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现在如果你问我美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我不知道。

甚至我会反问你,什么不能算是美呢?

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这姑娘真够能装的!”

而你知道我会怎么想吗?我会判断,你一定还活在2019年,甚至更早以前。

你一定还没有经过那场盛大的流行,你一定还没触摸过美的边界。如果时间倒退十几年,回到那年的夏天,我绝不会想到十年之后的世界是那么的美,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没见过这种美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原来有一种美是会令人窒息,令人空虚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多年之前的网络上到处都是各路网红的美照,打开朋友圈随手一翻,全是各种皮肤姣好、五官精致的朋友,就连一条平日里凶狠无比的狗,都在滤镜的烘托下变得惹人怜爱。

2.

那年的我,喜欢在卫生间里自拍,灯光的温度刚刚好,洗完澡的自己刚刚好,头发刚刚吹干,顺滑又蓬松的状态刚刚好,镜子里的自己美得令自己都动容,那一年,自恋成为一个人自信的基础。此时抄起手机,点进美颜模式,咔嚓一张,就能定格下完美的自己。“咔嚓”就好了吗?当然不是,这只是面对朋友的官方说法,真实情况是——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的无限循环模式,直到自己都被自己折腾得不好意思了才算结束。是的,自恋的人,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如果此时有人闯进卫生间里,无论是男友,还是父母,都会杀我个措手不及。有时我会装作正在搜索鼻头的黑头,有时我甚至会突然唱起歌来,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之后工作就开始了,一个人蹲在马桶上选照片,一张一张地删除,一张一张地待定,一张一张地修图,再一张一张地把修过之后也不满意的照片全部删除,留下十来张,有些是当晚便要发的,有些是留着哪天库存告急时再充数的,间隔的时间要长一些,不然就容易被人发现是同一天的照片。直到这一切都全部完工,把照片传上了微博或朋友圈,再点开大图,自己看一眼完美无瑕、表情率真的自己,才真的确定自己是洗干净了,才真的对得起这一次工程浩大的洗浴。

 

这一系列流程是每个女生心照不宣的人间秩序。大家心知肚明那些美丽从何而来,甚至在心里无数次嘲讽或咒骂过他人的美照,但在与人应对之间,还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暖与礼貌。

不揭穿,是生而为人的基本礼仪,是一种恩慈。

 

3.

可这一切都在之后的十年里迅猛地改变了。一位名叫瑟夫的科技天才把美颜相机与美瞳结合在一起,不可否认,这是改变世界的创举。虽然一开始这项发明还是如每一次科技变革一样,受到了各种主流人士的抨击与挖苦,但也如每一项科技创新一样,并没有停下改变世界的脚步。所谓的美颜与美瞳的结合,其实就是在美瞳里装进具有美颜功能的摄像头,换言之,这种美瞳美得不仅仅是瞳孔,还美化了从瞳孔看出去的世界与人,每一条街道都自带滤镜,LOMO、日系、胶片……各种模式任君挑选,就连最廉价的食物也变得不俗,即使是普通的街边烧烤,在滤镜的烘托下,也闪烁出诱人光泽,大脑会自动认定那一定是在大师的手里,经过了无数道复杂工序才烹饪完成的作品。

 

当然最让人喜爱的还是对人的美化,每一张人脸都俊秀而动人,精致却不凡。从此以后,就连“可爱”一词都被人类淘汰出局,“可爱”变成了只能形容动物的词汇,对人使用那就是大不敬,因为每个人都成为了他人眼里的一道美好且值得观赏的景色。

 

4.

