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尽头你的模样

我早就想写一个养狗的男人与养猫的男人的故事了,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郝清爱狗,不管是名种狗还是路边随便哪只流浪的邋遢狗,只要能仰着头冲他摇摇尾巴,他就马上被萌得走不动路。

我上高中之前,我家简直就像个流浪狗收容中心,家中最常备的消耗品是大号透明胶带与空气清新剂,前者用于出门前粘衣服上的狗毛,后者用于出门前遮掩身上的气味——普通香水、花露水什么的根本hold不住那股味道啊。

好在,这种情况在我初三毕业那年的暑假有了好转。其实我不该用“好在”与“好转”这种太过正能量的词汇,毕竟,促使这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原因是,我妈和郝清离婚了。

没错,郝清是我如假包换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亲爹,从小亲戚们就都说我和郝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相、脾气秉性一模一样,所以照这个趋势来看,有很大的可能,我在30岁之后会成为一个患有糖尿病、脾气古怪的胖子。

不仅如此,郝清还是我初中的美术老师。在一所视升学率为一切的重点中学当美术老师到底有多尴尬,你应该懂的,但郝清就偏偏有本事把他的美术课变成所有学生每周最大的期待——他讲宇宙大爆炸就让我们举着蘸满墨汁的毛笔在教室中央旋转,让墨点如Big Bang一般喷溅在白墙上,宛若璀璨星空;他给我们放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墙》,让我们用桌椅做素材,赋予我们重塑雕像的权利;他倚在教室窗边望着楼下对我们说,李小龙中学时代曾在西雅图和“吉他之神”吉米·亨德里克斯一道把打字机扔出学校的窗外,压抑的少年们,我们今天来学学破坏的艺术吧……

初中毕业典礼上,我作为学生代表讲话时曾举贤不避亲地说:“感谢郝老师,让我们的精神世界不至荒芜。”

这之后,坏事好事接踵而至。

先是我妈终于扛不住十几年的狗毛侵袭患了非常严重的过敏性鼻炎,紧接着,一辆京A牌照的路虎停到了我家楼下,带来一个消息——郝清早年的一幅油画在苏富比拍卖行拍出了天价。

整个暑假,郝清都处在极度的亢奋状态,而我妈则受困于鼻炎药物的副作用中,大脑迟钝、昏昏欲睡。假期一结束,他俩就去了民政局,把红本换成了绿本。

对此,很多人都骂郝清是陈世美,说他功成名就便抛妻弃子,但我不认同这个观点。

首先,离婚是我妈提出的,她说与一个已经不在同一层次的人一起生活比跟狗交流还痛苦;其次,郝清是净身出户,他唯一带去北京的,就是他那一群老狗。

然后,就该谈谈养猫的男人了。

其实,把茶叶蛋带回家绝非我本意。你想想,对于一个和十多只狗共享一套三居室多年的少年来说,我理应对任何萌物都有了免疫力,但没办法,我遗传了郝清那泛滥的同情心。

茶叶蛋是我的发小亮子养在学校里的。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是看了他姐姐的哪本女性婚恋杂志,得出个“养猫的男人对少女有莫名吸引力”的谬论,把还在嗷嗷待哺的茶叶蛋从猫妈妈怀里抢了出来,每天早中晚三次蹲在女生宿舍门口“代行母职”用猫粮喂茶叶蛋。结果三年下来,一个少女也没吸引到,倒是活活搭进去几千块的猫粮钱。

“只要你长得不帅,别说养猫了,就是养熊猫也没女生乐意理你。”亮子如是说。

临近高考还剩一个月的时候,学校把我们这些年级排名前20的学生放回家自己复习了,亮子和我都位列其中,于是茶叶蛋的归属问题就成了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大事儿。

让它继续留在学校吧,亮子不可能每天跑回来喂它,我们也不忍心让它当流浪猫;把它“打回原籍”吧,以茶叶蛋3岁的“高龄”早已成为猫中之叔,就算能找到它娘,人家也没有抚养义务了;让亮子把它带回家吧,偶买噶,亮子他娘是人类至上主义者,禁止一切“低等生物”踏入家门……没辙,时隔三年,我家又一次出现了毛茸茸的萌物。

