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64年，19岁的奶奶在她三舅妈的介绍下嫁到了搬来不久的时家，直到结婚当天，她和老头算是第二次见面。后来她给老头生下了两男两女，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农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一家人吃着高粱米和苞米面，好的光景在过年的时候生产队会分几斤猪肉。用她的话来说“一锅稀粥喝一天，勾兑点水回回锅再喝一天，那时候饿不死就行了。”
02
1983年秋收后，老头带领着老婆孩子离开了生活近20年的黑土地，一匹马驾着一辆木头大车，搬到了老家外150多公里的镇子上。奶奶是极其不愿意搬走的，因为她的爹娘还留在原来的村庄里。可老头打定了主意，奶奶嘟囔着嘴，拖拖拉拉的领着最小的女儿上了马车。眼睛里噙满了泪，不断的叮嘱自己的弟弟照顾好年迈的爹娘。
03
刚搬到镇子上的时候，全家6口人挤在一个没有门的土坯房里，我问奶奶为什么不装个门。奶奶说：“那时候你爷爷说来年开春自己家就要盖房子了，这门装了又拆不走，怪可惜了的。你爷爷就把一个棉被钉在门框上，糊弄着就过了冬。”
老头在第二年开春，老头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盖起砖房。一共四间，奶奶说“你爷爷琢磨两个儿子各两间，等他俩都结婚了，我们就在旁边盖一间偏房，闺女早晚得嫁走。”
04
86年9月老柴和德林结婚，88年初我出生，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转，老柴在我三岁的时候开始上班，而德林自己学会了做大豆腐。我整天围着老头和奶奶转，老头忙着地里的活，奶奶养几只母鸡和两头猪，再给全家做饭。小时候我格外的挑食，奶奶总是在开饭的时候瞄着我的吃饭的动作，一看我嘟着嘴瞒着筷子满桌边晃悠的时候，就下地系上围裙打开橱子，拿出一个鸡蛋捏一小撮面粉搅拌均匀，在灶坑里填一把火，倒上黄澄澄的豆油，撒上一点葱花，我瞪着眼睛等她把鸡蛋饼端上桌。为此我没少挨老柴的打，“不吃拉倒，一天天惯的。”奶奶一定会坐在我的对面，理也不理老柴，径直地把鸡蛋饼推到我面前，“大孙子，趁热吃。”
奶奶会做的都是家常菜，辣椒酱、韭菜盒子、酸菜炖粉条、豆角炖土豆，她会的种类不多，但是每天早上我上学她就问：“大孙子，今儿晚下校了咱吃啥？”“奶奶，我要吃炖茄子，还有鸡蛋糕。”我一边往上学的方向跑着追赶同村的伙伴，一边回头冲着她大声喊。她系着围裙在院子的后门送我。
20多年过去了，她的鸡蛋糕我一直吃到今天。一个敞口的小铁盆，黄澄澄的鸡蛋糕上有几片虾皮，翠绿的碎葱花在豆油下衬着，那是拌大米饭最好吃的。
“奶奶，你叫啥？”
“奶奶叫罗淑琴。”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不？”
“奶奶没念过书，要不你给奶奶写吧？”
“行。我给你当老师……”
05
后来我去县城上了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老头儿抱怨说“你奶奶把日历都要搓烂了，前脚你刚走，后脚就查着还有几天回来。你问她今天星期几，她记得比谁都清楚。”德林说“你姑姑他们送点吃的回来，你奶奶全都放冰箱里存着，就说等你回来全家一块吃。”
高中那几年的确是把回家当成改善伙食的饭店了。吃了十几年奶奶的饭，回家里我不饿都能多吃两碗。奶奶依旧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的饭碗“大孙子，再盛点？”老柴有的时候实在看不过去了“妈，别给他盛了，他一个人都吃出来咱四口人的饭量了。”奶奶依旧不理老柴的话茬“家里饭好吃，搁外边都瘦了。”然后伸手来拿我的饭碗。“奶奶，我都160斤了，真吃不下去了。”“行，那下顿再吃。下顿你想吃点啥？”“吃完这顿咱再唠呗。”
后来去外省上了大学，再后来在外地有了工作，和奶奶见面也就是一年两次而已。每次打电话回家她都问“大孙子，啥时候放假?放假是不是就能回来了？”那时我会不耐烦的说“奶奶，这刚走一个月，放假还早着呢!”“才一个月吗？咋像老长时间没见着你了呢？”
她会在得知我买上车票的那天起在日历上画圈，天天早上起来就念叨一边，她会在老头出门去185路公交车站牌接我的时候站在院子后门旁，盯着看我回没回来。她会在我熟睡的早上悄悄地坐在枕头旁边，不出声就坐在那里看我睡觉。有次我一睁眼吓了一跳。“艾玛，老太太，你吓死我了。”她伸出手在我头上刮几下“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没事儿，没事儿。”有的时候假期很短，刚刚在家里住一晚，奶奶早上起来就蔫了。“奶奶，咋不吃饭呢？”“在家待不了几天你又要走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
老头一听她这么说“你跟你大孙子去吧，要不你就养她一辈子。”奶奶总是低头嘟囔着说“要不是使不好煤气罐，早跟我大孙子走了，这不是怕去了给他添麻烦吗。谁乐意天天搁家伺候你。”
我走的时候，她不远送，却总是叮嘱老头把我送上185路公交车。然后我习惯的抱抱她，说句拜拜，她习惯的拉拉我的外套。“到了给奶奶回个电话。”然后站在院子的后门，看着我和老头赶路的背影，就像她盼我归来的样子，我回过头去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她拿着自己的衣角抹着眼泪。然后我挥挥手，她也挥挥手，脸上依旧挂着泪。
