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1听书笔记:苏东坡突围

苏轼真正对于词这个体裁的贡献,是把自己这个大活人放进去了。

比如说,李煜的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很好,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什么叫朱颜改呢?对,不管是不是写自己的心情,都是代一个歌女来写,要以歌女的口吻来写作。这是词这个体裁的基本要求。再比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啊,当世大儒啊。但是借歌女之口,才是这般腔调。

但是到了苏东坡,他哪管你那一套?直接上来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你让一个歌女怎么唱?这就是不讲武德,不按套路来啊。

我们讲诗和词的体裁之间的区别,不是长短句,是准不准许表达自己。苏东坡是第一个用词这个体裁表达自己的人,所以,他呈现出一种花枝烂漫、各种风格都有的一本《东坡乐府》,虽然只有300来篇,但是开一时之风气。

这是苏东坡,他时时刻刻要宣布:“我在人间。”

余光中就说过:“旅行,我不想跟李白,因为他不负责任,没有现实感;我也不想跟杜甫,因为他太苦哈哈,恐怕太严肃;而苏东坡就很好,他很有趣,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因为他在人间,所以,他几乎通向一切。

你看,他的词,300多首,诗,2700多首。文,4800多篇。

书画,你不可能不承认苏东坡的地位。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家”。画也很好,而且居然有多幅作品留到了今天。

这只是文艺作品。人际关系上,苏东坡也非常奇怪,是一个罕见的四通八达的人。

比如说,他20岁跟着父亲苏洵从四川来到东京汴梁,提拔他、赏识他的,是欧阳修、梅尧臣、韩琦那些人。这是什么人?庆历年间的那一代人,其他著名的,还有像范仲淹、富弼、包拯。而他这辈子在政坛上纠缠不清的,是司马光、王安石这一代人。

你顺着他的人际关系看,父兄三人,唐宋八大家,他们家占三个。他老师占一个,他政敌占一个。是不是一个超级节点?

问题是,他还有所谓“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还有“苏门后四学士”: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其中,李格非是谁啊?李清照的父亲。

你看,被欧阳修那么厉害的人提拔,被王安石那么厉害的人挤兑,老爹那么厉害,兄弟那么厉害,子侄辈那么厉害,学生那么厉害,随便交一个和尚朋友佛印,也因他出了名。老婆都因为他而出名,你就说,中国历史上还有谁?

还有啊,他行迹遍天下。出生在西边的四川,在东边的杭州留下那么多踪迹,往北到过登州、徐州,往南到海南岛,中间又在长江边、庐山下留下那么多诗赋,写出了《赤壁怀古》《赤壁赋》。你就说,谁还能有他走得广?

我曾经想过这么一个问题,假设一所西方大学,请我去办一个中国文化展,只给我一个40平米的房间。我该怎么办?我可能就会在房间的正中央放一个苏东坡的雕塑。然后还有四面墙,一面墙,我画上苏东坡一辈子到过的地方,中国的地理可能就介绍了。一面墙,我写上苏东坡一辈子交过的朋友,中国的社会结构也就介绍清楚了。还有一面墙,我挂上苏东坡的字和画,中国的艺术审美也就介绍了。最后还剩一面墙,因为有门,所以小一点,那我就画上一碗“东坡肉”,如果还有空地,还可以画东坡鱼、东坡豆腐、东坡肘子,中国的饮食民俗也就介绍了。

有一句话,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抄自己的小本上了,今天我给大家念一下。这是林语堂先生在那一版的《苏东坡传》里面批头对苏东坡这个人的评价。他说:“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于耶稣所谓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

就这么个人,我就问,你服不服?

服。但是这也让我在准备这一期启发俱乐部的时候备受煎熬,因为这个人完美到这种程度,咱们还怎么聊呢?他那么人见人爱。

苏东坡说过:“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一个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的人,一个一千多年来被用各种姿势都赞美过的人,咱们还怎么聊呢?

3.苏东坡的官运为什么“高开低走”?

