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风吹过,痛苦打起寒颤,见证了那些沉浮岁月的阳光朦胧而柔和。李二妮带着儿子起程了,穿着大姐几年前给的灰格子外套,拎上一个白蓝相间的塑料篮子。
出门向东,走上一百多米便到了村东头。村东头直行的道路不知何年何月被拦腰截断,沦陷的身子在小河旁边慢慢腐烂,半个村庄的垃圾也不曾填补它痛苦的心情。还好,在路的尽头两侧都得以延伸,向南、向北。
向南的路是一条土路,向北的路是一条土坡路。小陌的手插在上衣兜里,随母亲转向南边的那条路之前歪了下头,发现向北的那条土坡路下,酿芽的柳树披头散发,似村西头的女疯子。小陌想起自己和阿旺在那边树上逮过的知了,吓跑的小鸟儿在柳树的怀里张开翅膀,掠过平静的河面,惊起阵涟漪后闯进小河另一岸的柴堆。
拐过弯没走多久,阿旺家的狗吠声飘进小陌的耳朵。朝小河对岸斜望过去,缕缕炊烟从阿旺家的烟筒里舞旋而出,悠悠钻进天空污灰的裙。
“别捡那个了,走快点儿,今天是集,咱们还要买点东西。”李二妮拽了把刚弯下腰的儿子。
小陌踢了脚没捡起来的九州啤酒瓶盖,仰脸道:“娘,咱一会儿在集上买什么?”
“买二斤油条,再买瓶麦乳精。嗯~就这些吧。”
“那我能在路上吃一根吗?”
“行。不过到了你姥姥家就不能再吃了。”
“我知道。送给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了,除非人家递给我让我吃。”小陌紧颠了两步抢在母亲前面,侧身边倒退边腆脸望着母亲。
“好好走路。”
“爷死。”
昨日的雨在云里破碎,早没了气息。悲哀,又悲又痛。对母亲的缕缕思念、对父亲的丝丝愧疚在李二妮的心里结网、断裂,缝缝补补。
“娘,我大姨和小姨今天来吗?”集市上,小陌拉住母亲的衣角,环顾四周的一切。
“不知道,今年应该碰不上了,她们可能昨天就来过了。”
“哦,上次你们没有说好哪天来吗?”
“年前你十月一上坟的时候定的是昨天,清明之前你二姑夫赶集路过咱家,说算着今天有集,要忙着宰鸡,所以你二姑和你大姑商量了一下,把上坟的日子改成了昨天。”李二妮揉了揉腰,牵起儿子的手走向油条摊。
油条摊坐落在通往小陌大姨家的巷子口,而大姨一家,在多年以前就搬到了城市。巷子依旧躺在那里,化成小陌眼中的油条,那么短、那么长……
炸油条的大叔站在案板前轻柔地和面、发酵、揉面,像武侠剧中为人疗伤的英雄。一小段一小段的长方形,在小陌的眼前抻长,滑游进热油锅里。铁锅旁的大婶儿应该是大叔的老婆,在边上操着一幅长长的木筷子,不停地拨动着一根根油条,直至膨胀成一根根金黄色的成品,。炸好之后,大婶儿麻利地把澄黄的油条夹上来,放在边上的铁网上沥油。
“闺女,给我来一斤。”老奶奶张开了嘴。
“大姐,也给我来一斤。”带孩子的妇女瞪了小朋友一眼。
“别挤,我说,有没有先来后到了。嫂子,给我来十块钱的,快点儿,媳妇等着急了。”中年男人向前凑了凑。
“好嘞,好嘞。大家别急,都有,都有。”
“这位姐姐,拽一下孩子,别烫着。”
“呀,婶子,您别动,我递给您,别蹭您一身油。”
离开巷子口,上了桥,姥姥家就在不远处的堤坝边上。咬一口香脆的油条,瞅一眼缄默不言的母亲,想一想刚才母亲在小卖部买麦乳精跟店主讨价还加的表情,小陌的脸突然火辣辣。
“娘,我不吃了。”
“吃吧,快吃,吃完再吃一根。这根是人家多给咱添的,不算。”李二妮从兜里掏出手帕,捂盖在装油条和麦乳精的篮子上,油条上的油浸透一层又一层的草纸,染出一块块胎记。
“给。”小陌不由分说地把咬了一口的油条塞到母亲手里,然后从母亲另一只手里夺过篮子,晃悠着身子跑到前面。没跑几步的他倏地想起母亲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吓得停了下来:小陌,自己不许跑到堤坝上玩儿,你其实还有个舅舅,只不过小时候淹死了。这条河每隔几年就会淹死人,河里有替死鬼。
“走啊。怎么不走了。”赶上来的李二妮说道。
“嗯,等等你。”
“听话,把油条吃了吧。”
“不吃了,你吃吧。”
“为什么不吃了?别拽我衣服,你手上有油。”
“不想吃就不吃呗。”小陌的脸压在母亲胳膊上,拽住母亲衣角的手攥得更紧了。
堤坝东侧的梨树林里,白色梨花散着淡淡的清香从树上悠然飘落,吸引了木围栏外叽叽喳喳地麻雀。太阳还没掀开灰色的被子,河里的死水和梨树上零星长出的果子一样,映入人眼帘的都是深绿色。
临近中午的时候,小陌推开姥姥家轻掩的厚重木头大门,扯开了喉咙。
“妗子,妗子。”
“二姐,你娘俩怎么今天来了?”晓香放下肩膀上的竹筐,踢了踢客厅门口的木凳,来不及掸身上的尘土便走下阳台。
“嗯。”李二妮笑了笑。
“昨天大姐和彩霞给咱娘上了坟了,你还跑这一趟干嘛。有人烧就行了呗。”晓香拍了拍手,走下阳台挽住李二妮的胳膊,眉头皱了皱说道。
“没事,她们给咱娘上坟了我还没呢不是。”李二妮抽搐了下鼻子,微笑着回应道。
院子里,那株被小陌剥了皮的香椿树幼苗已消失不见了,空留一小方松软的黄土,孤零零地生在砌满红砖的院子,而那株没过房顶的香椿树,已长得蓊蓊郁郁、苍然蓬勃了,虽然它脚下的土地看不到一丝的肥沃。小陌站在阳台向西看去,发现姥爷房间的夹道里多了一座没有猪的猪圈,猪圈里两只硕大的老鼠和小陌对视几秒,争先恐后地晃进了猪圈里面由砖和麦秸秆搭建的小房子。
“小陌,看什么呢?快进来,饿不饿?”陪李二妮走进客厅的晓香扭头说道。
“别管他,咱爹呢?”
