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之云][朝云/暮云]云中惜诵5

五、无衣

少年的时光,像一团晶莹的水泡,摇摇欲坠。

皇甫朝云回忆起来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如今他穿着鎏金色的仙袍,半肩上是象征天界将领的铠甲披肩,绘满流云的纹路,他站在万军之前,脚底飘荡着云彩。让他回想起百年前,他站在三国时代的土地上,看着飞羽军营如云的旗帜。

山海巨变,灵魂分离,修炼仙体,进入天界,轩辕界已是百年寒暑了吧。容颜未改鬓未衰,三国时代发生的一切:战友罹难,逼死子君,刺杀丞相,兄弟相残,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却仿佛真切得还在眼前。后来与暮云合体,进入山海界,费尽波折,拯救天女,暮云自裁,灵魂跟随天女进入封印,自己附在轩辕剑内,直到被小轩放入青龙芽内,才得以修炼成仙体……再后来,上溯天河,寻觅东皇钟未成,又听闻横艾的死讯,残身无依,便留在天界,授予仙职,担任天军将领,做军人似乎是他天生的命,不过除了当兵他好像也干不了别的,当诗人?朝云想起百年前横艾的玩笑话,诗人可没有饭吃。

而今魔族犯边,天帝命朝云与托塔天王二人率领一万天兵前去,将魔族击退。

一个天兵驾云来报:“武安将军,托塔天王,我军的斥候部队,已经距离魔军营地不足一百云里。他们回报说,估计魔族的兵力在两万以上,他们的旗帜上是血红六翼。”

“再探。”皇甫朝云道。天兵领命而下。

托塔天王遥望远方道:“武安将军,你对魔族可有什么了解吗?”

皇甫朝云摇头道:“除了广泛关于他们的传言,说是魔族面目狰狞,法术怪异,脾气暴躁,战斗力强大。和天帝告诉我们的情报,说魔族的起源乃是西方天界中一名仙灵“路西法”——他们叫做“天使”的,背叛了他们的天神,被打入地狱,修炼成魔,创造了魔界。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更多了。”

托塔天王悠悠道:“我倒是碰巧听说过另外一些事,关于魔界的,不过相当……有趣。”

“请不吝赐教。”朝云有礼道。

“魔界之主撒旦,就是昔日叫做路西法的,他背叛神的原因,乃是因为他太傲慢,拒绝承认神的威仪。”

“什么?”朝云诧异道。

托塔天王不愧是在天界混了几万年,说起话来像模像样的,道:“轩辕界之人乃黄帝姬轩辕的子民,西方的人却是他们神创造出来的。西方只有一个神,那个神叫做耶和华,耶和华先创造了天使,而路西法是天使里面最有力量,最得神宠爱的一个,可惜他太骄傲自满,甚至认为自己比神还厉害,他向神要求奉他为尊,神不答应,他便联合了大部分天使,妄图推翻耶和华,神威大怒,将他打入地狱,永不得翻身。”

朝云眉头紧皱,叹道:“虽然他力量强大,可是终究逃不过神的威仪。”

“正是。”托塔天王点头道:“可笑那路西法,竟然还不死心,他屡屡进攻西方天界——伊甸园。却无果而返,这才把矛头转向东方天界。”

“还有轩辕界。”朝云阴沉道。

“咳咳。”托塔天王又赶快转移道:“武安将军,这一战你预备怎么打?”

朝云眼里精光一闪,又像是百年前,领导羽之部,踌躇满志的样子。

“兵者——诡道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先隐蔽起来。”

朝云接着下令,全体仙兵施放隐身法,避开魔族的斥候,天兵依照命令捻起隐身诀,云烟雾缭后,数万人马消失不见。

过后不久,魔族营地外,一个头上长角,青面獠牙的魔族斥候正在巡营,他看着东方的天空,那里涌起了漫天大雾,感到有点不同寻常,正想着是不是去向主将报告,忽然嗅到一阵清香——就像是松树尖上露珠,清晨的雪花那样的味道,这让闻惯了地狱腥臊腌臜气味的人十分感动,他用力嗅了几口,忽然全身虚脱,被睡神袭击垂下眼帘的最后一秒,他看见面前显现出了,银甲戎装的天兵战士。

