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不是故事。
       这是现实，悲哀如蚁，密集爬行在故事与故事之外。
       这不是电影。
       这是生活，行云流水，像一场简单粗暴的恣意苟合。
       洪潮退却，一地荒凉。

       他是傲骨一生的焦三爷。
       他是不怒自威的焦三爷。
       他是被孝子孝孙感恩涕零跪拜的焦三爷。
       虽然，他只是无双镇的一名唢呐匠。

       一张黄竹躺椅。粗陋棉衫。被时间磨得发亮的褐色烟枪。头顶缭绕的云雾。这镜像，似乎是铺满他整个后半生的背景画面。他在这寂寥的底色上，兀自描绘着迟暮里的铿锵。初见他，甚觉傲慢。他眯着眼抽烟，微微上昂的脸黝黑、阴鸷，从不抬眼看人，偶尔目光一瞥，却如粗针扎来，躲避不及，令访客自怯半截。

【2】

       他有枯老却朴实的妻。
       有过两个孩子，都死了。
       一生无后，却活得依然用力。

       因为，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
       他的话掷地有声。他因此而生，为此而活。

       在无双镇，唢呐这种用于红白喜事的民间艺术，绝不仅仅是娱乐，更是一把人生度尺。丧礼之上，道德平庸者只配吹两台，中等者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唯德高望重者才有资格吹“百鸟朝凤”，而这支难度极高的曲子，唯有唢呐高手方能胜任，唯有接班弟子得以传授。

       他焦三爷，就是无双镇唯一会吹“百鸟朝凤”的人。

       丧礼上，郑重的接师礼毕，焦三爷端坐太师椅上，四指轻捏唢呐，眯眼奏起，一支哀婉凄绝的曲子顿从那小小的乐器里脱壳飞去。远山深处，恍有一老者瘦骨嶙峋，行走山涧，身后百鸟随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消失在云烟之边。是谓百鸟朝凤，敬度亡人。

       这厢，奏台之下，白茫茫的孝子孝孙感恩涕零，伏首跪拜，敬谢三爷。

       焦三爷沉醉在这曲子里，魂魄似也跟着飞了去。这是他一生最光芒四射的时刻，是他一身桀骜之骨的女娲盘池，是他可以恣意绽放的辉煌时代。

       他有一箱子的唢呐，锈迹斑斑，从师爷的师爷的师爷传承而来。他抚着它们，眼中有光。有一天他要将这些宝贝传给一个徒弟，传给后世的子子孙孙。他想，这笃定是一条蜿蜒有力的生命的爬行。

【3】

       他选徒慎重，反复掂量，严苛入骨。
       他让徒儿用一根比个头还高的芦苇杆，去河边吸水，一练就是数月。
       在火场弄丢唢呐，他会重重一个耳光扇过来。
       更令人受伤的是，冷漠无言，视而不见，分明的厚此薄彼。

       他像一只执拗刻薄的秃鹫，却根本掩藏不了心底的那份柔软。

       他收下天分不高的徒弟，只因他为父亲摔倒时流下的那滴泪。
       他在大雨磅礴的河边焦急呼喊徒儿的名字，为他披上自己的蓑衣。
       他在当众演奏的徒儿忐忑无措之时，温柔递上避免难堪的建议。

       他沉默寡言，心中却黑白分明，无论孝子如何恳求，不配吹百鸟朝凤者，再多的钱也不吹。

 【4】

       焦三爷最终挑选了德行可靠的天鸣为接班人。

       最爱那夜残灯下，焦三爷抱出藏土二十年的陈酒，与徒儿对饮，酒至酣时，焦三爷吹起唢呐，脸微红，曲醺然，老妻目光温柔流滟。时光柔美，倘能停驻，何等畅意！

       熟料醒来，他却与一个时代的崩塌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落寞的时代，亦是一个喷薄的时代。
       那是一个闭塞的时代，亦是一个开放的时代。
       那个一个踽踽独行的时代，亦是一个热闹欢腾的时代。
       那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时代，亦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时代。

       当天鸣的唢呐班子与穿豹纹短裙的西洋乐队狭路相逢，擂鼓对阵。

       焦三爷在这个百年难遇的历史罅隙里，面露尴尬，他捏紧老烟枪，身骨僵硬，眼底却有一个匠人的倔强坚守，他大喝一声：“天鸣，拿家伙！吹他狗日的！”

