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雨天杂货店

在十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吃零食。

那时候,住在环城路汽修厂,我常去的小卖部是家属院子里东头的一家无名杂货铺。因为那里离我家近,翻箱倒柜找出几毛钱,可以买很多东西,比如红扑扑的姜,淡黄色的小饼干,山楂片,果丹皮...各种各样的,重要的是还可以买散装的,一只一只地买。

我火急火燎地拿着钱跑过去,拿着食物小心翼翼地走回来,穿过灰尘弥漫的院子,简直就是只旁若无人的馋猫。

这些对于食物的记忆,还会让我联想起小时候那些莫名其妙的下雨天,玩着玩着,天空就莫名的下起雨来。小河城在湘西,山里天气在雨季多变。而那一年,我在杂货铺里遇见的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我是和汽修厂的小伙伴玩起了躲迷藏。那时,春夏之交的五月天,天气特别的闷热。我躲进了杂货店。店主是一个笑眯眯的胖男人,我不是很熟悉。因为我来汽修厂也不久。

那次是和侯波他们玩捉迷藏,侯波外号猴子,人小胆大,瘦得像是猴子。我们躲,他来找。本来,我们不想玩这游戏,是那次人堆里多了两个外面来的小女伢。

我跑进了那东头的杂货铺,弯腰藏在了柜台下面,我知道那里有个半人高的酱油缸子,刚好挡住了人,有一次,从那里钻出一个狗,还吓愣下我。

我刚蹲下,头上就被人敲了下,我一抬头,是店里的那个胖老板。这个胖老板喜欢穿一件宽大的藏青色的工作装,我们都叫他“蓝胖子”。胖老板带着个宽大的黑边眼镜,看着却不像个老师,也不像是账房先生,眼睛下两块黑斑,像是长期睡眠不足的感觉。别的胖子都是性格外向,一脸可爱,他却阴郁冷漠,老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我们都很不喜欢他。

“别出声。”我厉声道。

这男人笑了,“哟呵,口气还挺大的。”

我又冲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胖男人冲我鄙夷地一笑,“你要躲,就躲到柜子里去,包管那帮哈卵找不到你。”

这胖男人口音怪怪的,像是个外地人在故意模仿本地腔。

我一回头,看了看身后,果然一个半人高的衣柜,还有些地方脱了漆,是个有年头的衣橱。

我又看了看他,正想说话,这时,门口有脚步声。他没说话,冲我一甩头,示意我,躲到里面去。

我站起了身,两步窜到了衣柜里。我回身就关了门,马上眼前就一片漆黑,柜子里一股子樟脑丸子的味道就钻进了鼻子。

“咔嗒”,是外面落锁的声音。

“你干嘛?”我吓了一跳。

“做戏要做足嘛。”我隔着缝隙,能看见他的胖油的脸,还有些死灰色,“他们来了,我看到锁了也不会问啦。哈卵。”

“你...”

“放心。”胖子接着说,“你莫乱踩我衣服呢。”

这时,我们不再说话,外面已经响起了“猴子”的声音,“有人吗?”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到外面的对话:

“哎,小孩,你搞什么卵?”

“没搞什么卵。找人啊。是不是有个小光头,刚才走了进来?”

“小光头?没看见。”

“不可能啊,我瞅见了啊。”

“你干嘛,别人屋子你也乱闯,你这小孩怎么没有家教。”

听到猴子往里屋走来的声音。我隔着门缝,是看到有光影在晃。

过了会,猴子往回走了。

胖男人的声音:“没有吧,小瘦猴!说了你不信。”

“你肯定把阿基藏起来了。”

“我日,我藏个哈卵搞什么?”

猴子没有再说话,外面好像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下雨了。

很快,我就闻到了土腥味道,像是雨滴砸到地上,把灰尘扬起了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儿,猴子的声音不见了,胖男人的声音也不见了。

我推了推门,外面“哗哗”地,锁发出声音。

“开门,开门…”我喊了起来,外面除了风雨声,并没有什么声音。

那胖男人走了?