魔族士兵倒下了。

朝云和托塔天王腾云而起,观察着魔族大营的布置,脚下的魔族大营成六芒星型,周围六个大营和六个小营交叉排布着,中间是三座主营,每个营中的主帐上,都插着血红色的六翼旗:猩红色的底色上,黑色的六支羽翼,象征着被打入地狱的黄金六翼天使——路西法。那珍贵无比的天使羽翼被地狱所污,本来纯金得透明泛光的翅膀,变成了乌黑的颜色。

不知为什么,朝云想起了百年前,他率领飞羽部队,去偷袭魏国的大营。那是第一次遇上铜雀尊者。

从此后,飞羽和铜雀,开始了宿命般的对决。百年前的奋武已经消逝殆尽,飞羽也好,铜雀也罢,在历史长河中流星般划过,纵使掀起了一时的波涛沉浮,汹涌的历史洪流也会冲刷殆尽。时至今日,他们那时存在的痕迹,还剩什么呢?仰望星空,是不是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一个英杰的灵魂,纵使他们的事无人知晓。若是这样,朝云默想,飞羽的战友们,你们是不是也化作天边的星辰?在远方默默地守望着?我亲爱的战友们,我过去,现在,以后也永远不会把你们忘怀。

朝云收起了感怀,指点下方,道:“魔族大营,布置得极为密集保守,六营环绕,从那一面进攻都可以迅速唤其他营支援,而中间大营坐镇指挥,也能很快调配策略,我们需得想个稳妥之策。”

托塔天王沉吟道:“此处是天界和魔界交界之处,正如天界有结界一样,魔界也是一样,若是越过了天界的边界,天兵的隐身术就会失效,可是不越过边界,就不可能进攻他们的大营。”

忽然一个天兵腾云而来,跪在云彩上,报告道:“武安将军,托塔天王,我们捉到一个魔族的斥候。”

朝云道:“把他带上来,我们正好问问他。”

“是。”天兵降下云端,将五花大绑的魔族斥候提了上来,施了咒术让他跪在云上不至于掉下去,那个魔族头上长角,皮肤是银绿色的,四肢有尖尖的爪子,毛茸茸的嘴边,龇着两颗长牙。

托塔天王叹道:“魔族长得实在太丑了。”

虽然看着让人犯恶心,但是他们还是从这个家伙这里,知道了这次带兵的魔族将领,是一个叫萨麦尔的堕天使。他当初也是一个天使,是路西法的好哥们,跟着路西法反抗上帝,被一起打入地狱。他对路西法忠贞不二,性格狡诈阴险。诡计多端,他曾经化作一条巨蛇,诱骗上帝造出的天真无知的夏娃,骗她吞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

此次萨麦尔奉路西法之命,带来了三万魔族,集结在东方天界的边缘,屡屡犯边,挑衅味甚浓。

魔族的作战能力,在三界内是很突出的,他们心狠手辣,意志坚韧,每个魔族在血液里,都流淌着对血腥杀戮的渴望。所以他们所到之处,无不变成修罗炼狱,他们曾横扫西伯利亚,将富庶的乐土化作白雪荒漠;他们也曾占领高加索山脉,将远古奥林匹斯神的后裔们杀得血流成河。他们的足迹遍布西方大陆,在繁华的君士坦丁堡和耶路撒冷,在人迹罕至的阿尔卑斯和比利牛斯山,提到“魔鬼”,人们无不战战兢兢,深怕一不小心惹上身。除此之外,魔族贪得无厌,每到一处必定大肆劫掠黄金美女,带回他们阴暗潮湿的地下贮藏起来。