第一个BUG,是他的一生是高开低走的一生。

中国的文人,像王维、高适那样,一生无灾无难,官还当的挺大的,很少见。一般都是什么怀才不遇啊,比如像李商隐、李白,也有穷困潦倒的,比如李贺、杜甫,也有大起大落的,比如韩愈、王安石。

但是,像苏东坡这样高开低走的,还真是少见,甚至可以说是仅此一例。

他高开到什么程度呢?

他年轻的时候,跟随他的父亲苏洵、带着他的弟弟苏辙,一起从四川眉州老家来到京城开封,参加科举。考试的老师是欧阳修。欧阳修一下子就跟他投缘了,特别喜欢他,甚至是宠溺他。宠溺到什么程度呢?苏东坡在考试的时候,在文章里面写了一个典故。

欧阳修就觉得奇怪,我这么大学问,怎么没有见过这个典故呢?考完了就问他,你这个典故的出处是什么啊?苏东坡说,我编的。欧阳修说:“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这又是一个典型的不讲武德的,明明学生作弊胡来了,居然还加分了。

后来,苏轼苏辙两兄弟又参加了一个非常难的考试,叫“制科考试”。制科考试,非常难,整个北宋,通过考试的也就几十个人。

这次应举的人非常多,有三十三位,结果大宰相韩琦发话了,他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谦虚,有二苏在此,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来竞争!其中一场考试原定在八月举行,但八月份苏辙不巧生了病,又是大宰相韩琦做主,把考期推迟了一个月,到九月再考。因为他觉得苏轼、苏辙只要有一个不能参加,朝廷举行这个考试就没什么意思。

当时这兄弟俩在开封就是这么个地位。几乎整个政坛和文坛,都毫不怀疑,这两个年轻人的才华太耀眼了,将来肯定是朝廷重要的后备干部。

连仁宗皇帝见了兄弟二人,也高兴地说:“吾为子孙得两宰相。”

你想,当时他们兄弟俩才20出头啊。想想也是骇人听闻,就我的阅读面,我还真想不起来,那个人被朝野上下那么看好。而且还是兄弟两人被同时看好。我甚至私下里觉得,当时满朝的君臣都憋着要留一段“兄弟宰相”的佳话的。

但是,很快,苏轼苏辙两兄弟就卷入了王安石变法的乱局里面。你算算,1056年,他们来到京城,1071年,他就因为反对新法被从开封撵出去了。中间不过15年。这15年间,还有6年多,苏轼苏辙兄弟俩还因为父母去世,回家守孝各三年,所以,他们享受这个“高开”的政治红利,还不到10年。

4.苏东坡面对怎样的人生绝境?

到了元丰二年(1079年),四十三岁的苏轼,陷入了乌台诗案。差点把命都丢了。后来,就是各种被贬谪,颠沛流离。

这里我要补充一个历史逻辑:王安石变法,不是一个简单的赞成不赞成变法措施的观点之争。这里面其实有非常隐秘的政治矛盾。

宋仁宗一辈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儿子。一直在后宫努力,但是一直就是生不出来。那怎么办呢?就从宗室中过继了这么个儿子,就是后来的宋英宗赵曙。但是仁宗一直就不服,我再试试。试试也有效,居然还就生了儿子,那就把赵曙撵走了。结果这个儿子又夭折,只好把赵曙又叫回来。

你替这位英宗赵曙想想,这个过程有多难受?你是潜在的帝位继承人,但是如果没能当得了皇帝,那是可能要把命丢掉的。所以,非常的憋屈。

赵曙当皇帝时间不长,一共才4年。他的儿子宋神宗继位。神宗皇帝为什么要折腾王安石变法这件事?其实一个非常隐秘的动机,就是要为自己的爸爸拔份儿:我们虽然不是正根儿的仁宗的血脉,但是,我们做成了大事啊。

神宗一死,宋哲宗继位,这时候只有10岁,所以,是高太后垂帘听政,反对王安石变法。等到宋哲宗自己亲政的时候:我要恢复我爸爸的变法路线。

后期北宋,其实就是在这种:“我要给我爸长脸”和“你别给你爸丢脸”的矛盾中,陷入了变法话题的鬼打墙。所以你看,宋徽宗这个人在历史上被说得一无是处,但是有一点,他上台之后取得第一个年号是“建中靖国”。四个字的年号不常见。意思是:我要不偏不向,你们别闹了,安生点行不行?这倒是一句切中时弊的话。