但不到一个星期,我妈的过敏性鼻炎就复发了,罪魁祸首自然是一到换季就大量脱毛的茶叶蛋。

“要不,你把茶叶蛋给你爸送去?顺便看看他,你们也快一年没见面了吧?”妈说。

抱着茶叶蛋下了长途客车,是郝清的助理Halen接的我,她说郝清最近正在闭关准备6月的画展,她也已经半个多月没看见郝清本尊了。

一打开郝清望京那套loft公寓的大门,老枪就摇着尾巴过来欢迎我了。老枪是郝清带回家的第一只狗,跟我同岁,据说刚捡到它的时候,它因为得了皮肤病全身的毛都掉光了,看着那叫一个可怜,谁知病好之后毛长出来再一看,嚯!居然是只威武雄壮的纯种阿拉斯加雪橇犬!

老枪岁数大了,5月初的北京气温已经接近30摄氏度,它最怕热,象征性地站起来扑了扑我,就继续窝到墙角睡觉去了。

茶叶蛋倒是当打之年好奇心十足,当了三年“校园一哥”,练出一身招猫逗狗的好本事,我刚放下它,它就撒丫子奔着另外几只狗冲了过去。

“爸!我来啦!还不赶紧来巴结巴结唯一可能给你养老送终的宝贝儿子!”喝了口冰箱里的柠檬水,我站在客厅里扯开嗓子大喊。

“嘘!路上不是跟你说了吗,郝老师闭关呢!平时我们送饭都只敢放在他画室门口。”Halen吓得差点冲过来捂我的嘴。

想到郝清如此辛苦,中午我亲自下厨做顿好吃的来慰劳他,熘了他最爱的肥肠和肝尖儿,又怕吃完会让血脂升高,所以又配了盘清炒苦瓜——胖子都是美食家,从前我家就一直是郝清下厨,虽然我目前胖子基因还是隐性,但也继承了他的好手艺。

“你放门口,敲下门就行。”Halen提醒我说。

“爸,吃饭了!老郝?郝清?”我还是忍不住多喊了他几声,去年他因为糖尿病住了两次院,这半个多月不声不响的,我是实在担心啊。

屋里一点回应都没有,我把耳朵凑到门上,什么都听不见,他这套房子隔音太好了。

“你确定他在里面没事?”我问Halen。

“没事,他每次闭关都这样,饿了自然会拿吃的进去的。”看来Halen倒比我这个亲儿子对他了解多些。

果然,过了不到一刻钟,画室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只沾满颜料的胖手伸了出来,还没等我凑过去和他搭个话,那手就迅速拿了餐盘并关上了门。

“这是闭关呢,还是蹲监狱啊?”

晚饭就是把中午的剩菜热了热,郝清坐在懒人沙发上,边吃边夸我这肝尖儿熘得都快赶上北平居了,我时不时提醒他吃两口苦瓜。

“我下个月高考,也还不知道要报哪所大学选什么专业呢。”我拉开落地窗前的遮光帘,瞬时整座城市的灯光映进画室,竟把投影幕布上的穿越剧照得苍白起来。

“要不咱爷俩儿去旅行吧?我找找灵感你找找方向,说不定还能写出本跟《在路上》一样的伟大篇章呢!”郝清忽然来了精神。

“成啊!不过你就不怕我忽然顿悟,直接一路向西做达摩流浪者去了?”

“your life your choice啊!你爹我这么开明。不过,可别跟你妈说是我撺掇的啊!”