起初的那几年还不是这样的,当时的人们只是尝个新鲜,并不是时刻佩戴这样的美瞳,可这件事的发展远比人类想像的要快得多,领导开始强制性规定自己的下属要佩戴这样的美瞳,美其名曰“只有看到美好的世界,才能拥有美好的眼界,才能更高效的完成工作”。可大家都明白,领导无非是希望自己在下属的眼中是完美的,是正确的。渐渐的,女友强制男友佩戴,但只限于他们二人世界的时候才能佩戴,女人希望在自己男友的眼中只有自己是最完美的。可男人当然不会止步于此,一旦食髓知味便明白弃之可惜了,真假在男人的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规则。于是越来越多的男人开始长期佩戴这款美瞳。而女人也不甘示弱,消费男色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女人纷纷把这款美瞳的重要性排在了名牌包的前面。

 

相亲行业更是推波助澜,打出各种颇具情怀的广告——“我们只需要你的心灵美”“外表都是给别人看的,真心才是给爱人最好的礼物”等等。事实上相亲行业是最大的收益者,每一个来相亲人都不再挑剔对方的颜值,反而是一见面就聊起了人生与理想。有人得利,就一定有人失利,首当其冲的倒霉蛋儿就是化妆品,人们已经不再需要繁琐的化妆卸妆,因为每个人都确信自己在他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美人,一些有远见的化妆品公司都纷纷转型,摇身一变,成了医学性质的美肤行业,目的是让大众的皮肤变得更加顺滑,让佩戴上美瞳的人在触摸到对方的脸颊时更加的难辨真假。

 

人们渐渐习惯看到这样一个美好的人间,各大科技公司还纷纷推出了免洗“年抛”的美瞳,相比之前的日抛月抛这款美瞳让佩戴者拥有了更好的用户体验。而且这种年抛的美瞳,就算到了一年的使用年限,也不需要摘下,它会自动溶解成液体,被泪水稀释掉。虽然也有因长期佩戴而眼角发炎甚至导致眼盲的倒霉蛋儿,可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地挤进了这场浩瀚的流行里。

5.

那年,我29岁,已经交往过不少男友了,有穷困潦倒的画家,有靠写旅行传记的旅行家,有开露天咖啡馆的小老板。他们每一个人都各具特色。要知道,一个画家,如果五官精致,再蓄上胡渣,留着长发,就算他再潦倒也是让人着迷的,即使他真的没有才华,绝不可能成为大师又何妨呢;如果一个旅行者,无论经历怎样的曝晒,仍旧肌肤白嫩,明眸皓齿,试问哪个女孩子能不为所动;如果路边摊的一个小老板,拥有深邃的双眸,惹人疼惜的气质,有几个女人会不愿意为他买单?

 

要是换到十年之前,穷困潦倒的画家,仅仅是一位满身油渍,满脸黑头,甚至有些微秃的猥琐大叔,旅行家也只是一个晒得堪比黑猩猩的流浪汉模样,路边摊的小老板挺着小肚腩,扯着双下巴,这样的男人们,谁会特意去透过外表,聚焦他们的内心呢!

 

这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终于成为了只关心心灵美的圣人。

恋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美好而又容易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死’在了‘美’这件事情上。

 

究其本因,大概要追溯回我很小的时候,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不招男生喜欢的女孩,我的五官已经不能用平庸来形容了。枯黄的头发也修饰不了自己的侧脸。女人天生就拥有爱美与自恋的基因,可在我这里,自恋显然不符合我的出厂设定。难道丑陋的女人就不配拥有自恋的权利吗?当然不是,自恋仍然存在,甚至变本加厉的存在。丑女人的自恋是被自卑心理浇灌出来的,所以生长的也更加茂盛。但自从每个人都戴上了天才瑟夫发明的美瞳以后,我也就顺理成章的加入了美人的行列。爱美与自恋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我生而为人的权利。可问题是,美这件事,在从小就自卑的我这里成了一件需要被反复确认的事情。我的美需要被称赞。似乎只有通过别人的眼神与语言里我才能确定自己也拥有着与大众一样的美貌。镜子里的美,相机里的美都不足以填满我的空虚与自卑。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种自卑是不虚荣的。

 

6.

