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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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来,我无比依赖那个靠窗的位置。半壁的天空撒下黄金粉,像盖了一床被子。音乐把灵魂同世界隔离开来,只有这段时间,世界与我并无关联。又要去一趟南方了,这次的委托人是一位苏州的徐小姐。南方的天气一到秋冬季节是极潮湿的,到了这个时节,身体沉甸甸的,活动都是件极痛苦的事,更谈不上灵活了。这还算好的,最不客气的便是冬天的风,吹到脸上像刀刮一般。风一大,强烈的窒息感便扑面而来。

到的那天,苏州刚好是阴雨天气,不久我就感觉身体像是一块打湿的毛巾,大自然好像并不欢迎我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下车,我便直奔与徐小姐事先约好的咖啡厅。我在路口左顾右盼的时候,徐小姐已经在橱窗里向我招手,我点头示意,便往前走。

徐小姐站起身来,左手护住向外耷拉的风衣,右手向我伸过来。很平淡的一位女士,化了一点点淡妆,若是不细看,难以发现。脸庞谈不上精致,但由于其双颊的点点雀斑,倒显得在普通中有些许惊艳。

“那我们就直奔主题吧。”我说道。徐小姐似乎需要一些缓冲,停顿了一会才说好。

徐小姐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两张男人的照片,一些社交软件的用户名,以及,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的个人经历。上面写着:在南京某所大学就读过,福建漳州人。这些随处可查的信息就是徐小姐能够提供的,或者说所知的全部资料。

照片上的男人并不普通,在人群里算得上突出。男人眼廓的线条尤为明显,两颗黑眸锐利深邃,站在几人的边缘,面无表情。而他的右边就是徐小姐,显得欢乐得多,点点雀斑在徐小姐鼓动的苹果肌下倒有些张扬。

“贾欢水,我的一个同事。我想委托您找到这个人。”徐小姐说。

“恕我冒昧,您必须直言不讳。”徐小姐点点头,我接着说:“仅仅是前同事吗?”

“曾经是恋人。”徐小姐说。

“那么,您找到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要知道,找人您不应该找我,最好的办法应该求助警察。”我心想,若是白跑一趟,定是要付我误工费的。

“不是失踪,就在一个平白无故的早晨,领完了当月的薪资就消失了。”徐小姐说。

“您的目的是什么。”我说。徐小姐说:“我想知道他的过去,我对他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

“既然你们是恋人,即使是曾经。多少也可以知道一些吧?”

“张先生,你觉得我委托你的目的是什么?”徐小姐被我问的有些急躁。

“抱歉,请您理解。您或许不知道我从事这份工作之前,是一位律师。正是因为我从前是律师,所以我要知道这是否有触犯法律。至少不可以触犯道德,包括您的目的。”

徐小姐冷静了一下说:“直到最近我才回过神来,发觉他呈现在我面前是一副虚假的面孔。仔细一想,他的过去我一无所知,仅此而已。”

“那您有尝试过联系他吗?”

“没用,都注销了。”在今天这个时代下,注销一张电话卡,一个社交账号,无异于一种新型死亡。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从未同过去的好友同学联系?而他这种方式似乎是一种逃避?”

“从未,只有父母有过联系。可能是吧。”

“我还有一个疑问,那么他所谓虚假的面孔,是怎么样的?”

“富有正义感,行动力强,谦虚等等之类的。总之我能明显感受到那是一副面具,不是本来面目的他。”

“那您找他的目的是出于爱吗?若是他过去扑朔迷离,甚至邪恶,无论如何您能接受吗?您又是否会继续爱他?”

“早就听闻先生的刻薄,还真的,让人喘不过气。”我靠着椅背,注视着徐小姐。她停顿了一会说,“说实话,我不知道。”

“我必须告诉您,不是谁都有承受不为人知秘密的能力。幸福的人只有一种,而不幸的人却有千万种。你明白吗?”我猜想我说这段话时,该是冷酷极了。“如果小姐您仅仅是出于自私的话,我劝您放弃。”

徐小姐显然已经失去了先前那副温和的面孔,我们与恶的距离很近,每当我们把高尚的道德往自己身上套的时候,百般找借口把良善当做施恶的外衣时,恶意便离我们不远了。直面自己内心的幽暗向来需要极大的勇气。

“我不懂你所谓的职业操守,我也不放弃,无论结果如何。”徐小姐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希望您理解我的用意。”我站起身来。“您需要支付一笔定金。”我说。

“钱不是问题,至于…你的问题请给我一点时间。”徐小姐说完,抬起头来看向正站着的我,眼里已有一丝透明的光亮。

“我会随时跟您联系。”说完我径直走向门口。推开拉门,呼吸到一股清爽阴冷的风,我感到如释重负。一回头,徐小姐仍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注视着我。又是一个偏爱靠窗位置的人。