这么一分析,你就知道了,政局的演化,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人是不是有才能,他的观点是不是对,这些层面了。站队,变成了最大的政治。你也就明白了,苏东坡不再有机会。

苏东坡一生中的至暗时刻,是所谓的“乌台诗案”。乌台,就是御史台。汉代的御史台院里面中有大柏树,野乌鸦数千栖居其上,故称御史台为“乌台”。案子过程很复杂,简单说就是苏东坡在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写了大量说新法不好的诗,被人告发了。

乌台诗案的处理非常的不宋朝。因为我们都知道宋朝非常礼待士大夫,当时苏东坡是湖州太守。史料说:“擒一太守如驱犬极。”几个公差用锁链就跟撵狗撵鸡一样就把苏轼给拎走了。

然后就是持续103天的逮捕和审讯。每天就是拍着桌子问他,你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怎么写的。

整个这一段案卷全部留下来了,就这本书叫《乌台诗案》。这既是研究中国诉讼历史的一本极好的史料,也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一段史料。哪有一个作家那么有幸,有那么几个人103天拍着桌子问他,这段到底啥意思?没有哪个作家有这样的机会。只有苏东坡有这个机会,而且记忆力特别好,几十年前写的一句话问他,片言只语都不带错的。

苏轼下狱后未卜生死,一日数惊。在等待最后判决的时候,其子苏迈每天去监狱给他送饭。由于父子不能见面,所以早在暗中约好,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有死刑判决的坏消息,就改送鱼,以便心里早做准备。一日,苏迈因银钱用尽,需出京去借,便将为苏轼送饭一事委托远亲代劳,却忘记告诉远亲暗中约定之事。偏巧那个远亲那天送饭时,给苏轼送去了一条熏鱼。苏轼一见大惊,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便以极度悲伤之心,为弟苏辙写下诀别诗两首,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所以,从乌台诗案出来,苏东坡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然后就是一生的颠沛流离。贬黄州、贬惠州、贬海南岛。过程中,经常也有境遇变好的时候,但都是好景不长。

那样的政局就是一个绞肉机,苏东坡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

我在读《苏轼十讲》这本书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了这种绝望感。你想,他被贬到黄州的时候,多大?42岁。那年,宋神宗多大?31岁。大领导那么年轻,你又把他得罪得死死的,这辈子可就完了。

“东坡”这俩字怎么来的?就是他在黄州住的时候,东边一片山坡上,开了菜园子自己种菜,补贴一点家用,就这么来的。他已经沦落为社会的底层,而且是翻身无望。苏东坡当然没法预知,宋神宗38岁就驾崩,更没法知道后面政局的那么多变化了。

以我们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大领导不喜欢,就躺平,想开点,跳广场舞去行不行?苏轼连这个选项都没有。

举个例子,苏东坡被贬到惠州,刚开始是居无定所,然后他觉得,应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天高皇帝远的,自己应该就被人忘了,得了,把积蓄拿出来,造个房子,把家安在这里吧。这一年他快60岁了。

等他在白鹤峰这个地方,买了块地,把房子造好,再把家小从常州搬过来的时候,他已经60岁了。但是就在他要安居的时候,进一步贬谪他的命令又下来了,这一次是让他去海南岛。那个时候的海南岛,可不是今天的旅游胜地,实际上就是剥夺了苏东坡继续在文明区生活的可能性。

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朝廷下手会这么准呢?给你看一首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据说,朝中有人看了就不爽,你还春睡美?我让你换个地方睡吧。

我强调这个细节,不是说小人有多狠,而是想说,苏东坡没有意识到他处在一个大时代的转折点上。什么?印刷术带来的传播速度的陡然加快。就像我们今天有的人就没有意识到互联网技术带来的传播变化一样。动不动把自己的当下的状态贴出来,他无法想象大规模传播带来的效应。那是个人控制不了的。

其实,你站在朝廷那帮当权派的角度想想:如果让这些贬谪的人呆住了,他们就会串联,就会写诗,就会成为文化重镇,就会反过来对朝廷现在的施政产生压力,所以,就必须不断把他们打散。这当然是政治迫害,但是在当时的政局里,这也是肯定会发生的事。

现在你是不是有点能感受到苏东坡的那种绝望感了?高开低走,永无出头之日。

5.王安石对苏东坡有什么批评?