我在快要迈入30岁的节骨眼上认识了隋想。

我天真的以为,只要半年相处得当,我真的能赶在30岁之前嫁出去。

隋想是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置业顾问,说白了,就是买房子的。再说直白一点,就是每天在街边发房屋广告的。

 

我就是在租房子的时候认识的他。隋想给了我最优惠的价格。本来五十平米的屋子是我一个人住,可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恋人。

这五十平米成为了我们的家。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站在镜子前,侧身对着躺在床上的他。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他。他始终盯着手中的书,偶尔翻到下一页,书页的声音干脆而冷漠。我试着用脚跟碰了碰靠在床头看书的他。

 

他沉默地盯着手中的书,木讷地笑。

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他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妨碍。

“咳……”我清了清嗓子,在镜子前左右摆动身体,有意无意地让大腿从裙摆的侧边若隐若现的露出来。

他的嘴像是半掩着的木门,微张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合上。

我从梳妆台的抽屉最里侧翻出了在这个时代早已经成为摆设的口红,我用湿纸巾抹了抹上面的灰尘。拔出,转动,在唇边来回地涂抹,偶尔对着镜子克制地浅笑。余光继续在床沿巡逻,以免错过了与他目光交接的刹那。


“想喝水吗?”我试探道。

“不渴。”他面若枯木。

“我是有点渴了。”我拿起电脑桌边的透明水壶,对口就喝,倒得有些太猛,我承认我是故意的,水壶里的水直接从壶口涌出,冲过我的唇边,滑进我的衣领。我伸出舌尖,故作尴尬状,又摊开右手掌,用无名指抹了抹被水沾湿的嘴角,我调动起潜藏在女人本能里的妩媚眼神扫了一遍脚边的地面,在确认水渍并没有殃及地板之后任由那份妩媚停在他的脸上。


又翻了一页,他又翻了一页,他的眼睛紧跟着手指翻页的速度跳进了下一页的内容里。我立刻转过头面向镜子,调整自己尴尬的媚态。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真实模样,真以为镜子里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自己,我相信,抱着这种信念的人绝不只我一个,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沉溺在这种畸形的状态里,就算没有这款美瞳也是一样,女人天生就有一种让镜子撒谎的能力,只要稍稍调整角度,双眼用力,拨弄一下刘海,笑容在精确一点,镜子就会大言不惭地说“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7.

就像2019那年,所有人都会把自拍镜头当成自己的随身镜。按下快门,稍加修饰,瞬间就能在朋友圈里傲视群雄,虽然朋友圈里的其他女人也都是这么想的,但那年的我们绝不会刻意揭穿他人晒在朋友圈里的美照。不揭穿,是生而为人的基本礼仪,是一种恩慈。

“隋想,放下书行不行!”我说完见他没有动静,彻底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床边,掏出手机,对准自己生气的脸咔嚓出了一张自拍。已经是完美的脸了,不需要再刻意躲在卫生间里自拍了,不需要进入无限循环的咔嚓咔嚓模式里了,不需要拼了老命做出一张女神的神态与姿势了,坐地随手一拍更显自然与率性,这已经成为了新的自拍风潮。

我把手机往床上一甩,自拍明晃晃地躺在他的左手边。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发微博吗?”

我瞥了他一眼“不好看就不发。”

说完我便一动不动地望着隋想,等待他说些什么,好挽回这个‘不好看’的局面。

“挺可爱的,恩…不做作,应该说是率真。”他是有思考过的,他当然知道在这个时代“可爱”并不是什么赞美人的词汇,于是他在半秒的斟酌之后,选择了“率真”作为结尾。

无论什么时代,不做作的美都很难出现在自恋姑娘的身上,刚刚我坐地,臭脸的一张自拍,正是正是另一种做作,刻意拿捏出来的率真效果。这一切举动都是为了与其他姑娘照出不同的风格。那种挤胸,挤笑容,剪刀手的自拍早已经是上个时代的傻事了。