2

徐小姐给我提供的信息很少,贾欢水的家乡难以下手,所以我决定先从大学查起。第二天我便起身去往南京。

这座大学的教导处位于一楼,办公室的地面铺了一层塑胶地板,走在上面会有“咕噜,咕噜”的声响。站在门槛前,我轻敲两声防盗门,一个胖子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进”。

整个办公室,只有五张办公桌,就属这个胖子的办公桌最大,想必胖子就是教导处主任没跑了。胖子穿了一件黑色的polo衫短袖,黑色的长裤,黑框眼镜。上衣领口的第一个扣子没扣,露出油腻的皮肤,两个乳房耷拉在肥胖的游泳圈上。

我走进胖子,自作主张地拿了一条板凳在胖子边缘坐下。说道:“主任,您好,方便占用您一点时间吗?”胖子移过视线,转头看向我,说道:“你是?”看来我猜得没错,他的确是主任。

“姓张,名嘉诚。是这样,我是一名专访记者,想请您帮点小忙。”我说。

主任皱起眉来,一个大型的三字堆在眉心上方,便说:“采访什么?”

“是这样,我想采访几位毕业大学生,主题是青春。刚度过青春的青年人应该具有一定的感受。”我笑着对主任说。

“是这样啊…”主任说完停顿了一会儿。“我这还有事。你留个电话,回头我找个老师联系你。”主任说着就要将他拥挤的手指放在鼠标键上。我赶忙打断他,看着地上向主任说道:“主任,您有东西掉了。”

主任随即停止说话看向地面,适才我已经注意到电脑屏幕旁那堆积如山的烟头。于是我趁着主任半站起身弯腰翻找时,说道:“我来给您捡。”我将手伸向空荡荡的椅角,一包事先准备好的南京1916的香烟从我袖口滑出来,我拿起来向主任说道:“您看,您烟掉了。”

主任先是愣了愣,看看我,又看看烟。随即大三在额头化开,嘴角在脸庞开花,接过香烟。我说“主任,您看,我来一次也不容易,您就帮帮忙好吗?”

“可以,张先生有什么人选吗?”主任拆开香烟,递给我一支,又拿起一支含在嘴边。

“倒是有,贾欢水您认识吗?了解了解这个宿舍的学生,您看行吗?”估计已经料到我此行已经有人选了,我便直接开门见山了。

“喔,那几个小子,幺四届的。联系方式倒是有的,至于打不打得通就不清楚了,有几年了。”主任说着,打开电脑,搜14计算机,随即又翻弄几下,然后靠向后背,抽起烟来,示意我看。上面有家庭住址,籍贯,电话等等。我拍下贾欢水所在的316宿舍几人的信息。

“能跟我聊聊这几个年轻人吗?”我一提到贾欢水这个人,主任反应很快,想来他应该了解。

主任挠了挠头,思索道:“其实很多学生如今打照面我已经认不出来了,我经常在外碰到这种情况。就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我接着主任的话茬说:“最熟悉的陌生人”。

主任突然笑出来,点头如捣蒜般说:“对对对,就是这个。”主任吸了一口浓烟,又接着说:“但这几个学生,你算是找对人了。很有个性,我印象很深啊!”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主任的双眸。

“您采访的主题是什么来着?”主任说。

“青春”我回答道。

“喔对!青春。你要采访这几个学生,当时很受女孩子追捧。你知道的,女学生就喜欢那种身材不瘦弱,又不是大块头,身高稍微高挑一点,偶尔搞搞运动,性格呢带点幽默的。”主任肯定地说,一副摸透了青年人喜好的口吻。又接着问我:“这算青春吧?”

“算,只要是青春时期发生过的事都算。”我说。

主任点点头,然后说:“这几个学生还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头一年是常打架。后来通过我们老师的这种教育…这种引导…也是在学校各大组织干得不错的。正所谓世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位置的资源嘛,青年人就是需要一些正确的引导。”

我笑着附和着点点头,主任把烟头塞进那座小山里随后缓缓地吐出最后一丝烟雾。并问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如果您能帮我提前跟学生打个招呼那就再好不过了,相信您说话还是一些分量。”我说道。

主任嘴角微微上扬说:“那是应该的。”说完我便告辞离开了。走出教学楼,学生们男男女女成群结队的,校园里一副欢声笑语的景象。我想如果仅仅只是一个笼统的生活概括,对我的调查没有任何帮助,如果贾欢水真的跟过去断联,那么我可以大胆一些了。

为了保证话语传达之间的完整性,我将一个录音文件传给了徐小姐。不一会儿,徐小姐就打电话过来。问道:“张先生,你好,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据说有贾欢水还有位舍友在南京,我打算去拜访。”我说。

“张先生,费心了”徐小姐说。“您客气了。那么,先这样”

“等等”停顿了一会。徐小姐接着说:“爱情在某种含义上本就是自私不是吗?”我有些诧异徐小姐还记得,便说“您还记得?”