“咱爹出去遛弯了,快回来了估计。”说着,晓香撩开了公公屋的门帘,转瞬又走了出来。“小陌,快过来,先吃根香蕉,我马上给咱做饭。”
“他不吃,留着给咱爹吧。”李二妮在墙角搬了把凳子,缓缓坐了下去。
“咱爹还有呢,昨天大姐和彩霞买了不少东西。二姐,不是我说你,你买这些东西干嘛,空着手来挑你理啊还?怎么着?你还怕我虐待咱爹啊。”晓香埋怨道。
“不能总空着手来啊,咱爹四个孩子,就是我没孝顺过。”
“二姐,你先把自己照顾好了。你腰现在怎么样了?”
“比之前好多了,咱爹最近咋样?”
“还凑合吧,就是离不开拐咧,走路明显没前段时间有劲儿了。二姐,又不我再给你借个烤箱,烤烤你那腰吧。”晓香把剥开的香蕉递到小陌的手里。“吃吧,吃完还有呢。”
“唉,算了。”李二妮摊开的一双手掌在脸上上下摩擦了几遍,顺势揉了揉眼睛。
“反正你要是想烤就言语一声,我给你去借。二姐,先喝口水,今天天儿不暖和。”
“晓香,别倒了,天儿不早了,我先去给咱娘上坟。”
“着什么急啊,你先喝口水,我这就去地里把三妮儿给你叫回来,让他陪你一起去。”晓香把倒好的水放在桌子上。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李二妮站起身子,长舒口气。
“二姐,等会儿让三妮儿骑车子驮你去多好。”
“不了,不了。三妮儿还有他的事儿呢。”话音刚落,小陌扔下手里的石子儿,拦住已走下阳台的母亲。
“娘,我也去。”
“你去干嘛?和你妗子在家吧。”
“娘,你就带我去呗。”扭头蹿进门洞子的小陌歪着身子贴在小卖部的砖墙上,用力抠下一块即将脱落的水泥,眼巴巴看着伸长了胳膊向自己走来的母亲,哀求道。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见过哪个小孩子上坟的。”
“二姐,孩子非愿意去就让他去吧,不在那个。”
“这孩子,一点也不听话。”李二妮暼一眼香椿树下那方黄土,叹气道。
“娘,就让我去呗。”
“去了你得听你娘的话,别乱跑。听到没。”站在小卖部门口的晓香咧开嘴,嵌入牙床的假牙闪出银色的光。
“爷死。”
“还爷死,你爷爷那老东西死了倒好。”
“行了行了,走,咱早去早回。”说罢,李二妮走出门洞子,进了细长的胡同。
母子二人行走在四月的田野上,频频向络绎回家的村民打着招呼。他们穿过层叠的梨树林,又陷进汪洋的油菜花海。
近晌,风掀开太阳的被子,花海里的油菜花开放摇曳起来,仿佛再比谁开得灿烂,开得奔放,开得耀眼。每一株油菜花上面都有许多朵小花,花瓣是淡黄色的,花蕊也是淡黄色的。一朵挨着一朵,虽多却不凌乱。
“儿子,你就在这儿等着娘吧。”
“嗯,好的。”
小陌被路旁几只翩翩起舞地蝴蝶吸引,只见他熟练地将手缩进肥大的袖子,举起的胳膊轻轻地四处挥打。几只蝴蝶巧妙的躲过小陌肥大的袖子,相继挥舞着翅膀飞进了油菜地里,紧随其后的小陌追赶着,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吮吸油菜花花蜜的蜜蜂,踏断了碧绿细长的油菜花茎。等到蝴蝶隐匿在小陌的视线,他的额头已沁出汗珠。
羸弱的李二妮跪在母亲的坟前,憔悴的面容漾着悲痛哀伤。坟头疯长的头发和胡须已被镰刀剃去,荆棘刺出的血滴也隐遁进黄土,她吸一口新土的气息,心里想起了儿时、想到了现在、想念着母亲。压抑的哽咽再也按捺不住燃烧的烈火,任其分娩一出场暴雨。
“娘啊……”触目恸心的李二妮跪在地上,伸直了腰板,哀痛颤抖着和风远去,直教草木滴泪。
风儿没有停的意思,拂动的油菜花层层起伏,玩累了的小陌望一眼四周尽是金色的微波,慌忙加快了原路返回的脚步。他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母亲,莫名其妙的不安正如他加速的脉搏,撞击着他的心。他边跑边喊,越跑越恐惧,完全没有在意脚下的垄沟。
“扑通”一声,小陌的身体拍在了田野里,压倒一大片油菜花。他无暇顾及身上的泥土,只是吐了口吐沫,抹了把嘴角沾上的黄土,趔趄着身子继续奔跑。
”娘……娘……”小陌不停地呼喊,惊的天公变色,雀鸟不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