当年的女人们其实也一样,最好的化妆技术,就是看不出来化过妆,最好的修图就是让人看不出来修过图,没有一种完美的率真,不是造作出来的。所谓的率真不过就是追求一种极致的逼真。

 

“真可爱”这个词汇也早就不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了,这就像很多年前,见到小姐不能叫小姐,要叫美女,后来见到美女,要叫女神一样,“可爱”那是早已经被淘汰的语言。

我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略显生气地盯着他。

 

又翻了一页,我的失落跌到了谷底。

情绪拉高了眼泪的水位线,深呼吸,冷静,克制,可一想要开口说话,委屈就突然梗在心口,胸腔无可自控地颤抖。

“隋想,能好好说句话吗?”

我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第七次了,之前六次,我都忍住了。上一次同学聚会,在场女同学的男友是如何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女友的美貌的,他们有的会牵起女友的手,神情诚恳,言辞笃定地说出那些除了在小说或偶像剧里才显得不那么造作的词汇,有的会露出荣幸之至的笑容给女友深情的一吻。而我的男友,只会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头也不抬地吃着碗里的食物。


8.

如果现在我能诚实地回想这一切我会告诉你,没错,我曾经无比欣赏这样的他,他与众不同,他的气质简单而不凡,说话的口音与用词都那么随和而不流俗。他的内心仿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净土,眼神里藏着一个笃定而勇敢的目标。他不媚俗,也不局促,不卑不亢都无法形容他的大自在。可我毕竟是个女人,是个俗人,我需要生活,而生活需要鼓励,女人需要赞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觉得任何一句赞美是多余的。哪怕那是谎话,哪怕那是客套,哪怕那只是为了偶尔在朋友面前充充场面女人也会乐此不疲地欣然接受。

我再次拿起水壶,本想装作水壶是不小心从手中滑落的,可他不咸不淡的嘴脸彻底惹毛了我。

“哐——”水壶在地板上砸出了一条明显的印记,铿锵有力的无力感。

“你干什么啊!”他从床上跳起来,声音刺耳。

刚刚还被我忍在胸腔内的情绪一下子像是打开了水阀一般,喷涌了出来。

“你怎么了?”隋想凑过来。

‘你怎么了’这是最让女人恼火的假关心句式。

“滚!”我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词汇。

“这是我家,你让我滚去哪儿?”这句话不是被吼出来的,隋想的语气分明是天真的疑问。

家?一个不到五十平米,连在墙上钉一根钉子都不敢的地方?狭窄的卫生间,逼仄的厨房,无一不让我感受到生命的难捱。我在心底挤出一声冷笑,冷笑随着我哭泣时呼吸的节奏意外释放成了狷狂的大笑,笑声比他刚刚那句“你干什么”更加刺耳。

他俯身,双手伸了过来,我的身体就在他的双臂之间,他的下半身停在床上,左手突然撑地,右手摸了摸凹痕,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侥幸的笑意。

“还好,房东应该发现不了。”

我顺势踢开脚边的水壶,硬生生用双手把他推回了床上。

“你别这样,我们很快就会搬新家的,到时候我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这话就像是当年房地产专家说房子会跌价一样,让人乏味,让我反胃。


9.

从跟他在一起的第一年他就是这么说的。我看着他的脸,硬朗的轮廓,眉毛浓密而不突兀,内双的眼睛恰到好处,鼻梁精致如模型般,这张好看的脸在此刻,令人作呕,我突然渴望美瞳可以开发出一种丑化他人的诡异模式。

他躺下又坐起,闭着眼睛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他在向我靠近,已经碰到了我的身体,他抱住了我,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呼吸愈发沉重,他努力克制着什么。