“记得”徐小姐说。您知道康德吗?康德说“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徐小姐沉默了片刻说:“当然,人只能作为目的。”又说:“我想问先生一个问题,做这一工作,您的目的又是什么?”

“社会的福祉”见电话那头沉默,我便接着说:“我想知道一些真相,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跟您谈一谈。”

“希望先生不会忘记,我很想听一听。”徐小姐说。

“您能认真对待我对您人性的叩问,当然我也不会吝啬对您吐露心声。”电话那头传来一丝微笑,回复道:“我很期待,那您先忙。”

挂掉了电话,徐小姐的话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爱情是自私的,这么说来,人本质上的一切诉求不皆是自私。但我只能相信自私只是起点,让它飞一会。

我对爱一窍不通,在我眼里爱向来是极其复杂的,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刚学会加减法的小学生却意外拿到了奥数题的试卷。

3

直至目前该事件还未引起我的兴趣,也许只是一个恰好内向而又厌世的人,切断对过去的联系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性格所致,而伪装成社会认可的模样只是一种生存条件,因为社会向来不能接受异类。

由于主任事先帮我打过招呼,于是很容易地就约到了贾欢水的室友:郭明。我们约在郭明公司一层的咖啡厅里,郭明决定利用中午的午餐间隙来接受我访谈。

“青春?这玩意有什么好采访的?不就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年轻人瞎胡闹。”郭明跷着二郎腿,对我提出这种问题感到很吃惊。

“您就讲讲,您跟您室友发生的那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我被郭明这种理论着实是逗笑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种潇洒的解释并不无道理。仔细一想青春那几年是人生中最没有意义的那几年,但同时无意义却代表着快乐,没有人会去怀念累死累活赚到的钱,但一定会怀念无忧无虑放声大笑的日子。

“嗯…这怎么说?你给点提示”郭明说。

“你们主任跟我提到过贾欢水,据说很有代表性。就讲讲他怎么样?您就说您印象深刻的就可以,放开了说。”我微笑着看着郭明。

郭明看着窗外搓了搓额头,似乎是在回忆。“你一时这么问,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怎么讲。”我又补充道:“说什么都可以,打架泡妞什么都行。”

郭明终于开悟,知道自己该讲什么了,于是说:“你早说,我还以为不能讲嘞。这小子,打起架来,没轻没重。有一回吧,我印象特深。我们几个上午下课正要去吃饭,有一男的,也不知道谁,加他联系方式。”郭明双腿敞开,整个人弓着腰陷在沙发里。

怒气冲冲的过来‘你他妈为什么缠着她?’说的是欢水当时的女朋友,欢水当时说不上生气吧,只是好面子,没搞清楚状况就破口大骂。你猜怎么着?他女朋友恰好就在隔壁,聊天记录一看,傻了。”郭明说完双手一摊,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欢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了,就是绿了呗。那男的乌压压地带着十几号人就过来了,我心说这他妈的也打不过,要不跑吧。这小子站在那就不动,后来我想了想也看不出来有多生气,况且这小子手明显都在发抖。”

“领头那小子眼看越走越近,快亲上了,欢水那小子还站着不动。哥几个还没反应过来,欢水一个大铁铲向领头那个脑门就敲下去,就逮着领头的那个打。那回要不是班里几个打球的正好路过,估计就折了。现在想想我都后怕,欢水被踹到地上,摸到一个石头就要往领头的脑门上伺候,硬生生被我们拉住了。”郭明说罢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又满足地吸了一口来不及吸食的香烟。

我问道:“他很喜欢那个女同学吗?”郭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喜欢个屁,就是玩玩的,第二天…哦不,下午就跟没事人一样。我们哪摸得清这小子什么路数,反正甭管认识不认识,不动手看着还有点发怵,动起手来就照死整。”

由于利用的是郭明午休间隙,我们并没有谈很久,但几乎都是郭明一个人在讲,除了泡妞打架除此之外我一无所获。

4

过去好几天我几乎无所事事,这对一个侦探来说是极大的耻辱。既然一筹莫展倒不如直接撒手不管,没有任何线索的时候,时间就是最后的线索。

正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这一次也并不例外。在一个春光无限的午后,徐小姐拨通了我的电话。

由于我并没有固定住址,通常酒店就是半个家,现如今我的侦查也陷入瓶颈。于是我拒绝了徐小姐说要来南京的请求,由我赶往苏州。

第二次会面,我一眼就在旧咖啡厅望见了徐小姐的身影,仍旧是那个靠窗的位置。大老远见到我,便站起身来向我挥手。徐小姐比上一次看起来更有精神,状态更好,正因为得益于此她的雀斑看起来更加张扬,像是一个举重运动员并不刻意地炫耀自己的臂膀。