       唢呐顷刻间爆发，如一支视死如归的军队，昂着脑袋直直朝着侵入自己家园的敌人冲去，然后，狠狠地撞在了南墙上。

       那些戴墨镜的小瘪三张口全是对唢呐的鄙夷污辱。

       场面瞬间混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沾着血迹的唢呐被蹂躏、踩踏、撕裂，配着喜宴耀眼的红布，一片惨烈。

       突然有人用力大喝一声。所有人停了下来。
       那个头发已斑白的老人，掀翻了喜桌上的杯杯碟碟，皱眉气极离去。背影落寞，画面惶然。

       当一个时代弃你而去，你又如何能赶回时间的前面？

       无双镇自此再无接师礼，再无太师椅上的曲傲天下，再无“百鸟朝凤”的人心敬畏。

【5】

       最寒心，是自家人的离弃。

       一个个徒弟，因家境潦倒，生计难以为续，被迫离开唢呐。焦三爷拖着岌岌可危的身子，蹒跚追至二徒弟的家里，将其收拾好的行囊衣物扔得满院皆是。这场戏，几乎没有言语，只有动作的撕扯，眼神的绝望，和窗内一位卧床老母凄凉颤抖湿涩的下颌。

       甚至曾经打着骂着期望天鸣当上唢呐匠为自己圆梦的天鸣爹，亦怒其不争地指着天鸣斥道：“别人都出去挣钱了，你还守着这堆破玩意干啥？！”

       时代更迭，泾渭转向，竟分明至此。

       看病要钱，讨媳妇要钱，过日子要钱，对唢呐匠来说，一切都是天方夜谭。同龄人都出去打工，宽阔的街头，天鸣看见乞讨的唢呐匠，停驻脚步，满心萧瑟。

【6】

       一个穷村长的葬礼，恐怕是对唢呐匠的最后接济。

       凑不齐完整的班底，焦三爷亲自上阵，奏起他此生最后一支“百鸟朝凤”。唢呐凄然，三爷吹得卖力，有鲜红的血自唢呐口流出，众人皆惊，三爷毅然竭力坚守，直至丧失最后的气力。

       满地鲜血，满院似懂非懂的听众，还有头顶一抹灰青色的苍穹。

       焦三爷卖了牛，却不肯治病，而是给天鸣唤了一套崭新的唢呐。三爷此生夙愿，唯有将祖师爷的技艺传承。此心至纯，此心至粹。

       片尾，一人，一坟，一曲百鸟朝凤。
       焦三爷的幻影端坐椅上，表情依旧倔强。曲终人散，没有再见，黯然起身，在青白交接的田间路上孑孑远去。

 【7】

       有人对结局不满，认为主题不明确，结尾匆忙，至少该让天明信誓旦旦地说一句“我一定会将唢呐传承下去！”

       我却并不认同，结尾的长镜头里，是焦三爷渐行渐远、逐渐模糊的背影。没有天明鸡血满满的脸，没有铮铮铁骨的誓言，是对生活的最大还原，是对人性的至高尊重。

       一个老人踽踽独行的远去，带走的是他的骄傲，带走的是一个属于他的时代。

       整部电影，镜头流畅，无论是云、麦、院落、田间、石阶都拍得极美，干净真实自然，甚少使用背景音乐，以致在安静的影院吃一粒爆米花都变得尴尬无比。看过一句短评——“它是生活，不是演戏；它是年代，不是刻画年代。”毫无故事的痕迹，行云流水间，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个唢呐匠的尴尬坚守跃然屏上。

       而电影之外，又是何其相似的尴尬坚守？

       《百鸟朝凤》与《美国队长3》的狭路相逢，难道不是像极了剧中唢呐班和西洋乐队的擂鼓对阵？然故事内外，皆是惨烈。

【8】

       《百鸟朝凤》是中国领军级导演吴天明的最后遗作，纵有张艺谋等明星导演鼎力推荐，纵使评分高口碑好，却依然票房惨淡至极，排期更是屈指可数。

       在这个时代，还有多少人在坚守初心？守住初心，又到底有多难？

       有多少人放弃自己的初衷，拍烂俗的商业片，只为那过亿的票房？
有多少拥有至纯之心的匠人，为了生计不得不低下曾经骄傲的头颅？
有多少人偏离自己的初心，迎合市场跪舔大众，推出自己都不喜爱的文字、歌曲、设计乃至其他一切的产品.....

       我们都想做骄傲的三爷，可最终我们都成了尴尬的天鸣。于时代的缝隙里，步履维艰，纠结难安。

       天鸣，天明。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导演向世人的最后诉说？

                                                                                      （此文致敬仍在坚守初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