朝云和托塔天王商议之后,决定采取闪电战,趁着魔族还没有察觉到他们到来,突然袭击。

朝云招来天兵中法力较高的黄金天将,嘱咐道:“你们负责在天界这边施展变化的法术。”他又吩咐了一会儿,直到诸事齐备。

魔族的斥候出来探查时,吃惊地看见,天界那边的云雾里,隐隐绰绰是数百个衣衫轻薄的仙女在翩翩起舞,还有亮灿灿的金光耀眼。斥候们心怀惊异地去查看,攀到天界边界上窥看,却见到云雾上是数不清的宴会长桌,,装满琼浆玉液的玉坛在桌子上数不胜数,一盘盘长生不老的仙果放在长桌上,仙女们或坐饮琼浆,或穿梭起舞,仙袂飘飘,仙香阵阵。

这景象看得魔族斥候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有个魔族斥候咽了口水,紧紧地攀着天界的结界,恨不得立刻穿过去,忽然他手一松,感觉到结界消失了,心下一阵狂喜,这天界的结界困扰了他们这么久,一直没找到破坏的方法,现下居然就这样消失了,他和同伴们嘀嘀咕咕一阵,决定立马报告萨麦尔大人。

不一会儿,只见大队开出了魔族的大营,冲上了天界,约有万名魔将,毫无顾忌地从云层里冒了上来,没有受到结界屏障的阻挡,领头的大队长是萨麦尔信任的心腹萨雷瑟,萨雷瑟狂笑道:“哇哈哈哈哈,是真的,结界没了,而且天界的白痴还在前面举行宴会!”

“弟兄们,想不想喝天界的长生不老的酒?”

“想!”

“弟兄们,想不想吃天界美味多汁的仙果?”

“想!”

“弟兄们,想不想玩天界绝色的美女?”

“想!”最后一声尤其地响亮,魔族的士兵眼中冒火,舔着嘴唇,对于他们来说,自已一直以来的障碍消失了,天界似乎还毫不知情,不仅没有敌人,前方宴会上,还有吃有喝有美女,开战以来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事呢。个个欲欲越试,一连串的好事让他们警惕性麻痹了,他们集结好,已经很克制着没有冲向前方,队长兴奋地催动下达进发的命令。

魔族冲到宴会外围,鼓噪的声音让仙女们惊慌失措,手中的酒杯玉壶掉在地上,这更激起了魔族的破坏欲,他们乱糟糟地冲进宴会里,有的砍翻了精美的桌子,有的像抓小鸡似地抓住仙女,有的忙着把鲜果往嘴里塞,有的狂灌仙酒,整个队被宴会的多排长桌分割得不成体制,一万名魔族就这样在宴席里胡乱狂欢,他们没人注意这个宴席到底有多大,他们所有的人都进去了,可是还是没有看见尽头。

领队的大队长萨雷瑟觉得有点不对,这次魔将萨麦尔带来三万魔兵,在得知天界结界打开的时候,萨麦尔立刻命令他带领一万人马,穿越天界,进攻东方,他应该进攻的,可是他又有点糊涂,他应该进攻谁呢?这里连个天兵的鬼影都没有,难道不该让魔族进攻一下这个看上去很豪华的宴会吗?是啊,他的部下是在“进攻”,虽然他总觉得怪怪的,可是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忽然间周围响起了闪电炸雷般的轰隆声!在喝酒的,滴在嘴里的酒瞬间消失,在吃东西的,东西在手上不见,搂着仙女的,仙女化为一缕烟霞。魔族士兵呆若木鸡地看着宴会化作虚无,他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周围云雾散开,军容整齐的神威天兵,银甲长缨,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仿佛塞满了整个天边。沉默的脸上是绝对的冷静与不怒自威的煞气。金光射出的东方尽头,传来清亮的声音,如舌尖舔的响雷:

“进攻!”皇甫朝云皱眉道,随着他的声音,魔族淹没在银色的洪流中。

直到这时,反应快的魔族才绝望地意识到,在天界的结界里,他们不能释放大型的魔族法术。而当他们惊慌失措逃跑时,发现天界的结界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合上了。