说走就走,吃完饭我就和郝清挤到浴室镜子前刮了胡子,收拾了些必需品,带上老枪和茶叶蛋坐上了那辆许久没开出车库的悍马,独留Halen穿着高跟鞋追在尾气后面哭天喊地。

当晚,驶出北京市区后,路面开始变得开阔,灯光逐渐稀疏,夜空上的灰雾也渐渐散去,连老枪也像恢复了生气,把脖子伸出窗外嚎了一声。茶叶蛋因为玩了一天,卧在后车座睡得格外香甜。

午夜时分,我们随便找了家汽车旅馆,睡了一夜,转天天一亮就继续上路,关了手机,不用GPS,看哪边风景好就朝哪边开去。

公路旅行进行到第三天,我和郝清的胡子已经又长出来了一茬,一切都很顺利,阳光很好,无需更多修饰的辞藻。

第四天,能明显看出路边植被与北京周边的不同,我下车遛老枪,郝清拿着速写本席地而坐,描摹起一株植物。

在加油站里的易捷买了两盒泡面用开水泡了吃完后,我和郝清坐回车里,他让我挑张CD,我挑了Patti Smith的《Heroes》,他启动车子,我俩跟着音响里的“朋克教母”一起扯开嗓子吼,老枪和茶叶蛋狗言猫语地打边鼓,当吼到“Gloria G-L-O-R-I-A Gloria G-L-O-R-I-A Gloria G-L-O-R-I-A”时,悍马的发动机也加入了进来,“喀嗒喀嗒”颇有节奏感地合唱副歌,然后“轰隆”一声,前引擎盖冒出白烟,车子抛锚了。


“老枪,看你的了!发挥你雪橇犬的原始本能,下去给我们拉车吧!”我打开车门对老枪做了个“请”的姿势,老枪害怕得往茶叶蛋身旁缩了缩。

“别扯皮了,下去,和我一起推车!”郝清拎着我的后脖领把我拽了出去。

此时已经接近5月中旬,看着路边郁郁葱葱的植被,我们应该已经到南方了,午后30多摄氏度的气温,我和郝清,一个天天窝在教室里做题的文弱书生与一个重度糖尿病的中年画家,推着辆载有一猫一狗的美产悍马,一步一趔趄地蠕动在不知名的某高速公路上。郝清说:“这就是青春啊!”我说:“我呸!”

推到手脚发软,我往后一回头,加油站门口收费牌上的数字还能看得一清二楚呢!我对郝清说我不行了,郝清说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说完,他比我先瘫到地上了。

路过的一位卡车司机操着吴侬软语过来问询。

我和郝清对这种语言的理解能力还不如英语,卡车司机貌似也听不懂普通话,我们只好手舞足蹈地比划,间歇还夹杂些“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之类的话。

看完我们的哑剧,卡车司机伸出大拇指做了个“get”的手势,从车里拿出钩扣,把悍马和卡车首尾相连,然后又对我们叽里呱啦说了一堆,随后转身回到了车上。

直到卡车拖着悍马缓缓启动,我和郝清才意识到人家刚才是让我们上车,于是赶紧小跑几步跳进了卡车后斗里。

“这就是大篷车呀,要是能敲起手鼓再来个吉卜赛女郎伴舞,旅途就完美了。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噢…沙噢沙噢沙里瓦沙里瓦……”郝清居然还迎着风沙哼起了《天竺少女》。

“您可真是艺术家,真会享受生活。”我唱反调地号起了《敢问路在何方》。

卡车在一家县城汽修厂前停下,司机走下车,叼着烟对我们伸手,郝清掏出500块钱递给他,司机摆了摆手,郝清又加了500块钱,可司机还在摆手,同时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做着下按的手势,这时,一位汽修厂的工人走了出来,掏出打火机给司机点燃了香烟,司机这才满意地笑笑,走过来松开悍马上的钩扣,冲我们挥挥手,重新钻回卡车,开走了。

“真是四川好人啊!”郝清感慨道。

“不会吧?咱已经开到四川了?”

“用一下借喻手法嘛,《四川好人》是间离派戏剧的代表作……”

“我现在只想吃苹果派,红豆派、菠萝派也行。”

“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说话真是比和狗交流还痛苦。”

“我怎么听这话这么耳熟?”

