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说你身份不一般，你还不肯承认……”

十二月二十八日当天，趁着君大夫到郊外祭祀，狐偃再次进宫探望姐姐。在与狐季姬和几位小公子戏耍了一通后，狐偃也顾不得用膳，便匆匆告辞了。狐季姬大约是猜出了他的心思，故而便派棘心一路尾随，明白地看见他出了宫门这才放下心来。

可让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是，出了宫门不久，狐偃便又返身回来，特意绕了远道才靠近了路寝，并在大殿东侧的石栏处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骊姬。这一刻，狐偃的心情极为复杂，这其中既掺杂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包含了无法交心带来的失落。

他恍恍惚惚地凝视着骊姬在冷风中飒爽婀娜的身姿，眼睛里不知不觉间便流出了几行热泪。踌躇半晌，他终于拭去了眼泪、鼓足了勇气，拿出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盈盈调侃道：“早说你身份不一般，你还不肯承认！可不是被我猜中了？”

“你……”狐偃的突然出现，让骊姬着实吃了一惊，但只须臾之间，她就迅速恢复了平静：“你怎么来了？”

狐偃打趣着说：“来看看你，不行吗？”

“我不过是君上身边的一个婢女，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要是我当值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来看，我哪里敢有不允？”骊姬紧接着反唇相讥道：“倒是有些人，在公宫之内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却偏要如硕鼠一般，专挑一些偏僻阴暗的角落藏身，也不知道心虚什么？”

“我……硕鼠？”狐偃很夸张地辩解道：“我行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跟了我那么久，这都不了解？还说这么见外的话……”

“是啊！”骊姬平静地说道：“原先我也以为是这样，虽说外表上放荡不羁，最起码心里还算干净。可这些天，总在路寝外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心里便有些恍惚。也不知是我眼花了，还是有人假扮成你的模样，故意要毁坏你的形象的？”

“那……自然是有人假扮的！”狐偃装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刻意掩饰道：“君上特许我随时进宫探望姐姐，来得多了，跟防守宫禁的侍卫都打成了一片，互相之间都熟悉得很，哪里还需要那些旁门左道的伎俩？”

“既然你是光明正大的，那定然是有公士失职了！”骊姬怃然道：“等君上回来，我定然要禀明此事，将那些偷懒的公士全都抓起来一一问罪。否则的话，若是放任他们自由散漫下去，让宫中再出鬼魅行凶的事情，可就不妙了！”

“你这就有些……”狐偃摆出一副“算你狠”的表情，不得不退让几步：“有些大惊小怪了！让他们以后多注意便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随意处罚，未免太过苛刻……”

“那你就是承认了？”骊姬冷冷一笑：“硕鼠？”

“我……不跟你计较，总之是我心悦的人，愿意怎么说都随你！”狐偃拼命让自己挤出一堆笑意，随后上前与骊姬并立在栏杆处，很是好奇地问道：“就你的身世，之前我费了好大的劲，几乎所有的可能都设想过，却唯独没有……没想到你竟然会是骊戎的女公子！”

“让你失望了！”陵苕淡淡地说道：“我早就说过，我的身世没你想的那么光彩，早劝你别费心了，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是啊！现在想起来真是……”狐偃在脑海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词语，话说出一般就卡顿了下来。为了避免尴尬，只得急忙转换话题：“我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可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没见过她，更没听你提起过呢？你难道就不想她吗？”

“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听到这些，骊姬的表情顿时变得冷峻而严厉，目光也变得极为凶狠：“我妹妹是你绑走的吗？你究竟想要图谋什么？”

“我……”狐偃着实是被吓着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啊！”

骊姬用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狐偃，一句话都没有说。似乎她已经认定了狐偃就是玩弄自己命运的黑手，于是便将所有的怨念、仇恨、委屈和痛苦，都集聚在这锐利的目光中，并将这目光化作了一柄利刃，直插入狐偃的胸膛里。

“你……你不会是怀疑我吧？”狐偃被她灼热的目光吓坏了，一时间浑身都感到不自在，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要是早知道……早知道这件事，又何至于还……还死乞白赖地恳求你留在我身边？”

骊姬依然紧紧地盯着狐偃的眼睛，仿佛这目光可以刺穿人的内心，可以将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想法……都提取出来，一一铺排在烈日之下。

“再说了，你跟着我……”这种如判官一样的眼神让狐偃手足无措：“跟着我……三四个月，可见我做过……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看我像……像是那么会掩饰……掩饰情绪的人吗？要真……真有什么图谋，还能等到……等到现在？我……”

“但愿你说的都是真的！”骊姬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一些，视线也从狐偃身上移开，转头望向了天边的云彩：“有朝一日，若是让我查出，是谁绑架了清扬……不管他地位有多高、封土有多广、士卒有多众……我都会亲手杀了他，叫他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这也太……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狐偃一时间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反应过来，遂小心地问道：“你妹妹……她叫……叫清扬啊？”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骊姬疾厉的目光一扫而过，让狐偃不禁打了个寒颤：“你最好不要多事！”

“怪不得你……”狐偃赔笑道：“一直……郁郁寡欢。可是……你该早跟我说的，或许我也能帮你啊……白白浪费了半年时间，至今都没有消息，谁知道会……会出什么意外呢？”

“你胡说什么？”骊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会的。直觉告诉我，绑架清扬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人虽用心险恶，却不会加害清扬，因为他还想利用我实现更大的阴谋。只要我在他眼中还有一丝价值，清扬就不会出事！”

“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可以帮你找啊！”狐偃正忙着解释，突然听到骊姬的话，不由得又是一惊：“利用你？唉……你知道有人要利用你，还要冒冒失失地跑回曲沃，就不怕自己有危险吗？”

“我说过，不要多事！”骊姬铿锵有力地说道：“就你这副做派，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不错了，非要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那才叫冒失！在曲沃城里这么些年，难道就不知道这其中凶险吗？若是还要一意孤行，到时候要陪葬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人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你……你……这是担心我？”狐偃又惊又喜，同时又充满了慌乱和无助：“可我只想对你好啊！”

“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是把心掰出来，我也不会跟你有任何结果的！”骊姬说着便拂袖而去，只留下了一句决绝的话语：“不过看着姬氏的面子好意提醒几句，免得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还连累了别人！”

“我……”望着骊姬远去的背影，狐偃的心中满是委屈和不甘：“我到底哪里不好了？让你这么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