我吓坏了,他是不是把我忘了,看到下雨,急忙跑到什么地方,去收衣服去了…

我开始用力地踢打柜子门,没用,这门可锁得真紧啊!我又用身子撞门,撞了几下还是没开,我突然没用地哭了起来,不知多久,哭着,哭着,可能是太累了,我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外面还是悉悉索索的雨声。

我又一次用力地推柜子门,这次,没想到,很容易,就推开了。

我一阵狂喜,几乎是爬着,像件破衣服一样被甩了出来。从门里出来后,我回头看了看,衣柜上并没有锁,我再转动了脑壳,看看屋子里,还是没有人,我来不及多想,冲出了杂货铺,跑进了雨中,朝家里跑去。

刚跑出几步后,我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朝杂货铺里扔去,石头打中了柜台,“砰砰”作响,想是打烂了什么,我没来得及去看清打中了什么,回头,接着在雨中,撒腿就跑…

回到家中,我一直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躲在自己房子里,换了衣服,吃晚饭的时候,我的手都一直在抖。爸妈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他们。

那时老爸正在和老妈闹离婚,两个人都是火炮竹,一点就着,但他们一定会骂我惹事生非,或者躲在别人家里,做了个噩梦而已,又或许只是个有点残忍的恶作剧。

想了想,又看了看饭桌上的他们,我忍住了没说。

后来,我还是告诉了猴子他们。那是在废弃车停车坪玩的时候。

“我说,那天,我怎么没找到你,原来蓝胖子把你锁了起来。他怎么对你那么好哦。”猴子说。

“说不定,你们是亲戚。”另一个小伙伴说。

他们说“亲戚”的时候,就是那男人日了你妈,所以是亲戚。这都是汽修厂孩子无聊恶毒的名词。

“哈哈哈哈哈。”所有的人都笑了。

我不是从小和他们长一块的,是不久前才随着父亲搬到这汽修厂的。

我怒了:“我日,你们还笑,老子被人整了,你们还不帮老子整回来。”

猴子站了起来:“也行,我有办法。”

说这,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钞票,“我这里有一百块钱。”

我一把抢过来,一看,“我日,假的,你日弄哪个?”

戴眼镜的“田鸡”说:“猴子,你妈的,你家是开假币厂的。”

“日弄蓝胖子去。”猴子笑了。

“对!”大家这时才明白过来。

猴子把钱往裤兜里一塞,从卡车上跳了下来,“阿基,你看,我帮你报仇。”

等我们几个走到杂货铺的时候,却发现蓝胖子不在家,只有李妈抱着个孩子,在里屋坐着,地上一个簸箕。

“买烟咧。”猴子装作街上的混子的模样。

“小鸡吧,还抽烟。”李妈摇晃着起身。

李妈身子苗条,真不能想象胖子的身子压住她,如何受得了。

“老鸡吧可以抽烟,小鸡巴当然可以抽。”猴子一口痞话。

“好,要什么烟?”

田鸡说:“白沙啊,精白沙。”

李妈把烟拿起来后,又放下了,隔着玻璃柜台。

“烟拿来!猴子说。

“钱拿来。”李妈看出了我们居心叵测。

“你晓不晓得,上个星期,蓝胖子欺负阿基了。”猴子直接说了缘由。

“欺负他?只有你们这帮子坏儿欺负人,胖子会欺负你们?”李妈恶狠狠地把孩子抱了起来。

“他是什么人,你未必不清楚?”

“好,你说说他是什么人?”