一阵寒暄过后,徐小姐说明了此次约我会面的意义,是说从公司档案里找到了一份贾欢水的履历。

上面一一写着一些工作经历:曾在电影院担任经理半年;曾从事一年酒店服务生;曾从事过一年汽修学徒。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职业,工作与工作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而且工作的城市也并不相同。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我问。

“个人信息在公司是保密的,况且我并不负责招聘,所以也并不清楚入职需要过去的履历。”徐小姐说,她告诉我是因为她最近开始在意这方面才得以了解。

“这份工作履历可以说是乱七八糟的”我边看着履历边抬头向徐小姐说。电影院工作是在他家乡漳州,而服务生却又在他大学就读地南京,汽修学徒又跑到了苏州。

“您公司是从事什么的?他又是怎么入职的?”我问道。

“我是服装设计师,贾欢水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模特。需要拍摄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他,此前他一直在培训。”徐小姐说。模特,又是一个与贾欢水之前的工作经历毫无关联的新行业。

“模特据我了解应该是一份高薪职业,所以他消失不应该是因为钱。会不会是因为您?”我问。

“我跟您说过,他性格特好,很会照顾人。我们几乎是没有吵过架,或者说…一直是他在让着我。总之一切都是那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说分手,莫名其妙地离职和消失。”说到这,徐小姐的张扬开始褪去,显得忧愁起来。

“您的措辞跟贾欢水室友的形容简直就是两个人。”我说。

我们都陷入沉默,虽然得到的信息有限而且很杂,但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好。我在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可以冲动到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脑袋上拍砖头的人,变成一个无微不至的爱人。会不会是出于曾经作恶的愧疚,这让我开始感兴趣起来。

“您还记得上次您要跟我聊的吗?”徐小姐恢复了一些血色,开始微笑起来。

“当然记得。”我也笑着说。于是我开始向徐小姐解释起来。

我高考的志愿填的是律师,梦想这是一个高薪又体面的职业。后来我发觉律师就是这个世界与恶最近的人,稍有不慎,可能会导致一个冤屈得不到伸张,一份罪恶得不到惩治。由于我从事的是刑事案件,犯罪像赶不尽杀不绝,我开始怀疑难道犯罪的人仅仅是一瞬间的冲动和心血来潮吗?

我曾经的导师在我困惑的时候告诉我:只要人类还存在着呼吸,那么不幸就始终有温度。由于我心中还对此抱有一丝希望,我决定自己找一找答案。

“所以您兼职这份工作是因为什么?您想知道什么真相?”

“社会矛盾问题的真相吧。知道问题的根源,或许可以避免一些不幸。至少做一些什么,让不幸的人可以同过去和解。”

“您突然就显得那么高大刺眼。”徐小姐半打趣地说,我喜欢这种幽默,可以让人不在严肃里陷得太深。而我呢,本没有那么高尚,只是自己淋过雨,也总想为别人撑把伞。

5

侦查开始步入下一个阶段,我走访过离我最近的两个贾欢水的工作点,一个是服务生,一个是汽修学徒。然而我调查餐厅的时候,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不认识贾欢水,最后还是餐厅的一位老经理经过几番回忆才想起来有那么一个人,但工作时间据说绝对没有一年,只有大概三个月不到。

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加上工作时间太短,老经理的工作性质又并不直接跟他有联系,所以几乎对贾欢水没有印象,只是说是一个高高帅帅的小伙子。

相比之下,我走访汽修公司就容易得多,一位年长的老师傅一下子就想起来贾欢水。只是也频频摇头,说绝对没有一年,也只是工作三两个月的样子。

“他走的时候,好像是说家里有更好的安排就走了,走的时候我们还给他践行呢。这个小伙子干活很扎实,常常干得一身黑油。按理说像他这样长得俊的小伙子,该是很在乎脸蛋才对。所以我们几个老师傅都舍不得他。”老师傅同我在公司门口抽烟闲聊起来。

“现在?没什么联系啦。年轻人跟我们这些老师傅都聊不到一块,也正常。”老师傅说。

在去往贾欢水老家的路上我在想,那么这消失掉的时间贾欢水去哪了?他又为什么三番五次换工作换城市,难道是为了覆盖记忆?这是一类无法直面过去的人,加快忘记的方式,通过不断变化的人和事,来覆盖过去的记忆,一层一层直到最下面的一层让自己不那么容易想起。

我想贾欢水还是试图尝试过跟过去和解,不然他怎么会回到家乡工作呢?一切的源头或许就在他的家乡。

于是我又前往那所贾欢水在四年前工作的电影院,在路上我暗暗祈祷希望此行不要同以往一般一无所获。

前台的工作人员是问不出什么的,于是他们换个人来应付我这位不速之客,经理只说他不清楚有这个人在此工作过。我心说这不是废话,有贾欢水当经理还有他什么事?