半年前的他,每个月只赚一千八百块钱,为了我,买了一副当时最贵的新款美瞳。因为我说,只要买了那款美瞳,我就会成为他眼中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我从他同事那里得知他存的钱全是是从公司的午餐补贴里省出来的。当时的他整个人瘦了整整两圈,无论我如何切换美瞳里的美颜模式,在我眼前的他始终还是瘦到只剩颧骨与下巴的一张脸。一双漂亮的眼睛都凹陷下去,我还故意半开玩笑地说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了。那时的他,用自己的健康为我的虚荣与任性买单。

 

他用手背擦干我的眼泪。

“走开!”我咬牙吐出这两个音。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扭捏了一会儿。

“好,我走,钥匙我放桌上了,房租还有半个月才到期。”

我擦掉泪痕,拿起手机对着自拍镜头看了看自己的脸,又火速放下。

全世界最难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好好维系一段长久的关系,越是近越是难,但最容易的事就是弄坏一段关系,只要有一个人,一个念头,一个近乎于误差般的举动,有些东西瞬间就崩塌了。弄好一份爱,就是必须要有两个人持久的容忍与理解,但弄坏一份爱,只需要一个人,一松手就完事了。

没有,他没有回头,他疲惫地走了。我也疲惫地瘫软在地板上。


10.

疲惫的恋人啊,像极了刚抽完的烟,被掐灭在烟灰缸里,蜷曲着身体,烟草被烧透,成了灰白的烟灰。

我半个月都没有出门,每天不洗脸,也不刷牙,想要作出一种悲伤欲绝的惨状,

等他一回来看到我就心生愧疚。维持爱情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对方愧疚。

半个月后,我收拾东西准备搬回父母家住时,发现了许多关于家装的书籍,还有许多图纸,我才明白他每天一到家就赖在床上看的书就是这些,有些书页上还做了标记写了字——“我们的家”。

我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准备把这些都拍下来,发微博,想要让他看到,他为我做的这些,我都看到了,我都明白了。刹那间我惊觉于自己的怪异举动,我想到的居然是发微博,而不是主动给他发微信,打电话。一种细微而根深蒂固的自我展示心理居然已经蔓延到生活的每一个细缝里。这种自我展示的心态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向他人炫耀什么,更像是给自己一个证明,证明自己拥有着什么,明白了什么,证明自己拥有一种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可能。

相机一打开,我便立刻甩开了手机。这种状况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因为长期自拍,所以相机一旦打开,最先启动的就是自拍模式,我看到了自己的脸。这分明不是我的脸,不,这才是我的脸,一张早已被我忘记并遗留在十多年前的脸。我赶紧退出相机,看了看日历,年抛的美瞳已经失效了,从时间上来看,已经失效半个多月了。就是我跟隋想哭闹的那一天,应该是刚好我哭了,美瞳液化被眼泪稀释导致我一直没有察觉。

我再次打开相机,清晰地看见自己脸上的痘印,圆润的鼻头,松垮的皮肤,若隐若现的双下巴。我的眼睛原来是那么小, 我的一行眉毛只剩下了中间一点点,两边细小的绒毛不再生长,一定是年幼时过分爱美,拔过头了。我丢下手机,环顾四周,隋想没有骗我,这个小屋真的是很可爱,“可爱”并不只是可以形容宠物的词汇。五十平米的地方被他装置地井井有条,擦得干干净净的电视机屏幕倒影出了我身后的那片照片墙,墙上全是我和他旅行时拍下的照片。照片?我赶紧起身在照片墙上搜索他的脸。

他的脸居然没变。我又揉了揉眼睛。他的脸居然没变。我没有戴美瞳,他的脸就是那张脸,我的美瞳没有美化他,也没有欺骗我。


11.

我陷入一种无力的癫狂,我知道我错了,我分明看见一个隋想的身边站着一个丑八怪,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我惶恐不安地把这些照片全都撕下来,我害怕留下证据,害怕有一天他会看到真实的我,被揉烂的照片统统丢进了马桶里,我按下冲水键,塞住了,我又按了一次冲水,水更小了,我打开上方的水箱,才发现出水口被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堵住了,我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是美瞳。

是几年前最新款的美瞳,就是隋想剩了好久的钱咬牙买下来的美瞳。

我的颈部有一股凉意,冲了上来。

他骗了我。他没有戴,他没有让我成为他眼中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12.