因为没有现成的悍马发动机配件,要从外地进货,汽修厂老板说让我们过几天再来提车。

出了汽修厂,我和郝清一人抱猫一人遛狗,在街边一个小吃摊吃了两盘生煎,然后在被三家连锁快捷酒店以“不准携带宠物入住”为由拒绝后,站在了一个写着“家庭旅馆”的灯箱前。

仅仅就是“家庭旅馆”四个字,立在一个旧式的居民楼楼道前,也没个箭头指示,也没写在几楼,我让老枪过去闻闻灯箱,看看能不能循着味道带我们找到旅馆,结果它确实十分仔细地闻了,之后抬起腿,把一泡热尿撒在了灯箱上,灯箱当时就“刺啦”一声灭掉了。

“干什么呢,你们!”老枪刚把腿放下,一个穿着蓝白夏季校服留着齐肩中发的女生就背着书包冲了过来,她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有一点口音,让我和郝清瞬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错觉。

“姑娘,你知道这家旅馆在哪儿吗?”郝清问道。

女生嫌恶地打量了老枪、郝清和我一眼,显然把我们三个归为了一类,茶叶蛋不甘与我们为伍,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谄媚地跑到女生脚下,打着嗲嗲的呼噜声用它的胖身子来回蹭女生脚踝上露出的那截白色棉袜,把女生蹭得再也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蹲下去搔着茶叶蛋的大腮说:“跟我走吧。”

看来,亮子那句“养猫的男人对少女有莫名吸引力”至少还是说对了一半。

这栋老式居民楼一共有7层,从三层往上都被改造成了家庭旅馆。走到三楼的接待台前,女生熟门熟路地把书包往桌面上一放,拿出一本登记簿,问我们:“身份证号是多少?住几天?”还顺手给我们开了张100块钱的灯箱赔款单。

安顿好老枪和茶叶蛋后,我和郝清拿着毛巾去走廊尽头唯一的公共浴室洗澡。自从我小学毕业,这是我和郝清第一次“坦诚相见”,我才发现他肚子上有很多针眼,密集处还出现了瘀青和结块。

“这怎么弄的?”我问他。

“打胰岛素啊。”

“每天都得打?”

“是啊。”

“在路上这几天我怎么没看见你打啊?”

“上厕所时打的啦,你不知道,现在科技发达了,有种胰岛素注射笔,可方便了,洗完澡我给你看。”

尽管郝清说得轻描淡写,我还是看得胆战心惊,同时暗暗决定,为了让自己30岁之后能少挨几针,现在就把糖戒了。

洗完澡,我和郝清再次挤在镜子前一起刮胡子,他之前推车时胳膊有些扭伤,抬起来很费劲的样子,我看不过去,扭过他的脸,从他手里拿过刮胡刀,帮他刮了起来。

“要顺着刮不要逆着刮,这样会把皮肤弄粗糙的。”郝清碎碎念道。

“哪这么多废话,你一老男人什么时候变这么娘了。”

“你们年轻人不注重保养,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什么都得在意了。”

“闭嘴,再不闭嘴刮破了不负责任啊。”

“谋杀亲爹啦!”

走出浴室路过接待台的时候,我看见之前那女生正坐在接待台旁边的楼梯上看书。她也刚洗完澡,头发湿湿的散着,肩上披一条淡粉色的毛巾。

她似乎在边看书边背诵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穿着透明塑料拖鞋的脚还在地上打着拍子,发出“滋滋”的水声。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放在膝上的书,是本自己装订的文综模拟卷合集。

“你今年也高考啊?”

她抬起头眯着眼困惑地望着我。

“是我啊,这么快就不认识了?郝笑!我们家老枪把你家灯箱尿了的那个?”

她从膝上的眼镜盒中拿出一副厚得镜片上都有圈的眼镜戴上,歪着头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笑了:“嚯,这刮了胡子活活年轻了十岁。”她面无表情的时候会带着一丝小鹿般无辜的惊恐状,现在笑起来却能瞬间融入人心,比我印象中那些白皙精致的江南少女多了分落拓随性,让人既想亲近又不敢造次。

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玩笑地坐到她身边:“是啊,再过几天我就满7岁了呢!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能给我块糖吃吗?”

