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娃娃

文/未知雨

文/未知雨

                           

一袭间,所有的人都换上了单薄又裸露的衣裳。

男生变化的不多,无非厚重的羽绒服换作简单的白色衬衫;而女生展示自我的最佳时段:洁白的脖子下挺着高高的,纤细的大长腿不停地移动,那诱人的翘臀……它们总能裹着五彩缤纷且又合身的少料服饰,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们。可是自信者和卑微者,从不谋面。

四月沿袭着寒冬末的清冷。我们等候温和的春天,却迟迟不肯到来。在某个夜晚,夏季突兀的闯入,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咒热。

就算是美好的事物,没有过度的过程,我们也会有一瞬间的不适应,而后生硬的接受。

                           

“小四子,去把万都桑小姐的满天星送了。”

小慧走上来写着送货单。

我给一撮满天星搭了些乱子草。

外面的阳光照的刺眼,我拿着满天星没走两步折回了花店。

小慧刚想问我怎么了,我说,你的遮阳帽我用了。

她说,送给我了。

我拿着她的帽子,在头上弄了好些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最后我随手把帽子背在脑后,看着玻璃墙里淡影的自己,感觉舒服多了——刘海遮住了左眼。

“谢谢慧姐!”

“我有那么老嘛?”

“小慧师傅!”

“再不好好说话,帽子不给你呢!”

“小慧……小姐……姐!”

没等她再说,我拿起满天星,快速地跑了出去。耳后还是响着她轻腻的声音:送好了,就回来,别在那里逗留。

                           

万都就在花店的隔壁,走路的话,也就5分钟。

大街上的人纷纷侧目而视,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满天星。突兀的烈日光线照射在跳动的乱子草上,欢喜又氤氲。

午饭时,写字楼里的人习惯在万都一楼的后门,先聚集在一起抽烟。那些穿作得体的职业装或时尚衣作的人,在狭小的格子楼里,一整个上午局促,又无法沾染烟草。此时此刻,男男女女吸吮着烟,吐露着雾白。他们就像喷发后的火山,得到舒缓,而后缓慢的去吃午饭。

我从他们身旁穿过,寻思着她是否已经去吃饭了。

她工作的那家公司在三楼,我从安全出口楼梯拾阶而上。不停的有职员与我相向的擦肩而过,有时他们的衣服会触碰到满天星。

咚,咚,咚

“你还要不要脸?你不要我还要。”

下楼时,皮鞋、高跟鞋清脆的敲击着台阶,那脑袋撞击着墙体,还有那穿着昂贵白色短袖衬衫男的咒骂声,三者混合在一起,和谐地发出一截好听的旋律。

无人上前拦住,也无人在一旁停步观看。

我一步一个台阶,八个台阶就到楼梯的转角处。

“请问,是桑小姐吗?”我问。

她躬着身依附在墙体上,衬衫男抓紧她的头发,她的额头贴在墙上。硕大、有点陈旧的长袖T恤套在她的身上,合身的牛仔裤紧裹了她纤细的长腿。

衬衫男看着我,放开了自己的手。

“送花的?”她用手抹掉了脸上的眼泪,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上衣。

她直起身体,只少我半个头。她穿了一双平底鞋。

“是的。那……”

衬衫男也没问,就直接下楼了。他下楼时,右手扯了扯自己宽松的领带,左手在口袋里摸索着。

                           

先前发生的事,好像凭空消失了,抑或那个脑袋被大力的撞击墙体的女子不是她。

她安安静静放松地坐在一楼后门的台阶上,任由烈日照晒着全身。有时她抬起头,迎着阳光,露出一股享受的侧脸。

我站在她身后阴影处。她没有要走的意思。

“头发放下就看不见了。”她开心地转过头看着我说,我不好意思地挪动脚,落坐在她的右侧。

“这样就没有了。”她把头顶的冲天角放了下来,手指轻拍着刘海。

“对。一点都没有。很自然。”她听我说后,放心地放下自己的左手。

她拨弄头发时,高举的双臂生长了许多紫色、青色、乌黑……鲜亮的斑斓,在太阳底下可爱又俏皮。双手落下后,又被她的长袖捂得严严实实。


所有人都去吃午饭了。时不时有送外卖从万都跑进跑出。还有大卡车在我们面前哐哐哐地卸着货物。

她问我要烟。我掏出未拆封的八块钱红双喜,被她直接拿了过去。

燃烧的烟身在她细长的食指和中指转动着。女子一般都爱抽细长清淡的烟草,烟身在她们带有绚丽颜色的指甲的纤细手指间把玩,像一副静默唯美的画。但她十指间的指甲光光的。

“白天的阳光遮住了满天星星的光辉。”她突兀的话语冲散了我思索一副不相称的唯美画面。

“在夜晚,当你无意间仰望星空时,它们是否早已经在久远的地方消亡了。但星光义无反顾的跨越亿万光年,来到你的眼前。”