于是我亮出了我的律师证,经理只说要汇报,让我在等候厅稍等片刻。这是一家连锁电影院,规模不大,但在这种三四线城市已经足够满足市民的需求了。

等候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我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但好在,这种等待并没有持续下去。一阵“哒哒哒”高跟鞋跟敲打在瓷砖上的声响从过道传来,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另一边。一个一身黑西装内搭一件白短T的女士正朝我这边走来,那阵“哒哒哒”的声音是她脚底的高跟鞋传来的,够张扬的我心说。

但我不得不承认,她走近我的那一刻,我的确有点心跳加速。一阵介绍过后,我得知该女士名叫陈由,是该影院的最高负责人。陈女士说起话来,我便注意到她有两颗极其明显的虎牙,与刚才的气质非凡有点不相符,显得有点可爱了。让我联想到看到一半的恐怖片,突然插播一条O泡果奶的广告。

可她对我的律师身份持有怀疑态度,于是我上学信网搜索我的学历证明,上面有我就读的大学,所学专业以及证件照,她这才放下心来。

“贾欢水犯什么事了?”陈女士轻描淡写地说。

“您别误会,我只是想了解贾欢水的就职经历。”我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既然他没有犯罪,我想我没有这个义务吧?”陈女士显然对我的突如其来感到厌烦。

“您是没有义务,由于我的工作性质不方便透露更多,如果您能帮到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我说。

陈女士犹豫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显然一副下定决心要打发我的样子,说道:“他就在我这干了半年,就走了。”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们律师现在还负责干侦探吗?你想干什么?”陈女士眉头紧锁,说着就站起身来要离开。我连忙站起来,跟着她的脚步说:“如果您愿意透露什么,请跟我联系,尽管谈条件。”随即递上我的名片,陈女士看也没看接过来就快步离开。

像陈由这样的已经有一定成绩的商人,显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一行业,无论我们多么隐秘。陈由是我调查目前唯一的突破口,除了当老赖,我想不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还有什么办法。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到该电影院看一部电影,几乎只要该电影院正常营业,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等候厅。我几乎不去打扰陈由,这样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待在电影院,一旦我开始缠着陈由,很有可能以她在当地的势力,小题大做,我的下场不会好受。

或许也是因为我律师身份的原因,陈由知道走司法程序报警之类的奈何不了我。陈由起初还会在进出时看我一眼,看看我是不是还在,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不带看我一眼,甚至直接连同整个等候厅一同忽略。

正当我觉得这样下去要没完没了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位董事。得知贾欢水在工作期间,陈由在厦门负责分公司的事务,在她回来的第二天,贾欢水就被开除了,而且陈由发了很大的火。

在两个星期以后的一次,陈由刚从大门口走进来,仍然是自动忽略了等候厅的一边,我走上去对陈由说任何条件都可以,可陈由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只身走去。

于是我又等了三天,陈由拨通了我的电话。陈由表示交换的条件是我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她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是有犹豫的,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同意了。

6

陈由在那通电话后的第二天晚饭时间约我在一家餐厅包厢见面,我告诉她我会遵守我的承诺,但陈由必须拿出同等分量的价值,这是我的条件。她说以她在当地的人脉,可以把贾欢水幼儿园老师的家庭住址都查出来。

于是我决定赌一把,我把从我受委托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陈由。只是我刻意调换了所有发生过的城市,我无法隐藏委托人,于是换了一个不存在的人顶替。

“到你了,陈女士。”我说。陈由打了一个电话,示意我稍等。

“我找来的这个人,当时贾欢水那一届的扛把子,大事小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你可以尽情问。”陈由半低下头,她的三七分短发,多的那一边瞬间倾泻下来,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个人欠我好多钱,他会知无不言的。”陈由向我说道。“如果贾欢水真如你所说有什么过去的话,我想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是什么人?”我问道。

“跟贾欢水一个初高中的,从小混社会混到大。前两年刚放出来。”见我眼神里还有疑问,陈由随即又说道:“砍人进去的,关了两年。十八九岁就把人家女孩子肚子搞大了,那会女方闹得满城风雨。五六个月大了才知道,打也打不掉了。”

“那怎么欠你钱?”我问。

“前两年刚放出来的时候,经一个朋友介绍,让我拉一把。结果染上赌瘾了,全输光了,老婆孩子天天喝西北风。”陈由说得很随意,一边说,一边用一个指甲弹着另一个指甲里的碎屑。陈由好像极看不起这样的人。

随后陈由的助理带进来的人,却与她口中那个初高中的扛把子极不相符。助理一把推他进来,便把门关上了。进来的人又瘦又黑,佝偻着脊背。一进来以为陈由是要账,便站在桌旁,面对着陈由说连叫姐,只说再缓几天,过两天一定还上一点。

