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响过，通学生都走了。她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餐后，喜欢独自跑到操场北边的花坛去看花开花落。她是寄宿生，在晚饭后有二十分钟闲暇的时间呆在花坛前。

秋风扫地，枫叶蹁跹。金桂飞扬，吐着幽香眷念地深情地凝视着她的母亲——桂花树，最后飘散在花坛里、水池中、水泥地面，点缀着秋日，点缀着这秋日的校园。不多日，花坛里、地面上、水池里铺上一层金黄，她俯身掬起一把，吮吸着落花的芬芳。天渐渐有了些凉意，她不由得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喷嚏，怕是感冒的前兆，赶紧跑回了教室。教室里，已有十几位同学坐在座位上，温习功课。

他穿一件白色圆领短袖走进教室，尖下巴撇向一边不看人，两条细腿在肥大的裤管里荡着。她捧本历史书坐在书桌前，课本盖住大半截的脸，佯装看书，眼睛则瞟了他好几眼。只见他慢悠悠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抽出了一张月考试卷，瞧那密密麻麻印刷的字迹，她断定他拿的是语文试卷。

他不怕冷吗？同学们都穿夹衣了，他还穿件薄短袖。感冒了，咳嗽、流鼻涕可不是一两天就可以痊愈的。她心里不免为他担心。

语文月考试卷是前一天午自习发下来的，她按照语文老师的吩咐发到每位同学手里。她是语文课代表，老师会把背书、发作业本之类的小任务指派给她。当她抱着一大叠考试卷，踌躇着走到他的座位前，心不由得怦怦乱跳，特地驻足了五秒钟，才羞涩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像只受了惊吓的小老鼠。听到他的名字时，他同平时一样“嗯”了一声，猛地抬头，瞪大眼珠看着她。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脸色涨红。难道他知道了那件事是她所为？但是，她瞬间就放松了。他表情淡淡地接过试卷后，继续勾着头做作业。一头乌黑的碎发垂在他的额前，她正要张开的嘴蠕动了一下又合上了，脸上的神色转而失望。看来，他是不清楚那件事的幕后主角的。

听同学们说他在外面打了半年工，吃了不少的苦头，才返回这所普通高中重读的。他们所在的班级是普通高中的普通班，大多数的家长们和老师们对他们并没有寄托过大的希望。大家都在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先把年龄混大，再出去打工。

他是个另类，打了半年工又捧起了书本，足见他家里是打算供他上大学的。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关注他的？大概是听说他是返校的学生后，这不免让她对他多了几分欣赏和佩服，从工厂回到学校，从流水线回到课桌前，这其间的阻力有多大，他是多么的有勇气、有毅力呀！她由衷地感叹。她发现他埋头苦读奋笔疾书时，周围的欢声笑语、追追打打丝毫不能影响他。她打量他的目光里逐渐增添了些赞赏的、仰慕的光彩。

久而久之，她心里竟然有了些窃喜、有了些甜滋滋的糖味儿。他的身影占领了她的脑海，他洁白的衬衫，他淡淡的显得冷酷的笑容，他慢悠悠地走进教室的姿势，将她的脑袋塞得满满当当的。课本上那些几何图形、历史人物通通见鬼去吧。大家看见的都是她坐在课桌前很勤奋很努力读书的样子，在普通班里她的刻苦和用功是人尽皆知的，可那只是她的表面。因此，她的成绩一直都只能保持中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影子就像一块大磁铁吸在她的脑门上。她时常想着他，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傻笑。老师讲的知识和他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打架，最后，往往是他的影子把学习的内容挤走了。就连她最喜欢的语文课，在他面前，也败下阵来。

她的课桌里躺着许多本琼瑶、席娟、岑凯伦、张爱玲的小说，她无聊时也在她们的小说里浮想联翩，呵呵傻笑。

她时常在教室里、操场上、男生宿舍前搜寻他的身影。终究敌不过内心的波澜壮阔，终于有一天，她往他课桌里悄悄塞字条了。书法和文章都是她的强项，是她最拿得出手的东西。语文老师曾多次表扬她那漂亮飘逸的行书和优美精彩的文章，并鼓励她只要多加磨砺，定能有所收获。