“我叫元苒。小朋友,你怎么这么不乖,快高考了还不好好复习,出来瞎逛荡?”说着,她竟真的从碎花连衣裙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到了我的手心。

“郝笑,找你半天呢,原来在这儿啊。你下楼遛遛老枪吧,上岁数憋不住尿,我怕它晚上尿屋里。”我正望着手心里那颗话梅糖发呆,郝清走过来把老枪的牵引绳递到了我手里,我这才缓过神,攥紧有糖的那只手,随老枪下了楼。

这座小县城的星空比北京不知明亮了多少倍,我却始终无法把视线从三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移开。

从小学到高中,我一路听着亮子各种版本的暗恋故事,每每问他怎么就发现自己爱上人家了呢,他总是说:“嗨,怎么说呢,没法形容,那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从前我只觉得他是敷衍我,如今终于理解这哥们儿说的的确是大实话。

直到那个窗口的灯熄灭,老枪也不再原地转圈,我才转身望向星空,松开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剥开那粒已经有些融化的话梅糖,缓缓放进了嘴里。

真甜啊,戒糖什么的,还是30岁之后再说吧。

转天是周末,白天我和郝清带老枪去县城里溜达了一圈,把茶叶蛋留下陪元苒温书。

路上,我没问郝清是否有找到灵感,他也没问我是否找到了方向,当了十多年父子,这点不给人添堵的眼力见儿我们还是有的。

晚上回到旅馆,我俩照例先去洗澡。我洗完出来后,元苒仍坐在接待台旁的楼梯上看书,看得十分认真,我猛地和她一打招呼,她又被我吓蒙了,揉了会儿眼睛,戴上眼镜才把我认出来。

“这场景怎么和昨天一模一样啊。”我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瓶酸奶。

“你也发现了?”她忽然诡异地一笑,示意我看看墙上的挂表。

8点45分,居然和昨天一样是8点45分!我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有没有看过那部叫《土拨鼠之日》的电影?”元苒问我。

“比尔·莫瑞演的那个每天早晨起来都重复前一天经历的那个电影?”

“嗯,没错,这座县城就是这样,每天都一个样子,生老病死都被困在一个怪圈里,我一定要逃出去。”

“想好逃去哪儿了吗?”

“我要考N大,哲学专业。”

“目标这么明确?”

“嗯,逃亡者只需要一个方向,从来不留后路。”她说得斩钉截铁,细长眉眼中闪烁着我一直在寻找的方向,让我恍然想起一首歌,张悬的《南国的孩子》——夜晚你含泥土的气息/纯然原始的粗犷/冷地热着的眼神消长/你握有誓言般的梦想/即不能停止流浪/流浪……

当晚我失眠了,郝清睡在我身边酣然地打着呼噜,茶叶蛋却敏感地察觉到了,轻手轻脚地卧到我的胸口,瞪着夜明珠般的大眼睛审视我。

“茶叶蛋,你恋爱过吗?猫咪的爱情也是那么的让人辗转反侧吗?”

茶叶蛋张开嘴冲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满嘴的鱼腥味喷到我脸上,仿佛不屑地说:“是你想太多。”


距高考还剩两周的时候,元苒的学校也放假了,她问我要不要陪她去买考试用品,我自然乐此不疲。

我早就注意到了,元苒不像其他的高中女生一样爱收集文具,她从不用多余而花哨的东西,在某些方面倒比我更像个作风老派硬朗的男孩子,所以对于她选择去县城中心唯一的新华书店购买考试用品这件事,我没有过分惊讶。