陈由却丝毫不客气,一改刚刚的轻描淡写,开始怒目圆睁拍着桌子说:“大哥,欠三年了,还他妈缓!”进来的人显然被陈由拍桌子时的样子吓到了,于是便转过来看看我,试图祈求我帮忙说说话,似乎转念一想,他并不认识我,便又转过去,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可怜极了。

我示意陈由步入正题吧,我没有心情看她表演。于是陈由便让进来的人坐下,跟他说:“别说缓几天,缓一两个月都没问题。但是我有条件。”进来的人楚楚可怜地看着陈由,眼里闪烁了一丝希望,可听到条件又害怕极了。

“你还记得贾欢水吧?”陈由问,进来的人点点头。“我要你把你知道关于贾欢水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进来的人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条件对他来说不就是几句话的事。“姐,你问他干什么?”进来的人说。

“让你说你就说,那么多话?”陈由又是一阵呵斥,我此刻对陈由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倒是对我眼前楚楚可怜的人同情起来,于是我给他递了一支烟。示意他先挑一些重要的事说。

于是进来的人开始了长达半个小时的讲述,很快我就对进来的人失去了同情。由于进来的人文化程度并不高,以下是我的整理:

贾欢水是他隔壁班的同学,那会他在他们那届是扛把子。那会儿,带了一帮子小弟,一群人出去玩,总要抽烟上网,所以缺钱花,就开始盘算收保护费。

于是收着收着就收到了贾欢水那里,贾欢水跟其他的人不一样,其他人即便不给,扇两个巴掌也就拿出来了。贾欢水虽然怂,但是骨头硬,就是不给。第一次要的时候,他跟兄弟几个,扇了贾欢水十几二十个巴掌他就是不给,要不是上课了,他说能给他打死。

第二天他们几个人,没烟抽了,突然想起来这个事,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就在上午下课找到贾欢水,无论他们怎么打,贾欢水就是不给,可又不敢还手,所以一直挨打。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也就没找贾欢水麻烦,可是突然有一次,他们收保护费的事情被老师知道了,家长被叫过来,被他爸打得离家出走。他哪里愿意就那么算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嘴说是二班那个贾欢水说的。进来的人心想也对,那么多人就贾欢水死活不肯交,不是他是谁?

他们就问贾欢水是不是他说的,贾欢水当然说不是。于是他们就在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等着贾欢水,他们告诉他说是要再问他一次,要是他真没说就跟他们走。于是贾欢水就跟着他们走了,早在事发地点的路口,一群人乌压压的早已经等候多时,他们目的并不是知道谁告老师,而是把贾欢水当成一个小丑在中间戏弄。

一群人将贾欢水围在中间,不断欢呼着,像欣赏一场盛宴。进来的人只问了一遍,是不是贾欢水所说,并告诉他承认了就没事,贾欢水相当有骨气,仍然说不是。一群人围了大概有四五十号人,一半以上的人在看,只有十几个人上去进行这场表演。

进来的人说到这里,陈由问进来的人是否是在六字街的那个上坡路口,进来的人点头说是。此刻我才注意到陈由已经没有刚刚的轻松,她的面部表情开始坍塌。进来的人说贾欢水几乎整个学生时代都在被孤立和暴力,甚至老师也不愿意帮助一个无利可图的学生。

后来我又特意到访过贾欢水被暴力的那个路口,为了尽量还原当时的情景,我特意选了夜晚。一个长而直的上坡,旁边几乎没有什么人烟,走到坡顶向左或右是一些老房子,排排靠在路的两旁。

我看着那个拥有一个大平台的路口,泛黄的路灯照明并不特别明亮,一个少年,蜷缩在路灯的投影中间。肮脏的校服,凌乱的头发,我想应该还有他疯狂把头埋进肚子里的动作,不管身边有没有人,他不愿意再用这张受了伤痕的脸面对这个世界,至少那时候是。

我对进来的人逐渐感到憎恶,但我尽量克制自己,我问他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从小混社会,知不知道这样会毁了一个人的人生,然而我知道他并不只毁了一个人的。

他却轻描淡写说:“这很正常,我爹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天天打我,喝了酒打我,赢钱了给零花的时候,开开心心的还要扇我一巴掌。”所以是棍棒式教育导致了进来的人有如此的人生?

我开始怀疑我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我真的能知道真相吗?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贾欢水的真相,可我又能做什么呢?一环套着一环,这些因果早在上个世纪或许就已经注定。我不停问自己,我又能做什么呢?