好,我们再来看苏东坡这一生的第二个BUG。

一个知识分子,有两个办法可以支撑自己的生命:要么有事业,要么有原则。

陶渊明一生的原则就是:我不跟你们混。“不为五斗米折腰”,我怎么穷都行,靠这种和当时社会的对抗情绪他守住了一个原则,这是生命意义很重要的来源。中国的士大夫从来都是讲:“不为良相,就为良医。”我当良相,能为天下苍生;如果不能呢,我就守住原则,我造福乡里,当一个医生也挺好。这两头,你要是一头都不靠,就很麻烦。

再对比下王安石,他这一辈子,又有事业,又有原则。事业,一直当到宰相,成为帝王的老师,成为一场大变革的主持人。原则,他有所谓的“三不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也是倔强得很。其实,中国古代士大夫,令后世敬仰的,通常这两方面都很突出,再比如王阳明和曾国藩。

回头再来看苏东坡,事业是没有什么指望了。那他有捍卫的原则吗?

好像有,比如反对新法。但是他又不全部反对。他反对的理由,往往是出于一种朴素的道德直觉。比如,这个老百姓真惨,哦,连欧阳修也反对啊,那我也反对。苏东坡留下来那么多诗文,你说他的思想是什么,这个真要把学者为难死,真是抽象不出来啊。

我也是看《苏轼十讲》这本书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还记得我前面讲的苏轼苏辙两兄弟曾经考过一次宋代最难考的试吧?这种制科考试,有一个必要的门槛,就是你得提交五十篇论文。要有系统。要考察你的全面的才能和观点。

苏轼苏辙两兄弟关起门来搞了一年,才算把这五十篇文章凑齐。那洋洋洒洒,评论经书,评论人物,对当代的一些政务做建议,看着非常齐整。但是,每篇的主旨,都很乱,总结不出来。

一个知识分子,这是一个很大的悲哀,你对世界到底有没有稳定的、一贯的看法嘛?孔子那么早的人,就能说,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但是苏东坡没有。我估计你让他自己总结,他也很茫然。

这不是我们后世对他的污蔑啊,当时的人就是这么看的。

“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矣。其使序于大理,吾将试尔从政之才。夫士之强学赡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尔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可不勉哉!”

这话谁说的?王安石,对苏轼五十篇论文的批语。你学问很好,但是没有“要”。“要”是什么意思?你看那个字形,就是双手叉腰的样子,就是主干,要点,关键。

这是朝廷正式的文件,王安石说得比较客气。换到私下的场合,王安石说得就更直白。有一次,王安石问吕公著(吕夷简的儿子),说你看过苏轼那几十篇文章了吗?吕公著说,看过啊,不错啊。王安石说,啥呀。

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

什么叫“战国文章”?就是谁爱听什么就说什么,看着振振有词,但是没有核心主张。

我这不是黑苏轼。换到当代人的处境里,你就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代社会,环境变化那么快,一个人如果形成了不可撼动的看世界的原则,这其实很可怕。有一个词,叫“功能性文盲”,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是文盲,甚至阅读面还挺大,但是看什么都是印证自己原来的观点的,这叫认知僵化。

作为艺术家,就更是如此了。昨天启发俱乐部我请来的王潮歌导演,我就亲眼见她和助理对一个眼神,诡秘一笑说:“我们是不是又耍流氓了?”什么意思?就是重复了原来的自己,在艺术家看来就是耍流氓。

我自己也是一样。岁数越大,越不敢张口闭口说,“我认为”这三个字。更愿意说,我今天受到了一个启发。甚至我还渴望自己的观点发生变化,通过这种变化,我才能确认自己还在不断生长。

回到苏东坡,他没有所谓的一以贯之的观点,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好,刚才我们捋出了苏东坡人生中的两个BUG:高开低走的事业线,一片模糊的价值观。这不是为了做翻案文章,黑苏东坡。我是意识到他的这两个BUG之后,才突然明白了苏东坡对我们的价值。