皇甫朝云看着天兵与魔族的剿杀,天兵势如破竹,魔族先是骄傲大意,再被宴会搅得醉生梦死,又给天兵的突然出现吓破了胆,战斗力下降许多,尚能战斗的,也抵不过几个天兵的剿杀。然而魔族大队长萨雷瑟依然凶暴异常,他张开獠牙,穿过天兵的身体,一人抵几个天兵的围攻,还能占据主动。

“该死的天兵,撒旦大人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

颈上一股冰冷的力道,是他从未承受过的压力,抵住他脖子的是一柄黄金重剑,朝云用轩辕剑架着他的脖子,冷冷道:“犯我边界,付出代价的,是你们。”

他手一扬,头颅在空中划过彩虹般的弧度,朝云望着魔族大营那边的骚动,看来萨麦尔已经听闻这边的骚动,要派人来增援了吧。很好。朝云心想,等他的增援出动,埋伏在魔族营地左近的托塔天王就会偷袭他们空心的大营。

是日,天兵全歼魔族二万余人,魔族惨败,魔将萨麦尔带领几千残兵,狼狈地逃回魔界。

战报送上天界之主,天帝朝堂的那一刻,天界正在一团沸腾中。

一个类似笑话般的消息在流传,那就是,天帝的女儿,天女,被魔界的撒旦抓走了。任谁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但是消息的来源,却是上古十大神器的东皇钟转世。

那天,东皇钟的转世,夏柔来到天界的凌霄宝殿,告知天帝,她负责封印天女的结界被撒旦打破,撒旦带着他手下的七个堕天使,抓走了尚未完全恢复灵力的天女,不知去向。说完她一口血喷在水晶大殿上,昏倒过去,身上带着不计其数的魔族法术造成的伤口。王母给她精心调养,用最好的仙家良药,给她输最纯的仙气,可是她直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想必那天力战魔族,消耗了她太多了精血。那必定是一场分外惨烈的殊死搏斗,只要看她负的伤,即使是最铁石心肠的仙人,也会悲愤颤抖。

天帝得知天女被抓走后,那冰冷的脸色,谁看了都恨不得立刻逃走。谁都知道这些年来,天帝知道天女被封印,却不能救她回来,心里的怨恨有多大,她是旱魃之身,不能把她接回天界,就只能看着她被封印,原来天帝把他的怨恨都发泄在黄帝身上,把黄帝锁进了神凛幻域。这下撒旦抓走了天女,天帝不把魔界翻过来才怪呢。

照顾夏柔的仙女是瑶姬,有一天她听到昏迷中的夏柔,用悲伤的语气断断续续道:

“不……不……暮云大人……您不能去……您会死的……”

暮云?瑶姬皱眉,暮云是谁来着,怎么听着好耳熟,不过,应该跟天女的事没关系吧。

在结束战役的第二天,朝云和托塔天王等着班师回朝的命令,使者如期乘云而来,却不是天界中专职的传令官,而是修为很高的另一位神仙——神器昆仑镜修炼而成的仙体。他外表是俊逸儒雅的宽袍博带青年,看上去友好而认真。

“两位将军,辛苦了,我奉天帝之命,给两位将军带来新的指令。”说完他拿出了天帝的玉牍和金堞,将指令交到皇甫朝云手中。

皇甫朝云和托塔天王一起看了,恭敬接令,托塔天王讶然道:“我们不班师回朝?反而要继续进攻?”皇甫朝云朝昆仑镜作揖道问道:“昆仑镜大人,我能否请问您,关于这命令的事。”

昆仑镜谦道:“我知道,您们心中一定有疑惑,请说吧,天帝嘱咐过我,可以让你们知道。因为我不仅是来传令,天帝吩咐我协助二位将军,我的能力是窥探过去未来之事,战场上风云变幻,早知先机,可夺胜负。”

皇甫朝云道:“我们出征前,接到的指令是将魔族赶出天界,可是如今魔族已退,天界却下令让我和托塔将军继续进攻,能告诉我们,陛下的意图吗?”

昆仑镜一字一顿道:“第一:救出天女;第二:杀了撒旦。”

托塔天王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天女?这是怎么回事?”