一瞬间,不同时代下的逻辑与价值观充斥在我的脑海里——美是否该仅仅来自于一张脸。虚构的美,难道就不该称之为美吗?所谓的真善美,难道拿掉了“真”善与美就不该被尊重吗?

我虚弱地打开盒子,看到一张纸条。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说过,我们要一起为了我们未来的家好好努力,我答应你了,我正在努力,我很快就会为你实现这个诺言,等我们搬到新家,我们就结婚吧,在此之前,我不敢说太多漂亮好听的话,我不够自信,我还一无所有,但一想到,我还有你,就又有信心了,再等几年,会好起来的。”

 

我突然才发觉,大多数时候,和恋人一起许下的诺言,潜意识里只是单方面在等待对方为自己实现,为彼此实现。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戴上新的美瞳。我突然发觉已经好久没有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看一看这个世界了。科技的发展,让人类可以足不出户就包揽世界的每个角落,我们跳进网络里,俯瞰整个天地,各种奇闻瞬间尽收眼底,我们看我们想看的,看我们爱看的,任何不美的,都被锁在了过去,锁在了欲望的缝隙里。

我走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更加丰盛的世界,每个人的面孔,各不相同,一个好看的姑娘蹲在公车站前,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抓脸,看样子应该是被风吹乱的发死弄痒了脸颊;一个叼着烟,拎着菜篮子的大叔踩着夹脚拖照样自信满满地招摇过市;一个小孩踢着石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当然也有面目丑陋的人,甚至破履烂衫,甚至天生残疾,有的在路边摆摊,有的在闹市中乞讨。但人间不就是这样吗?无论我们如何美化自己的丑陋,丑陋依旧顽固地存在着。虚构出来的美,是对丑陋的一种掩盖。真实世界的我们终究是千疮百孔,然后狭路相逢。


13.

2029年末,又一个科技新贵洞察了人性,发明了新款的美瞳,只要与他人对视十秒,就可以自动转播他人眼中的世界,并且自动解除美化世界的功能,转播时间分别为半小时,一天,以及一周。根据时间的不同,这三款美瞳也自然有了不同的定价。广告语是——发现别人生活里的美。

无数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摘下旧的美瞳看一看这个真实的世界又蹚进了新的潮流里。

我完全无法想象从此以后的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知道,面目全非是肯定的。每个人眼中的自己,不是自己了,甚至每个人都不再关心自己了。他们开始热衷于偷窥他人的生活,活在一个接着一个的短暂快感里。

很快原本的美瞳又开发了屏蔽转播功能,让他人无法偷窥自己的生活。


14.

春节前,我在赶去图书馆的路上,看到了隋想,我承认我欣喜了几秒,但几秒之后我便看到一个相貌平庸的女人从路口出来,挽住了隋想的手臂,他的脸更加锋利,眼神用力地盯着女人的眼睛。我突然怀疑起过去的自己,怀疑起现在的隋想,甚至怀疑起了上帝。上帝造人,人造美,美是什么呢?看到的美,是美吗?我的答案是确定的,虚假的美是美吗?答案仍旧确定。说到底人还是只能看到自己眼中的世界,至于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会有人知道,甚至不会有人想要知道。

隋想看见真实的我了吗?未必吧,他只是看见了我的脸,看见了我一小部分的生活,看见了自己心底对我的爱意与贪恋,说到底,对一个人的爱,才是隐藏得最深的滤镜。当他突然不爱我了,当他在日复一日的惯性与麻木中消耗掉当年的热烈,当他投入了新的生活,当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眼中的滤镜就消失了,我的样子会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恢复成平凡的面貌,曾经围绕在我周围的那些光芒沦落成为发根上的头屑,毫无道理可言地被风吹散,在转头之间落在肩头,落在空气里。

 

有些时候,生活会让你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幸福总是未遂,不幸却总在尾随。

 

15.