6.苏东坡人生的两大密码

“事业线高开低走,价值观一片模糊”,这哪里说的是苏东坡,说的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内心状态啊。

这两天有一个调查报告,说超过一半的大学生,认为自己10年内会年薪百万。当然会有,但是其中大部分,也注定会成为高开低走的苏东坡。

尤其是像我这个人到中年的人,年轻的时候“改变人类,贡献世界”,有多少人越走越出溜,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国庆节不加班。

我们生孩子也是这样,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得好好培养,得是个什么样的天才。到了初中的时候,这个星期老师不叫家长就不错了。

高开低走,让人意义感的丧失和导致我们人生的这种沮丧,是伴随我们这一生的。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中国古人在传统的农耕社会那样,我越老越牛,越老知识越多、社会地位越高,现在是越老越出溜,和苏东坡遇到了一样的问题。

还有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就是我们又生活在一个价值观不太稳定的时代。

传统社会往往都有一个大叙事,大意义在,我上有父母,下有儿孙,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要一个城市户口,我要买个房,等等,都能支撑一个人往前走很远。就拿我来说,我94年到北京,站在朝阳门桥上,看到万家灯火,想:这个城市我没有立锥之地,到2004年买上了房,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有了根,这个意义支撑了我10年。

而未来,中国去年刚刚迈入人均1万美元GDP的门槛,我们这代人顺利的话,会进入一个分头寻找意义的时代。明摆着的、所有人都认同的意义系统,会变得相对少。

对于一个人到中年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特别值得警惕的事:越往人生深处走,意义系统崩掉的危险就越大。

这不只是中年人的烦恼。更深一步地说,这是每个人的问题。

最近有一个搞大学生调查的朋友告诉我,他非常震惊的一个时刻,他去一个二本大学问同学,你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那个学生回答:“不要跟我讲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什么?找个什么工作,这个事虚无缥缈吗?我们70后这一代,确实不理解。

那这是年轻人不努力吗?不是。这是时代的问题。

诗人艾略特在上个世纪30年代就有一句话:“系统如此完美,以至于没有人需要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想想我们今天的系统吧。你想有任何美好的生活,旁边都会站出来一堆人说,只要你付钱,我可以提供系统解决方案。想吃好的,有外卖,不用自己做的。想有美好居所,有豪宅,不用自己做的。想田园生活,看看李子柒的视频,差不多过过瘾得了。想诗和远方,有马尔代夫和郊区民宿。想幻想,带上VR眼镜。想热血对战,王者荣耀和和平精英,请挑一款?

你看,不是年轻人没出息,是生活在一个“美德外包”的时代。外包了,就没有努力了,没有努力了,就没有意义了。

就连爱情这种事,现在也有那么多相亲服务。不是有句话吗?说相亲服务市场非常诡异:“一帮谁都搞不定的男人要去和谁都搞不定的女人见面。”外包有了,但是努力变得很尴尬。

所以,意义系统的崩溃,是我们这一代人整体都面对的风险。

这就是读书的好处了。让我们回到苏东坡。

苏东坡的一生就像一面镜子,为我们演示了意义崩溃风险极大的一生。还记得我们刚才讲的他人生的两大BUG吗?事业线高开低走,价值观一片模糊。那苏东坡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我读这本书,其实最大的震撼是,我突然看到了苏东坡人生的两个大密码。

过去我们总讲他旷达的那一面,其实,苏东坡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深情。

还记得那首《江城子》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自己还非常喜欢蒲松龄一首悼亡诗:“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百扣无一应,泪下如流泉。”有这样的深情的人,人生意义不会崩的。

你去看苏轼的一生,说他没有原则,其实他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眼前人和身边事上。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说我这个老人家也是不自觉,在路边上掐了一朵花戴在头上,我倒无所谓了,但是花我觉得会有点害羞。我就这么走,我还喝酒,喝醉了以后有人扶着我。路上有人看见我笑,说苏东坡喝醉了,头上还戴着花。结果呢,往前面十里路上的人家,都把珠帘给卷起来了,跑出来看我的洋相。