皇甫朝云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咬着牙,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道:“难道天女大人,被撒旦抓走了?”

昆仑镜点点头,言简意赅:“正是。”

“可恶!”托塔天王愤然道:“撒旦敢欺负到我们天界头上了,这小子不得好死!”

皇甫朝云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一字一顿道:“她……天女大人是怎么被抓走的?”

昆仑镜别有深意地瞥着他,最后道:“消息是东皇钟的凡人转世夏柔带来的,据她说,是撒旦破坏了她的封印空间,和手下七大堕天使一起,制服了天女,将她带走,东皇钟侥幸逃脱,赶回来报信,她如今身受重伤,还没有醒来。”

皇甫朝云咬着嘴唇,好半天放开,下唇上已是斑斑血迹,他艰难地问道:“那……有没有……东皇钟有没有说……和天女在一起的暮云,他……他怎么样了?”

昆仑镜迅速道:“没有,武安将军,她没能说。”

“多谢。”皇甫朝云转身对托塔天王道:“我们,集合队伍吧。”

托塔天王从来没有在朝云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冰冷铁青的颜色。

“娘亲!娘亲!你们这些恶魔,给我放开她!”

“暮云,你快和夏姑娘一道走!去通知父皇大人!快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丢下娘亲……!”

“暮云!你的魂会散的,快走啊!”

“咳咳,反正……本来就是死的,为了娘亲……再死一次……也无所谓……”

“你这傻孩子!当初变回轩辕剑……就傻得不得了……你当你死了,会救得了我吗?你不过白白牺牲罢了!听到没有!”

“我……就算灰飞烟灭……也要……救你……”

空间破碎的刹那,灵魂在巨大的空间断层中,漂浮游荡。他,皇甫暮云,本来是一个灵魂,无形无体,现在则是一个消耗了仅剩维持灵体形态的元神的灵魂,对于本来就虚弱的灵魂,再和撒旦他们战斗无异于把自己的灵魂撕裂成碎片,然而他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却还是不能阻止撒旦他们带走天女,他的灵魂甚至虚弱得看不见外界,也不能被外界看见,然而不存在的心脏的清晰的疼痛,还是证明了他还存在着,尽管已经没有一人在身边。

天女被抓走了,暮云脑海中空荡荡的,他不知道那些妖魔鬼怪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天女。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救天女,至于怎么救,去哪里救,他脑海中一片迷茫。

作为一个虚无的存在,皇甫暮云已经没有了“肉体”,他此时应该是“意识的集合体”,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周围血腥腌臜的气息是他的全部感觉,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被泡在肉林血池里一样,他想冲出这片空间的束缚,却怎么也走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涣散,仿佛那些血雾终于把一颗海绵泡软了,他聚起顽强的意志力,与那些把他扯散,把他淹没的意志痛苦地争斗,他甚至不能享用死亡带来的甜美安息,只能时时刻刻忍受着神智清醒的痛苦,但他决不选择放弃,因为他打定主意要救娘亲。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很饿,全身几乎饿得发软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自从山海界自裁后,就变成了灵魂,是不会有饿的感觉的,他只是本能地寻找着吃的东西,他四处摸索,摸到很多肉块,他不是用嘴来吃,他是在用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在吸收和容纳着那些奇怪的肉块,吸收了之后,饥饿的感觉在一点点消失,却涌上一些更加奇怪更加饥渴的感觉。他忽然很渴,哪里有水,他摸索着,开始用身体吸收水——哦,不是水,很黏稠,甜咸甜咸的,真奇怪,他居然恢复了味觉,是血吧,他很渴,他想喝血,更多的血,无论是谁的——

魔族激战后的荒凉战场上,一个身体正在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凝聚着,他是个灵魂,强大的执念让他在魔气缭绕的地方神智清明地聚集着,没有被数千万强大的怨灵给扯碎,相反地,为了活下去,他开始一点点吸收魔族的血,魔族的肉,魔族的气,让他能重新塑造一个身体,一个能完成他心愿的身体。