7

走出餐厅,我感到身体格外沉重,尤其是我的脑袋相当昏沉,或许是烟吸多了,可能是酒意上头。身旁的陈由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看起来她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有些许后悔知道了这些。

可这样一个要强的陈由,又怎会让我发现她如此软弱的一面。很快陈由就反应过来,反而向我打趣道这个故事的价值够不够条件。我只是点点头,她说甚至觉得我的故事比不上她提供的价值。一个人的人生经历竟被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当作饭后谈资,我们格外地可耻。一阵恶心泛起,于是简单客套后,我便同陈由分手了。

这整件事自此也该告一段落,我回到苏州,约见了徐小姐。徐小姐仍旧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漠然地望向窗外,这一次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在此之前,我已经将发生的所有事情提供给徐小姐。

苏州仍然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下着小雨,细雨敲打脸庞的时候似乎爱人的亲吻。一阵寒暄过后我问道:“所以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等他回来。”徐小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咖啡杯的杯柄。“他回不来了,按他此前的作风,或许已经在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可他在我身边待了一年,不是三两个月!”徐小姐抬起头来带着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我深知徐小姐不是冲我,所以并未作出回应。

过了半晌,徐小姐向我道歉,有些失态,我只言说没关系。“如果徐小姐您,非要找出贾欢水的下落,我倒是可以问一问漳州的那位陈女士。找出贾欢水的父母居住地应该不难,他总会回去的。”

听到我这一番话,徐小姐逐渐脱离了刚才那种迷离的状态。我继续说道:“我还是很佩服,您还可以如此深爱一个破碎的人,也请小姐原谅我此前对您的质疑。”

徐小姐摇摇头,表示并不责怪。“张先生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我点点头,随后徐小姐盯着咖啡的白色泡沫,竟看出了神。我猜大概是在思索遇到他该怎么说吧,徐小姐又会不会告诉贾欢水他失踪时发生的一切呢?我们的会谈陷入了沉默,于是我也看向窗外抽起烟来,就像在车上一样,看着窗外的琳琅满目。

为了使徐小姐安心,我拨打了陈由的电话,询问她是否愿意帮这个忙。陈由爽快地答应了,使我没料到的是陈由询问我是否能做她的朋友,我随即回答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陈由告知我,等她答复。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最大的用处不过是扩大了知密范围,而这种行为是好是坏还要另说。

我告诉徐小姐请她放心,徐小姐点点头。徐小姐询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将我考虑良久的决定告诉了徐小姐:“我打算…不再干这一行了,也准备辞去律师事务所的工作。”

“为什么?”徐小姐显然对我的决定感到吃惊。

“因为通过这个事件,我发现我根本无能为力。是时代变迁留下的封建遗物也好,是思想固化的代代流传也好,是年少无知扭曲的价值观也罢。在时代的龙卷风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所以您就此放弃?”徐小姐说。

“不,这不是放弃,而是我…无能为力。人最大的疾病不是贫穷,而是无知。”我们的会谈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我又问道:“那您呢,找到贾欢水,打算怎么办?”

“他是破碎的,那就由我一片一片捡起来。”徐小姐看着窗外向我说道。

“可是人贵在自救,即便你是太阳,也没有办法照亮到每一个角落,还是需要他自己愿意走出阴影,接受阳光沐浴。”随着徐小姐的目光,我也不由自主地看着窗外,行人匆匆忙忙,一对情侣一起撑一把伞,跳过同一个水坑。

“那我就做日不落,直到他愿意。”徐小姐说。我十分诧异,徐小姐能有如此决心,我忽然开始羡慕起贾欢水来。

其实社会并不需要我这种自诩英雄的人,这种理想志向越远大就越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社会真正需要的,或者说那些不幸的人真正需要的,应该是像徐小姐这样的人,毫无保留的。贾欢水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8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回到北京,向律师事务所提交了辞职信。由于还有太多工作需要交接,于是我先住在朋友家中。到北京的那天,我向徐小姐提供了贾欢水的地址,如今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时节我已经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并跟一些老朋友相继告别,老朋友问我要去哪。其实我也没有很好的打算,只是想找一个宜居的城市。十年来都自诩英雄,关心他人的人生大事,如今刨根问底,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反倒痛快了。

在我离开北京的前两天,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陈由打电话过来让我务必去一趟漳州,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跟我说。本来我并不打算去,因为无论怎样这件事已经与我无关,我也准备开始新的生活。陈由却说我一定会感兴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以及想对这件事完整地画上一个句号,我终究还是去了。

到漳州的那天已是傍晚,太阳躲到山的另一边去了。云,像镶了金边,星星一颗一颗冒出来,像天上掉下几粒金粉,闪闪烁烁。

我们约在一间茶馆,推开门去。陈由坐在偌大的实木茶桌的一侧,在她的正对面已经给我预留好了一个位置。整个房间陈设十分清爽,所有的装潢几乎都采用了木头的蜡黄色,在刷得雪白的墙壁下,显得更加醒目。

陈由不紧不慢地泡着功夫茶,在这种儒雅动作气息下,显得更加富有气质。

陈由询问事情结束了吗,我点点头。“那你接下来有新的任务吗?还是回去做律师?”