这么一首诗,哇,好一幅人间美景。一个老头,他心灵的那种细腻,那种感应能力。那朵花能感应得到,花的心情他也能感应得到,自己的醉态看在别人眼里,别人的感受他也感应得到,甚至是十里外的人的那个反应,他也感应得到,这是苏东坡。苏东坡和人、和本地、和附近联系并融为一体的能力是惊人的,他到哪儿都能这样。

你看,这就是苏轼诗词的总视角。我在这里,我在人间,我从对近处的关怀出发,一路往前走,然后一路看到所有的人。

苏东坡有一次在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到一处,就融合在那里。苏东坡在海南岛,住在土房子里,和当地的黎族人处得好着呢。写诗,那些当地人看不懂,那就做饭啊、打井啊、治病啊、讲学啊。他说:“他年谁做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海南在有苏东坡之前,从来没有出过进士。苏东坡去了之后,海南岛在有宋一代出了12个进士。第一个进士就是苏东坡在当地教的学生。真教啊,真为当地人好啊。

中国古代有这么一种贬谪文化。贬谪文化最璀璨的地方不是你写几首歪诗,怎么又欺负我了,不是。贬谪文化最灿烂的地方是一个人到了那样一个穷乡僻壤,把那个地方点亮。韩愈和潮州的关系,柳宗元和柳州的关系,全是这样。苏东坡和海南的关系也是这样。因为有了苏东坡走的这一趟,这个地方就被点化了。

他离开海南之后,有人问他,海南怎么样啊?他说:“风土极善,人情不恶。”扪心自问,一个俄国知识分子,被流放西伯利亚之后,好不容易回到莫斯科,他说得出来这句话吗?

我们一般人在寻找意义的时候,往往都是目标高远。看不起自己眼下待的地方。但是你发现,苏东坡不一样,他有一种到哪里,就和哪里融合,用“鼠目寸光”的精神寻找意义的能力。他有一首人生最后阶段的诗,几乎就是绝笔诗吧: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过去,我就读过这首诗,把它看成了一个牢骚。但是这次再读,意义完全不一样。身边的人,近处的人,是我们安顿心灵和意义的最好的载体。

“静如处子的苏辙表现出他动如脱兔的一面,此年二月朝廷将他移置永州(今属湖南),他马上动身北上,四月又移置岳州(今湖南岳阳),他接到命令时已经身在虔州(今江西赣州),到十一月,更许他任便居住,于是他在年底之前便到达京城附近的颍昌府(今河南许昌)。其行动如此迅速,当然是要寻机归朝。相比之下,苏轼却没有那么急迫,二月份诏移廉州(今广西合浦)安置,四月份又移永州居住,而他六月份才离开海南岛。十一月朝廷许其任便居住,他接到命令时尚在广东境内的英州(今广东英德),直到此年的年底,他还没有越过南岭。兄弟二人北归的迟速不同,也许反映出他们对于政治局势的不同判断,或者对于重新卷入党争的不同态度。”

你看,兄弟二人,处境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谁真正在生活呢?

人类学家项飚说过一句话,“意义必须在自己和他人的相处中浮现出来。”

人的意义生命,不是像我们这代人想的是一些远的东西,不是诗和远方,而是近处的人呐。

这句话用古诗词来翻译,怎么翻?晏殊的那句词挺合适: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当然,如果我们这么看苏东坡,还是把苏东坡看小了。如果只能随遇而安,那可能就有人说,他是一个犬儒。其实不是,苏东坡的世界里,没有所谓事业的北极星,也没有确定不移的价值观。但是他有一个东西,就是超越意识。

这个超越,是非常有哲学意识的超越。

你看苏轼的词,经常有“大江东去”、“一樽还酹江月”、“明月几时有”之类的词,这些意象,其实就是两个字:不朽。

朱刚教授称苏东坡为“中国人的灵魂工程师”。我觉得他是一个编码者,苏东坡把大自然的那些不朽的物象编织到了中国文化的语码之中。

我们这些中华文化的后辈要感谢从陶渊明到苏东坡这些人的,就是这件事:他们通过自己的诗文,把那些永恒的物象,和我们这么短促的生命,这么瞬间的感受连接起来。

我曾经开玩笑说,感谢陶渊明,要不是他写出了“采菊东篱下”,现在菊花这个词,还有法儿正视吗?