许久后,那个身体终于凝固而成,按照身体主人的潜意识,它是个白发紫眸的人类外表的青年,看上去英俊秀气,但是当他睁开许久紧闭的眼睛,比普通魔物强大百倍的魔气,在他周身缭绕着青紫色的气息。

“娘,我来救你了。”白发青年自语道。他看着自己的手背,上面有狰狞的青黑色的刻印。心底忽然一冷。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手指蘸一点血伸到眼前,汩汩流淌下的是黑色的液体。他不再是人了,他是魔了。

也罢,只要能救出娘亲,管这个身体是人,是神器,是鬼魂,还是什么魔。

魔界的入口。在西方的高加索山下。这座山的山下,是连绵的荒漠,在山脚和荒漠的交界处,矗立着几十丈高的地狱之门,门上是黑色六翼的浮雕,门前面是高大的黑色大柱,燃着熊熊的黑火,两排一直延伸到远方,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地狱之门前门,三个头的大狗流着腥黄的哈喇子,瞪着猩红的双眼。

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大狗——刻尔柏洛斯,是撒旦信赖的魔界猛将,几万年来,它负责守卫魔界大门,阻挡伊甸园的进攻,伊甸园倒是从来没主动进攻过魔界,只是有一次天使长米迦勒私自和它单挑,打了一天一夜,砍下了它的一个头。害的它花了五万年的时间重新长起来。以米迦勒的实力,能够一人之力瞬间灭掉进攻耶路撒冷的十五万魔族,他跟刻尔柏洛斯打了这么久,足以证明大狗的实力不是盖的。起码在咬人这方面。

如今,魔界的主将已经悉数派出,去攻打东方天界,撒旦也亲自到前线去了,魔界里就剩一些堕天使守护。刻尔柏洛斯格外警惕,如果伊甸园趁机进攻,这可不好办了。

狗鼻子嗅到空气中有异气,紧张起来,对着荒漠般死寂的大地吠叫起来,配合着万年熊熊燃烧的业火噼啪的声音。不出所料,黑柱子延伸去的远方,一片载着白色身形的云影正漂浮而来。

刻尔柏洛斯放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漂浮而来的云影却没有丝毫停滞。略过火柱的边沿,冲入近尺之地。

刻尔柏洛斯察觉到那人身上正宗的魔气,但是那青年的装束和长相都是人类,也许是魔界哪个大将改变容貌去人间回来吧?念及此,刻尔柏洛斯并没有犹豫,就走到一边,让开通道,让白衣青年笔直地走了进去。

皇甫朝云和托塔天王领着天兵,来到魔界入口的上方,下面是魔界的结界,仙人是通不过去的,高加索山脉的上方布置着的结界的威力,是魔界最强的一处地方。

昆仑镜才学渊博,对两位将军普及知识:“武安将军,托塔天王,魔界共分七重,这是第一重的入口,把守入口的是地狱犬。地狱犬不会放任何非魔族的人进入。原来伊甸园来攻打魔界时,最多只攻到第四重,耶和华就让大天使米迦勒收兵了,所以魔界的实力不容轻忽。”

托塔天王懊恼道:“唉,那不是得费很大的劲?”

皇甫朝云问昆仑镜道:“依您看来,撒旦会把天女关在何处?”

昆仑镜道:“我想是在第七重吧,那里是保卫最严密之处,而且有撒旦坐镇。”

托塔天王气不过道:“真是可恶的家伙——咳!”

昆仑镜却看见皇甫朝云的脸色瞬间变铁青,顺着他的目光,却是三个头的地狱犬在门口耀武扬威地坐着。

皇甫朝云梦呓般道:“不可能……怎么会……难道我看错了……?”

昆仑镜满脸疑问,但是他是内敛之人,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托塔天王疑惑地看着下方:“那三个头的狗还真大,跟大象似的,你怎么了?”