在她说话间,她接连抽了三根红双喜。她讲述的像哲学的问题,我无法有任何相关的回应,因为我从来没有思考那些深刻的事物。

“额头还疼吗?”她被我关切的问话怔在那里几秒,又突然从我手中“抢走”满天星。

“我见不到天空中耀眼星光背后的悲伤。五颜六色的满天星,插在花瓶里可以可爱的好久。在它们枯萎前,我更换成新鲜的。”

她看了看我的左耳,然后起身走向楼梯。

                           

她叫我和她一起上楼。

空旷的格子间里,没有一个人。

她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笔筒和文件夹外,就剩下插在花瓶里的满天星和靠在花瓶旁的兔娃娃。

“你刚来的吧。之前都是一个叫小慧的女孩子给我送的。但她从来没有送过乱子草。”她把蛮精神的白色满天星拿下时,问我。

“快一个月了。”那兔娃娃是用手工缝制的,棉线绽开,灰黑老旧的布料被洗的发白。它眯着细小的双眼,双耳无力的耷拉在两旁,身上的破口没有缝合。

“你长的和李老板有几分相似。”

在她微躬着身体更换满天星时,她脑后的长发滑向一侧,露出一朵花型纹身,在她蝴蝶背的正上方。

“他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

我拿着她换下来的满天星,刚要走。

“谢谢你,谢谢你的乱子草!”她感谢时,在我手里放了一个小东西。

一个有些磨损的金色耳钉,上面是一张笑脸。

                           

那天早上起床洗脸时,发现左耳的塑料耳钉不见了。到花店都快十点了,在路上,我带上了那个“笑脸”。

我打了几束样板鲜花后,老板拿了一百元让我去买三杯都可。

初夏的阳光晒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至从在桑小姐那里回来后,小慧再也没有让我用她的帽子了。刚想着她最近发什么神经,她从外面匆匆地回来,盯着我的左脸,她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成憎怒。然后她急忙小跑地找老板了,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

我被她没有来由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我对着玻璃墙,左边脸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是偶尔间隐隐约约的有个闪亮的“微笑”。我想不明白她那转变成怪异的态度。

“小四子,过来一下。”我被他喊到一个角落里,他发了一根利群给我。

“我本不该多说的,因为你是成年人。叔叔阿姨把你送到我这,我至少要让你好好的。你初入社会有许多人和事,不是你看见的那么简单。希望你不要参和进去,在一边看着就好。”他语重心长的说话,我很不习惯。那支烟自己燃烧光了。

“好的。我知道了。”出门时,妈妈对我说,要懂人事。

“那个‘笑脸’很好看!”


我和都可店员说,三杯珍珠奶茶,冰的,正常甜,两中杯打包,一大杯给我。

我在一旁等着奶茶。一个女人背着身子坑着脑袋,疯狂地拍打抓娃机。旁边抓娃娃的人,都被她疯狂的行为吓跑了。她投了一串硬币。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按钮,娃娃紧挨着口袋处,她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娃娃卡在袋口。我看着都觉得的好气人,心想下次她应该轻松的就会成功了。

当我喝着奶茶回过身,她还在那里抓着娃娃。那个娃娃被她越抓越远,好像有意和她作对。现在粉色的娃娃离袋口更近了,可是她对它无动于衷。

我正看着起劲,小慧打来电话叫我回店里吃午饭。

在她再次投一串硬币前,她狠狠地踢了一脚机器。

她没回过头,又开始重复的动作。我觉得没什么看头了——结果她还是一劳无获。

她后背上有一个花型的纹身,上衣硕大无比。

                           

“小慧,去把桑小姐的鲜花送了。”

“李哥,我这还有客人呢。”小慧和一个来店里看花的正聊的起劲。

“小四子,那你去。”

“哦。”


“桑小姐,你的鲜花。”她坐在办公椅上无精打采,我叫唤好几次,她才回过神。

她看到我,似乎精神好些点,但看见我手中的鲜花,似乎又很不高兴。她让我把花给扔掉,我迟疑了,最终我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我只觉得可惜,但毕竟已经付过钱是她的东西。