H县是座历史悠久的小城,交通规划十分混乱,即便有红绿灯和交警,过马路时也基本全是跟着感觉走。

一路上,我总是不自觉地握紧元苒的手,有时甚至捏疼了她。

“我记得,我才是本地人吧?”她甩着被我攥红的手,笑着说。

终于走到新华书店门口,我松了口气,元苒掏出手帕擦了擦我额上的汗,对我说她马上就出来,让我去街对面买两瓶冰镇汽水等她。

果然,汽水瓶上的水雾还没结珠,元苒就拨开新华书店门口的塑胶门帘走了出来,我挥挥手中的汽水,对她说注意安全慢点过马路,谁知她却以为我有急事要和她说,加快了脚步。眼看拐角处就要有一辆公交车毫不减速地驶来,我朝她用力比划并大喊让她停下,猛然想起她是个不肯戴眼镜出门的高度近视眼,于是也没来得及多想,直接朝她扑了过去。


醒来时,我听到郝清正在讲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Halen。郝清说,他已经确定了画展的主题,叫“时光尽头我的模样”,说不用推迟日期,等我伤好就回去。

我一睁眼,有些眩晕,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窗外的阳光打在坐在我床边的元苒的镜片上然后又折射到了我的眼角。

透过她一圈一圈的厚厚镜片都可以看出她的眼眶红红的,想来是哭了很久。

“这就对了嘛,我最喜欢眼镜娘了。”我摸了摸她的头,她娇羞地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去喊医生。”

“醒了?”郝清坐到我的床畔,我床上到处都是画纸,上面的人物好像都是我,有我扛着茶叶蛋倚在悍马前眺望远方的场景,有我推着车呲牙咧嘴用力的嘴脸,有我与郝清在卡车上狼嗥般欢歌,有我手握一颗糖坐在元苒身旁发呆的片段,有我在楼下牵着老枪仰望的视角……当然,还有我头上、腿上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昏迷的傻样。

“找到灵感了?”我问郝清。

他收了收画纸,用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说:“嗯,感谢你让我观摩了一场我早已遗失的青春。你找到你的方向了吗?”

“爸,如果姑娘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我因为喜欢这个姑娘,就选择了她的方向,这样会不会显得很low?”

“有什么low不low的,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学画?”

“老郝,不会吧,你以前接受采访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呀,是继承了你妈妈的优良基因,高高瘦瘦的,我在你这个年纪就已经又矮又胖了,虽然脸长得还行,但那时候不流行我这样的。没办法,不学点手艺怎么吸引女生的注意力?有首诗不是说了嘛——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这诗的顺序有点问题吧?”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因为高考日益临近,医生刚允许我出院郝清就去汽修厂提了车。我把茶叶蛋留给了元苒,临走时从车窗探出身来对她高喊:“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考完试我就回来啦!”羞得元苒抱起茶叶蛋就跑走了。

郝清一路飞车,被交警开了几张超速罚单,才总算在高考前一天把我送回了家。但转天我刚一踏进考场,他就因为连续几天没空注射胰岛素导致血糖严重超标,晕倒住进了医院。

考完最后一科英语,我架着双拐钻进了Halen的车里,一路上她都没给我好脸色,看这样子,郝清的画展应该是泡汤了。

病房里,郝清病床对面的电视上仍在放着那部宫斗穿越剧,他看得津津有味,但脸色十分蜡黄。

见我进来,他也没问我考得怎么样,反倒向Halen询问起家里那几只老狗的情况,尤其是老枪,他反复叮嘱Halen别忘了给老枪喂营养剂。

我心里有些不平衡,嘟囔道:“一点都不关心你唯一的宝贝儿子?”

“哎呀,转性了?你小时候不是最讨厌一考完试就被我和你妈问考得好不好吗?”他调笑地望着我说。

啊,他不说我都忘了,初中叛逆期时好像还因为这事和他们冷战过几次呢,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放下双拐,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边,摸着他因为输液而肿胀冰凉的手说:“爸,对不起,耽误你的画展了。”

郝清仍盯着电视屏幕上的穿越剧,貌似漫不经心地说:“你就是我时光尽头最好的模样,我这辈子最优秀的作品。”

好吧,其实这只是个养狗的男人与养猫的男孩的故事。因为郝清说了这么煽情的话都面不改色,我却早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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