皇甫朝云似乎当耳边风一样:“不可能的……他怎么会进得去……真的是他吗?不,这不可能,我一定是看错了。”

“看错什么了?”托塔天王追问道。

皇甫朝云回过神来,道:“抱歉,我一时走神,只是刚才看到一个身影走进地狱入口,很像是我的弟弟暮云。”

托塔天王哈哈笑道:“这怎么可能?刚才昆仑镜不都说了吗,地狱犬只放魔族进入,再说了,你弟弟现在在——厄,他在哪里来着?”

一丝忧伤爬上皇甫朝云英俏的眉间:“他在哪里……弟弟,你在哪里?天女被抓走了,你陪在天女身边,难道也遭遇不幸了?”当年他寻不到东皇钟,也找不到封印天女和暮云的结界,只好待在天界里,但一直想办法打听他们的下落。

皇甫朝云忽然意识到,按轩辕界的时间来计算,他已经找了他一百年了。

“哥哥,为什么只有我的头发是白的?”

“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所以老天爷给你独一无二的颜色啊。”

“可是,白色的好像老爷爷。”

“傻瓜,你头发白得这么好看,就像雪一样。”

那些日子,烽火兵燹的乱世,不过是小孩子登高望远的好风景,和玩游戏的好素材。

暮云和朝云从山楂树上磨叽下来,蹭了满裤腿的树皮灰。家在山水间,他们的童年消磨在树上和水里。

山坡旁就是一片浅滩,滩对岸稀稀疏疏是坚果似的小屋。暮霭沉沉,炊烟墟墟。

每当这个时候,就有少女涉水而来,她一手提着鞋子,细小的脚趟在水里。慢慢走来,手卷喇叭,脆生生喊一句:

“朝云!暮云!回家吃饭了!”

玩得灰头土脸的小崽子们,从山坡上梭下来,在水边胡乱解了鞋子,啪嗒啪嗒踩过去,把泥呼呼的小手,一人一边塞进姐姐柔软的掌心。

“暮云你今天又把裤子刮破了吧,小调皮。”

“不是,都是哥哥拿树枝叉我。”

“弟弟,玩的时候我不是有意的。”

“哼!姐姐~~~~~~~~~~”白发正太开始屡试不爽的撒娇。

“朝云,你是当哥哥的,该让着暮云……”

“姐姐,我知道了。”懂事的黑发正太眉眼细细的。

三个影子小小的,拉着手走上岸,姐姐摘了片芦叶做哨,枯黄的哨音滑过耳畔,纯白纯白的歌谣。

“豆豆点,点豆豆。

小鸡飞,小鸭睡。

星星亮,亮星星。

太阳公公忘盖被!”

“哈哈。”

“哈哈。”

每次唱到最后一句,兄弟两都要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小孩子就是这样,为了很简单的东西,笑得肆无忌惮。

回到了家,吃饭洗澡睡觉,夏天屋里闷,小孩子尤其受不了,等大人睡熟后,朝云和暮云就蹑手蹑脚走到院里,两颗树间,有一个白天结的吊床。

暮云先爬进去,朝云把布裹在他身上,站在旁边推他,吊床像秋千似地晃来晃去,暮云就咯咯地笑。

“小点声,别让听见了。”朝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然后暮云爬出来,朝云爬进去,暮云推吊床,他推得很高很高,都快翻过来了,朝云在里面轻声道:“低一点……低一点……”暮云又捂着嘴笑。

摇啊,摇啊,摇了一年又一年的童年时光。

他们换来换去玩了很久,最后两人都推不动了,便都撑进吊床里,头挨头,肩并肩,挤着看天。

夜空很蓝,漫天都是亮闪闪的星星。飒飒凉风拂过脑门,水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从吊床的缝隙蒸腾进来。

“那颗星星好美,是金色的。”

“听说仙女住在上面呢。”

“仙女不是住在月亮上吗?”

“傻瓜,有很多仙女的呀。”

“哦,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带一个回家玩……”

“嘿,你要娶她,才能把她带回家,就像是牛郎……”

“嗯,哥哥,你也娶一个带回家吧。”

兄弟俩又小声地念起了姐姐的歌谣:

“豆豆点,点豆豆。

小鸡飞,小鸭睡。

星星亮,亮星星。

太阳公公忘盖被!”