06
奶奶和老头一辈子没吵过架，老头对奶奶一直是感恩，小时候经常听老头说“秤杆离不开秤铊，老头离不开老婆儿。”“你奶奶是咱家功臣，伺候这一大家子。深了浅了的我都不知声。将来你要对你奶奶好，记住喽。”
老头对奶奶的疼爱是全村出了名儿的，奶奶喜欢吃甜食，面包、蜂蜜麻花、冰糖、香蕉、西瓜、水果罐头从来没断过。缺啥少啥都是奶奶念叨一句，老头就去街上置办齐全了。老头常说“只要不得病，她爱吃啥我就买啥。”
老头临走前不久，他问奶奶“我走了，你能不能行？”奶奶把脸转到一边儿“别说那吓人的话，你真走了，我还有我大孙子。”“那你就听你大孙子的，我就放心了。”
老头离开的时候，我赶到老家已经晚了，凌晨的小雨一直没有停过。我看见她肿着眼睛坐在炕上。一见到我，她抱住我“大孙子，你咋才回来？奶奶想你了，你爷爷也想你了。”
07
奶奶在2015年春节的时候检查出有轻度的阿尔兹海默症，很多许久不来家里串门的亲亲她渐渐的都不认得了，一个人在去一公里以外姑姑家的时候迷了路，做鸡蛋糕的时候反反复复的家了好几次盐，甚至不记得他孙子的生日了。
老头走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奶奶，我常常觉得自己有很多没来得及跟老头说的话，做的事儿都不算是遗憾，至少奶奶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处理完老头的后事，我也该回去工作了，老柴跟德林也要去工作了。我要走的时候她拿出了老头的老年手机，“大孙子，有事儿没事儿你给奶奶来个电话吧，奶奶想听听你声儿。”
“好的，老太太，你会接电话吗？”
“我不会，你多教我几回。”
“老太太，这个每次电话响了，你按这个绿色的就行，然后把电话放耳朵边上。”
“按这个绿的就行吗？”
“对，就按这个绿的，我每天下午四五点给你打电话。行不行？”
“行”
08
老柴告诉我说，奶奶每天晚上都让她帮忙给手机充电，“老年机电量耐用，可她不听。”
我会每天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抽空给奶奶打一个电话，一般我们的电话三两分钟就结束了，“奶奶，你中午吃的什么？天气热了，把脱下来的衣服放一边我妈晚上回来洗，要下雨了别出门，出门的时候记得要那电话，穿有你家电话号码布贴的衣服。”她常问“大孙子，你下班了吗？你晚上自己个吃点啥，吃点好的啊。我挺好你放心。你爸你妈也挺好。”
德林跟我抱怨说“你奶奶觉得全世界就你有电话，无论是你姑还是你妈往家里打，她接起来就喊大孙子，一听声儿不对就挂了，根本不管你要说啥。”
奶奶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别人打电话来我都听不明白，就你打电话我能听明白。”
前几天下午，老柴下班早，看见奶奶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坐着，一会站起来在屋子了转了两圈，然后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妈，你找啥呢？”奶奶拿起口袋里的电话“等我大孙子电话呢，差不多到点了。他该来电话了。”
“妈，别等了，您出去溜达一会吧，我做饭，一会吃完了我给你大孙子打电话你俩再唠嗑。”
“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个点，我等会儿。”
“可能他今儿忙，忘了给你打了呢。你和邻居溜达一会，等他下班了我帮你给他打。”
奶奶不情愿的拿着电话往院子里走，老柴开始洗菜准备做饭。
不到五分钟奶奶快速的打开厨房的门，“桂杰，我大孙子来电话了，你听！我就说他肯定能给我打电话。”
老柴接过电话“小宇，以后准时点，给你奶奶都整魔怔了。”
09
“大孙子，你别天天给奶奶打电话了。”
“咋了？老太太”
“费钱。我挺好的，你别惦记。”
“没事儿，你大孙子电话费有单位报销呢。”
“那还费电呢？电费单位也给你报销哇？”
听到这儿我哈哈的乐出了声。“嗯哪，也给报销。”
“还有这好单位呐？你可得好好干。”
每一次从我们俩第一次说拜拜到挂电话都得一分钟以上，每次我说完了拜拜，她还会回一句拜拜，然后自言自语的说一句“我大孙子还惦记我。”然后我会再说一遍“奶奶拜拜。”她一定会乐呵呵再回一遍“嗯哪，拜拜。”直到电话里起了嘟嘟的盲音，她还会再说一遍“拜拜。”
10
你说不好这辈子会成为谁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那是一份甜蜜的责任，足以让我们忘记所谓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就像我挂断电话以后时常觉得老头在天堂像我竖起了大拇指。我会幸福的望着天空，骄傲的笑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和奶奶还能见几次面，我还能不能吃到她加了好多次盐的鸡蛋糕，可直到此刻想起我的名字，她一定会是笑的。因为写到这里，我是感恩的笑了。
愿每一颗心都不辜负这一份沉淀的爱，愿这一份沉淀的爱成为小宇路上不灭的灯，温暖的灯，回家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