“不接了,律师也辞去了”陈由倒不像徐小姐那么吃惊,倒省去了一些解释。“是因为这件事?”我点点头。

“有什么打算吗?”陈由问。

“找一个宜居的城市吧”我说。“福建宜居,厦门、泉州之类的。”陈由回应道。“的确,在漳州的这段时间我已经感受到了。”

“钱赚够了?”陈由笑着打趣道,将泡好的茶水用镊子端到我的面前。我喝了一杯,微笑着说“够花。”

“你就别卖关子了。”陈由仍然不紧不慢地续上第二杯茶水,继续完成她泡茶的程序。直到她完成,才抬起头来,将身体向椅背一靠。陈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道:“你们做律师的肯定对信任关系不陌生吧?”

我点点头,说道:“信任关系有很多种说法,信任是建立在风险和不确定下的依赖。任何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可以视作信任关系。”

陈由点点头说:“这样我解释起来就要容易一些。”陈由停顿了一下随后说道:“贾欢水在信任关系下强奸了我。”陈由的话像一块厚重的巨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口。在此之前我已经预想到这不为人知的秘密严重程度,但实实在在地听到内容,还是让我大为震撼。

见我没有反应,陈由顺着话茬接着说:贾欢水在高中时候相貌各方面已经在同龄人之间尤为亮眼,而陈由当时相貌平平,在贾欢水稍稍的追求下,很快就坠入爱河,这无疑是一种降维打击。恋爱之后,因为两人都是通校生,但不在同一所学校,这么一来二去,也就都知道了对方的住址。贾欢水的父母有时周末不在家。

陈由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门外传来木质楼梯“咯吱,咯吱”的声响,嘈杂的说话声从远到近,又从近至远,突然又安静得出奇。杯里的茶水已经空了,但迟迟没有续上。

“有一次我们在接吻的时候,他把手伸进来了,恐惧瞬间爬满全身。这似乎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害怕让我失去理智。”我偏头看向墙角的一座盆栽,始终鼓不起勇气与陈由对视。

“直到他强行褪去我的裤子,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推半就下发生了关系。”矿泉水沸腾了,它急促地叫着“咕噜咕噜”,一下把我们拉回现实。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随后我问道。

“除了你,又能给谁说呢?只有你跟这座城市毫不相干,却又知道一切。”她的说话声开始哽咽,下嘴唇微微打颤。

“你完全可以选择在事情结束之前告诉我的,你知道我一定会传达给我的委托人。这样不是更能解你心头之恨吗?”我说。

“我想放过自己”她轻轻地说道,宛若踩在棉花上一般。

“仅此而已吗?在他辞职的前一天你们大吵了一架吧。”

“你可以不回答的。”我又说。

“我知道是瞒不住你的。但凡他当时推卸一些责任,声称自己是无辜的…可是他却一直道歉,说他一直很愧疚,说什么…要任由我处置。”

“你说了什么,让他在离职不到三天就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发誓只要他在这里一天,就让他抬不起头。”我想离开了,想尽快逃离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屋里安静到,可以抓得住空气的形状。但我仍然坐着没有动,是觉得说结束的人不应该是我。

“或许我不该怀疑。”陈由的双眸平淡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我总觉得这跟你的恨并不成正比,难道只是因为你切断了他新的生活?你比我更加清楚,施暴者不能因为被施暴而以此理由去施暴……”

“我家就住在六字街上面。”陈由打断了我,“那天我恰好路过,什么也没有做。我走过的时候,他或许是感觉到有人所以抱紧了自己。”

“所以后来,你才没有认出他…?”陈由点点头。

门外的楼梯又在“咯吱咯吱”地叫唤,这次的脚步沉重而又小心翼翼,那样的木板很难让人有安全感。窗外,马路两侧的树木错落有致,从上看下去,汽车就像孩童手里的玩具小巧玲珑。夜晚仍旧西装领带的中年男人快步地走过斑马线,家里或许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锅尚有余温的热汤,才让他的脚步那么急促。

年轻的朋友们,蹦蹦跳跳地穿梭在人行道上,谈论着今晚聚会的地点,似乎说着:今朝有酒今朝醉。高楼内万家灯火通明,团聚是他们每天习以为常的主旋律。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祥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9

若干年后,我定居在平潭。一望无际的海在最远处与蓝天重合,像一幅油画。海浪乐此不疲地敲打岸边的岩石,把它敲打成世间独一无二。风,迎着我呼啸,这时孤独总给我一种对抗全世界的无畏。

陈由知道我住在这里,但我们多年未曾联系。我的反应很慢,原来她口中的一切缘由都半真半假,要我替她背负一部分命运的重量才是真的。

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很高兴整件事以这样的方式画上一个句号。就在前一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是苏州的徐小姐寄来的。里面是一封请柬,红彤彤的。请柬上镶着金边,图案是一对翅膀。打开请柬上面写着:新娘徐敏,新郎贾欢水。

一股暖流在我的脉络里像瀑布一般涌上心头。此刻,我才明白。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痛苦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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