朝云和暮云缩得小小地,捂住嘴傻傻地笑。

嘟囔着含糊的话语,小小的头靠在一起,白发黑发落在彼此的肩头,呼吸着彼此的气息,习惯在梦中十指紧扣,即便醒来时已被汗水湿透。虽然靠在一起会热,但是离不开那种温度,好似没有你,在炎炎烈日,我也觉得冰冷。

细数着更漏,黑夜换了白昼,流年度了青春。再睁开双眼,黑发青年独自躺在飞羽军帐里,听着帐外晨起的皮甲摩擦声。

那些时候朝云会发现,他右手是虚扣着的,掌心浸满了汗水,那里本来属于另一个人,虽然早已经不在身边,可是虚握着的姿势,在梦里也保存了许多年。

有一日飞羽行到溪畔,碧色的小河清清浅浅的,从山上看下去,青色的丝带蜿蜒向远方。

如记忆里,那条姐姐淌过,牵着他们走过的小河。

朝云不禁怔了不语,满心都是酸酸甜甜的忧伤。

横艾远目,挑着草叶吟道:“看那边有炊烟,是个宁静的地方呢。”

恰好炊烟寥寥处,茅舍门中出来个挑灯的女子,走在金黄的田间,清脆地叫道:“弟弟——弟弟——回家吃饭了——”

朝云胸口一窒,忽然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躲在稻田里,等着被姐姐找到的孩子。

他闭眼转过了身,不防对上了横艾伶俜的姿态,收敛了一贯嬉笑的脸色,带着有些哀怨的浅笑,道:“朝云——记得过去,不要紧。”

朝云沉默了一下,道:“横艾,谢谢你。”

再后来,朝云把方天画戟画戟握在右手,来填补心那里的空洞。

“呵!”

“哈!”

两道人影交错而过,在中间擦过,爆出几朵火花,分到两边,仿佛瞬间变位。彼此的剑身上,相同位置的地方都有挫口,这是刚才在中途碰撞留下的。

两人同时转身,行抱拳礼收势。白衣少年擦着额头亮晶晶的汗,道:“师兄,我又差点跟不上你了。”

“暮云,你大病初愈,不要勉强自己,而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刚才我险些接不下来呢。”张诰说道。

暮云和张诰收好训练的东西,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一半,张诰忽然问道:“暮云……你是不是……算了……”他闭嘴不言。

暮云问道:“我怎么了?为什么不说呢?”

张诰摇摇头:“算了,没什么……”

暮云好奇道:“你说嘛,师兄,别吞吞吐吐的。”

张诰笑道:“其实也没多大点事,就是你生病的时候,昏迷了三天,说了奇怪的话……”

“我说什么了?”

张诰沉了一会儿:“嗯,你说……兰茵我喜欢你……”

暮云一张脸从白变红,分明是扯着嗓子,但全压在喉咙里嘟囔:“怎……怎么可能……你,不要取笑我啦。”

“哈哈,你不好意思啦。”

“师兄!”

张诰没有告诉暮云,其实是有天夜里,他去探望暮云时,看见昏迷的暮云眉头皱得紧紧的,搭在被子外面的左手,紧紧捏着床沿,就像是做恶梦似的,张诰便替他一根根扳开手指,放进被子里去,然而暮云却在梦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在一直找一个可以支撑的东西。握住了一只手,暮云的眉宇便舒展下来,仿佛天地塌下来,也不会惊醒。张诰几次想抽手,无奈暮云握得实在太紧,就像是根深蒂固的习惯,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暮云微弱地嘟哝着什么,张诰便俯下头去听。

“豆豆点……

小鸭飞……

星星睡……

太阳公公……没盖被……”

张诰头上冒出问号,但是看着暮云安详的神色,就像是把属于自己的宝贝,很开心地收在隐秘的地方。张诰便任暮云握了他的手,一宿未眠,直到天亮。

纵然已经忘却,血液里流淌的习惯,还是童年时候,牵着哥哥的手,酣然入梦。

梦里,是谁,为救至亲,舍身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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