如果时间倒退十几年,回到2019那年的夏天,我绝不会想到十年之后的世界是那么的美,美得那么的空虚,那么诡异。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年之前的网络上到处都是各种网红的美照,打开朋友圈随手一翻,全是各种皮肤姣好、五官精致的朋友,就连一条平日里凶狠无比的狗,都在滤镜的烘托下变得惹人怜爱。

 

可惜啊,不能倒退吧,我说的当然不是时间。就算时间能倒退又如何呢?如果现在的我重回2019年,我会清醒地意识到,其实2019年的世界与十几年后的世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是那么的美,美得那么空虚,那么诡异。

 

那时的人类,着迷于整形,着迷于化妆,着迷于买各种明星同款的衣服首饰,着迷于拍下一张张同等标准下的美照,着迷于“脸是世界上最便捷的通行证”这个概念。甚至着迷于去建造一片片毫无历史底蕴的古商业街,只不过那时的科技还没有发展到能够把人类的欲望彻底地解剖,还没有让我们能够赤裸裸地看见自己的劣根与顽疾,我们还没能够通过科技的力量向所有生活中所有“不完美”的部分挥上重重的一拳,还没有通过科技的手段编织出一块巨大而妖艳的红布遮住所有人的眼睛。

“喂,在这里。”老同学招手。

她是我中学时最要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去了西北支教,算起来已经有十来年没见了。约在图书馆见面是我提议的,毕竟十多年的时间,这座发展超速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了。唯一还没变的就是这家图书馆,这是当年我们一块温书的地方。


  16.

“这里的人都好奇怪,好像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老同学说。

我突然想起刚刚隋想盯着身边女子的目光,无奈一笑。

“ 你不知道吗?”我问。

“知道什么?”老同学反问。


看来她真的不知道,我心生窃喜。这场犹如瘟疫一般的流行浩劫总算没有流传到大西北去,偏远也有偏远的好处,留不住贪图繁华的人,却留住了纯粹的真。


“喂,我们多久没来这家图书馆了?”

“大概有十来年了吧。”

“我们合个影吧,我刚买了一台相机。”

“就在这里?”

“图书馆不让拍照,你忘啦?我们去门口找个路人帮我们拍。”

路人一脸茫然地摆弄起这台“古董”相机,诧异又木讷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这快门声,比手机相机显得更加真切。

“还是相机照出来的真。”老同学盯着相机里的我们说。

“你平时不用手机拍照吗?”我问。

“手机拍照?会失真吧!”老同学疑惑地看着我。

“那自拍怎么办?也用这个?”我指了指她手里的老古董。

“一个人‘自拍’不如 两个人‘合拍 ’吧!”她说。

是啊,孤独的自拍,即使拍得再美,

也不如两个合拍的人在一起。

我看着眼前这个没有被时代改变的老同学,突然很想回到2019年的夏天,回到儿时的家里,找到那本早就被我藏在角落里的毕业纪念册,对着上面还没有修饰过的大合照说一声:“嘿,你们真美。”


17.

如果美本身拥有语言与沟通的能力,那么我想它会说,它追求的是自然。

而人却在追求美,人生于自然,却有别于自然。人拥有着与其他生物不同的自我意识,为了烘托自己,跳出万物,所以营造美,把一切‘美’为己所用。

可美到底该如何使用呢?美是无用的,美只追求自然。

无论是什么样的面目,放回自然之中,她便是美的,就像山里孩子纯真的笑,像是满身黏液的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就像是背着儿子的爸爸的肩上的汗,都是美。

好了,如果我现在问你,美是什么?

你又会怎么回答我呢?

如果你还没有答案,

那我们2029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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