他从书桌里抽书出来阅读，一定可以看到这张字条的，确切地说是一封情书。纸上写着：

“亲爱的王皓同学，你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我的神经；你的笑容，你走路的样子都走进了我的心里。你是个非常勤奋、非常刻苦的男孩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请记得时时刻刻有双柔和的眼睛在注视着你，关心着你。”

落笔署名是一个爱慕你的人。那张纸条是她趁晚自习下课后，教室里没人时，悄悄塞在他的书桌里的。

广阔的脑海被他塞得拥挤不堪，上课是他，下课是他，睡觉是他，吃饭是他，上厕所也是他。纸条传到他手里好几天了，她发现他低头沉思、懵懂发呆或凝神多虑的时候逐渐多了起来。她心里既甜蜜又担心又害怕，他一定是看过那张纸条了。

前晚，晚自习下课后，教室里只剩下四盏苍白的日光灯兀自亮着。她大着胆子走到他的课桌前，心里的小鹿乱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再抬头扫了一眼教室门口，确定没人了，她才俯身，伸手进课桌。一沓考试卷放在课本的最上面。她把试卷都抽了出来。

她翻了翻他各科分数，心里不由得为他担忧，试卷上的红笔数字赫然出现在她眼前，语文75，数学92，英语65，语数英各科满分150分，这可怜巴巴的分数，想要考大学，无疑是自不量力。可是，他的勤奋和刻苦，她都是看在眼里，甚至是疼在心里的，他那埋头苦读的样子是多么让她痴迷。

她翻出他的语文试卷，看能否将她心中的疑惑找出些蛛丝马迹。于是，她细心地阅读他的作文，果然，略显笨拙的字迹里三四行字让她触目惊心“早几天，有个人（人字用笔芯重重圈住，改为同学）给我写了一封信，鼓励我好好学习，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的……”她老练地叹了口气，心里的欢喜悄悄拂过，爬上了一丝丝失落。

整夜，她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清晨晨跑时，她看见操场北边的花坛里好几朵绯红的月季变得枯黄，有两朵皱着曾经艳丽的脸蛋，飘落在圆形的小水池里，随水波荡漾。

到高三分班时，她分到了文科班，他则继续留在理科班。暑假前夕的一节晚自习，她瞄见他捧着精美的笔记本和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一份份献给同宿舍的五位女生。她心里一直怦怦地跳个不停，以为，甚至是企盼他会走到自己的跟前，送她一个笔记本续写他俩的故事，送一颗巧克力来继续甜润她的心田。可是，她失望了。他的礼物，唯独没有她的份。为什么独独她没有，她反思了几个月，心中的落寞，她不记得持续了多久。

“我爱你/可是我不敢说/我怕说了/我马上就会死去/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某日，捣蛋的同学“猴子”坐在课桌上又在声情并茂地朗诵这首最近校园流行的诗歌，那夸张的动作惹得教室里一阵阵哄堂大笑。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座位上，茫然地看着追闹的同学们。

分班后，她还是经常想起他。同学们在她面前提到他的名字时，她就会嗖地脸红，心狂跳不止。

高考，她落榜了。第二年，她参加了复读，勉强考上了离家千里之外的一所二本院校。听说，他高考落榜后，又踏上了打工之路。

多年后，又是一个深秋，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水泥道路两旁火红的枫叶婆娑起舞，花坛边金黄细碎的桂花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深黄的地毯，有些小花朵飘落在路旁的小溪里，潺潺溪流，清澈见底，一瓣瓣细碎的金黄随水流轻轻漂走。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她情不自禁地轻声念道。她仰头，伸手连枝叶掐下来一枝桂花，俯身深嗅着金桂的芬芳。一个笑容淡淡的、有点冷酷的，一头墨黑碎发的清瘦男生从她的记忆深处走来。他俩从来没有开始，更谈不上结束。

她不禁莞尔一笑，是他丰富了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