我让她在送货单上签收——订花的是一个叫顾先生的,收花人桑小姐。

她办公桌上的兔娃娃不见了,我寻视着桌面上各个角落都没有,心想是不是被她收起来了。

临走时,她叫我以后有她的鲜花不要再送来了。我说这样不可以,客户订好的,我们就必须按他的要求送到,至于……

后来,她所有的鲜花都是我送的。她不是让我丢掉,就是被她直接扔在办公桌上。有时她不在公司,我就帮她签收了。送货单上的订花一栏不是单姓加先生,就是男性姓名。

可我再也没见到,那个破旧兔娃娃。

                           

夏天喝都可的人可真多。老板说过,都可即实惠又方便。

商场地下一层,好多年轻人围着都可下单排队,我也在其中。商场的中央空调温度打至冰凉,让待在里面的人不想多移两步脚。

等待着实在太无聊。这里也不让抽烟。

突然一个女孩问我有没有硬币,她说话时手指着一旁的抓娃机。我在口袋里找了找,给她换了十块钱的硬币。

她每次操作都很谨慎,但结果事与愿违。很快,她把十个硬币折腾完了。她回过头冲着我笑。我拿着二十元的纸币在抓娃机一头的兑换机上,换了二十个硬币,分了十个给她。她教我怎么玩这东西,我第一尝试。

她让我抓她抓过的机子,我跑去了隔壁的机器。她说,那个兔娃娃太丑。

她说,第一次在这里抓娃娃,机器都被调制的很精妙,非常容易掉落,但非常有挑战。

我一旁静心地听她讲解抓娃娃的心得和步骤,感觉她是个高手。她说我的眼光不错,虽然那娃娃不好看,但机器应该容易抓成功,因为里面只剩下一个灰色的兔娃娃和一个粉色的兔娃娃。

好像好久都没有人去给那台机器填充娃娃了,它俩就安心地舒心地躺在那里,只是每次见到它们,都是变换着各种姿势。

最后我和她一起投进的二十个硬币,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

她要用手机给我转十块钱,我说不用了,算是交学费。


从那以后,我跟着了魔似的。没事时或买奶茶,都会在兔娃娃机器那里捣鼓两下,花费十个硬币必不可少。

有一次娃娃险些抓进袋口,却落卡在袋口上。它就歪着脑袋,斜着轻蔑我。当时我想搬动机器,那样娃娃就不会再嚣张了,可是我没那样做。

旁边的男生成功的抓获了一个毛绒的娃娃,女生高兴的手舞足蹈。可我并不喜欢这些娃娃。他是否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瞬间成功抓获的刺激胜过得到娃娃的本身呢。

而她呢。

                           

夏末。

那天,我熟练地投着硬币后,无意间一次就成功的抓获了它——灰色的兔娃娃。一边粉色的,不见了。我把它拿在手里,滑滑的,就是没有一张兔子可爱的脸。它是不是因为独自等待太久,没等来那个懂它的人,终归是放弃了自己的坚持,让如我这般不喜爱娃娃的人收留呢。

当我回到花店时,老板杵在店门口,小慧和大楼的门卫聊着天。他们言语间,提到万都里的一个女人,前些天被警察带走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们聊地,和自己亲眼目睹似得。

忽然间,我意识到什么,猛地抓住小慧手臂问道:“那人是不是桑小姐?”

“你发什么神经!”她没理我,挣开了我的手。

我望着老板。他说,桑小姐已经很长时间没订满天星了,还有余款未付。他顿了顿,接着说,听说她因和她老公争吵时,防卫过当,误杀了他。

“我想先回去休息。”他答应了,说今天也没什么客人。小慧在一旁嘀嘀咕咕。

我用力地握着兔娃娃,觉得它好可怜。

                           

一天晚上十点,我锁好花店的门,发现店门前台阶上做了一个人,披着头发。我下了两步台阶,想告诉她花店打烊了。她背对着我伸出一只手,两指间夹了一支烟,昏暗中看不清是什么牌子的,抽起来,有股香甜的味道。

“陪我说会话。”她转过脸,憔悴地面容好像在征询我的同意。

“桑小姐,不会回家?”我落坐在她的左边。她没回答为什么这么晚了待在这里,却自言自语起来:

“小的时候,妈妈给弟弟做了一个兔娃娃。弟弟很喜欢它,但从来没让我摸过一回。我让妈妈给我做一个,她说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后来,我把弟弟推下了水。”

昏黄的路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闪烁着光芒。

她嘴里轻唱:

一个兔娃娃

一个小娃娃

结伴走天涯

兔娃娃,变脏了

小娃娃,没长大

回家,只见破旧的兔娃娃


一个兔娃娃

一个小娃娃

欢天喜地,说着悄悄话


兔娃娃

小娃娃

只剩下,一个兔娃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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