猴子刚要开口,这时,杂货铺后面一响,想是什么东西塌了下来,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李妈把烟往柜台里一甩,把怀里的孩子往地上一放,转身就冲了进去。

猴子却悄悄用手抵住了玻璃柜门,等李妈一转身,他就把玻璃门开了,把里面的烟给抽了出来。

我们都笑嘻嘻地往回走。

“龟儿,你偷老子烟。”我们一回头,原来是院子口,那胖子出现了。

猴子把烟扔给了我,然后大声说:“阿基,快跑。”

“胖子,你再追,断子绝孙。”

“日你妈,老子日你妈。”

我用力把怀里的烟,朝胖子砸去。

我们一口气跑到停车坪,才歇气,我愁道:“你说,胖子会不会跑到我屋去告状。”

猴子想了想,才说:“不会的,他是外人,厂里的人不会帮他的。”

听到这,我们才都放下心来。

这时,我才想起来,胖子老板是后面才来的,是那杂货铺李妈的野老公。是这样的,李妈原来的老公是厂子里头的,叫什么都忘了,反正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后来染上了赌博恶习,欠了一屁股债,家里也让人搬空了,日子早就过不下去,自己就卧轨自杀了。

胖子是两年后才来的,一开始,李妈遮遮掩掩地说是自己乡下的表弟,就住在了李妈家,帮忙开起了这个破杂货铺,什么都买。

厂里一些游手好闲的家伙纷纷在传说,发现两人夜里睡的是同一样床,夜里还有欢乐的动静,弄得院子里流言蜚语的。

李妈作为厂里的家属,工会也劝过他们,既然都有意思,不如就大大方方地结婚,搞得偷鸡摸狗,传出去,对厂里名声也不好。李妈只是说好,过了年,就登记。转过了年,也没有办喜事。几次三番,大家也不再理会他们了,只是看个笑话,好像是遗忘了一般。

杂货铺的生意,胖子主外,负责外出进货,胖子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习惯一个人坐在门口喝酒,吃蚕豆,花生什么的,他的酒也是散酒,抽一些没屁股的烟。路过了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下棋。经常看到他在围观院子里下棋的闲汉,不过连看棋的时候,他也都不做声。

这时候,田鸡突然说了,“有次我在雷公岭,看到一个打枪的人,可能就是他。”

“不会吧。”猴子和我都吓了一跳,“胖子有枪?”

田鸡碰到雷公岭打枪的人,他都说了一年了。也就是去年暑假,这小子发神经跑到掏鸟窝,看到一个灰衣服人在山里打枪,不过不是气枪,猎枪,据他说,是只短手枪。应该是个坏人,吓得他,直到天黑,才哆哆嗦嗦的下山。后来,他跟他家人讲这事,他老爸不但没报警,反而把他打了一顿。

想到这,我们都没作声,之后,散了。我也再也没去东头杂货铺买过东西,他们家也没人来上门兴师问罪。

后来,我都要忘了这事,只是每次下雨的时候,我不能再跑出去玩,每次看着雨幕,都会想起这个事情来,还一度恍惚,怀疑这事是不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误会了,只是累了,真的在李妈家的衣橱里睡着了。而到夜里下雨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个画面,胖子老板把我关在衣橱里,他在外面拿着把枪,对准了衣橱..

过了一年,李妈一家搬走了,杂货铺里住了新人,店老板是个男人,精瘦的男人,之前没见过的。

有一次,我路过那里,不留神瞥见了看见他在玩一个黑洞洞的东西,再一细看,真是一把枪。

我走了过去,“真的,假的。”

“你讲咧?”那男人叼着烟,斜睨着我。

“我可以看一下吗?”

“不行,小鸡吧不能摸,摸了晚上会尿床。”

“你怎么会有枪。”

那男人弹了弹烟灰,“我当过兵,自然有枪。”

“我舅舅也当过兵,他怎么没枪?”

“你舅舅是炊事班,只有烧火棒。那有枪?”

“你看着不像是当兵的。当过兵的,都没你这么痞!”

他不再理会我,把枪放在了柜台角落里,转身走到里屋去了,我眼睛跟着他,只见里屋还亍着旧衣柜。

我走了过去,把那把枪拿了下来,摸了摸,一股子塑料的材质,这时,我身后那瘦子又出现了:

“哈卵,你真以为是枪?”那瘦子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光头,你喜欢枪,十块钱,买给你。广州来的货。”

我看了看他,把枪丢下了,掏出十块钱来,“买两包烟吧。”

那男人接过钱,还想说什么,突然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好像要下雨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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