给你看一首诗: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诗,名气不大,但是对苏轼很重要。为什么?因为那个场景很重要。这是他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夜里渡海北归的时候,在船上写的。

如果是我,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能够回大陆了,我的心情应该是怎样的呢?应该狂喜吧?“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可能这样的。

但是苏东坡一生,你都看不到这样的狂喜,情绪都有点淡,为什么?坐标不一样。

我们来想像一下,将近1000年前的一个夜晚,63岁的苏东坡乘一艘船,度过黑压压的琼州海峡,身后是自己的贬谪之地,前面是故乡。

但是你看他眼里的看到的呢?是天上的星斗,是云,是月,是天容海色,是鲁叟孔子,是轩辕皇帝。你说有啥意思吗?没有啥意思。就是在这么大的尺度和坐标下,乐一会得了,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他也不恨。拉大人生的坐标尺度,悲喜就自如了。

理想如月,不是用来触摸的,它让航海者借其光而航行。

在苏东坡的世界里,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明月何时有?”“一樽还酹江月”,等等。其实,在我们中华文化里,月还有一个非常玄妙的意思。

天上的那个月亮,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反正它在那里,亘古不变。

够不着吗?不啊。看天下,哪一条江河,哪一口古井,哪一只酒杯不能映照到那一轮月亮啊?我们有忧愁、有欢喜、一抬头都能寄托在它那里啊。

月亮是一种隐喻:超越的、恒常的事物,和一切日常的、个性的情境,彼此缠绕,难分彼此。一刻就是永恒。

不信,请看《赤壁赋》: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如果你也正遇到这种意义缺失的困扰。苏东坡,其实就用他自己的生命行迹,开了这么两味药:

一方面,我看到那些永恒的东西,比如月亮,让它映照在我这个短暂的生命里。一方面,我和我的附近融为一体。这远的,比我以为远的,什么人生理想、什么百万年薪,还要远。这近的,比升职加薪、人前显贵,还要近。

苏东坡用调校焦距的方式,为每一个中国人找到了人生意义的坐标。

说到这儿,真的要为中华文明说几句话。中华文明不是我们的老祖先写了一些诗、词留在地下,然后国家拨一笔经费去考古,几个老先生捋着自己的长髥,一点一点去研究,跟我们没有关系,不是的,中华文明是一个巨大的意义系统。

以苏轼为代表,中华文明就是干了这么一件事,把那种远距离的、客观的、永恒的、壮阔的,远远超越于我们生命的物象,用诗、用词、用文、用圣人之言,用我们心中会凛然的那些话,编织进我们的意义系统。我们中国人看月亮跟一个美国人看月亮当然不一样。我们每到中秋的时候会思乡,我们思乡的方式是吃一个月饼就能缓解的,美国人享受不了这个。这个东西是几千年积累出来的,编织出来的,在特定的物候,特定的所在,特定的情境,特定的心绪下,我们中国人都有解决方案。

当然中国人还按着另外一个方向往前走得很深,我们太知道人和人怎么相处。我们有各种各样处理近的关系的原则、智慧和技巧。儒家那么多年搞的就是这个,人和人应该怎么相处?怎么当爹的有个当爹的样子,当儿子的有个当儿子的样子?儒家的这种探索,包括苏东坡这样的探索,一近一远,构成了中国文化。

所以,身为一个中国人,我真是觉得挺好的。谁也不保证我们存在股市上的钱明天不跌,我们所在的公司老板明天不跑路,这都保证不了,但是有一件东西我们是保证得了,就是任何困境和困顿,我们的老祖先都通过文字,通过这种物象之网的编织,给我们构建了意义的解决方案。所以,回看传统文化,它不仅仅是任何人的号召,他是我们这代人,我们中国人真正的财富。

顺便宣布一件事情,今天得到APP的中国传统文化频道正式上线。我们会在知识服务上做更多更好的产品,我们只是拿这个频道向我们的用户表达这么一个主张。

传统文化给我们的价值,不是几首诗词,几句格言,而是让我们的生命可以连缀进几千年打磨的物象网络中,有近的,也有远的。

最后,总结今天我讲的苏东坡: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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