抖的掙扎的人群。

      我看見自己的過去像白紙鋪排出一層一層,故事的堆疊掩蓋了敘述者一望無盡的遺憾,它們飄搖它們一一展開,每一頁都在演繹著一個人是怎樣用短暫的生命承載偌大的不捨,每一個字都斟酌到位用以留下其曾經活過的痕跡。

      我看見黑暗,我看見一大團向我氤氳擴散開來的黑色團霧,我本能地想要躲避可我再也無法控制我的身體,我看著自己與黑團接觸,我看見自己被黑團侵入,我看見自己逐漸被吞沒,與它融為一體。

      我想再看一眼這世間,我身下的泥土地也好,我想再擁有最後一次選擇的權利,我想再看一眼,就一眼。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恐懼蓋過了失落。

      我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片甲不留。


——我憶不起我是出於什麼罪名坐上車的。充斥我腦海的只有生命即將徹底崩滅的恐懼。

——我不知道還有多遠,我只知道前方站是死亡。

      我抬頭看天,天空是藍色的,你看,它多好看。

                                        11/09/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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