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江·秦观·隔世的迷梦

那天抵达资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但东江湖仍然以我们曾幻想过的那个样子,迎接了她迟到的访客。就连远处扁舟上的红衣渔夫,都与那些照片上的别无二致。

扁舟虽小,移动速度倒是很快,转瞬就到了眼前。像所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事物一样,有些东西靠得太近,就有了呛人的烟火气。

同在观景台上的大约有他熟识的旅行团导游,高声喊道:“老唐!撒一网呗!”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随着他手起网落,整个观景台都被此起彼伏地快门声网罗住了。

我自然不能免俗,也不管角度、构图、光线什么的,只是一个劲地拍拍拍。到晚上躺在床上,回看这上百张照片,竟没有一张满意的,才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以至于后来也懒得爬起来拍所谓经典的“晨雾撒网图”了(当然多半还是因为懒)。

旅行团走了之后,游客们再央求“老唐”多撒几网,他便不乐意了,一边抱怨着“你们这些散客啊,又不愿意给钱,要求又多”之类的话,一边徘徊着做出”没人给钱我可就走了“的样子。此时又一阵薄雾袭来,我这才拍下了一张还算满意的照片出来。

他站得并不算直,但牢牢抓着手中的桨,那姿势仿佛一个侠客按紧佩剑,要为保护什么人而战一样。

我虽也属于“不愿意给钱”的那群人,而且极不理解为什么”一百元八网“不能折算成”五十元四网“或者哪怕是”五十元三网“,但是当他徘徊了几圈后终于荡桨而去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渔夫手上的桨,与文人的笔,侠客的剑,哈利波特的魔杖……好像确有一些微妙的共通点的。所以虽然显得很市侩,但多少还是能够理解一些了。

在小东江有这样一张成片,晨雾渔火和金色的光,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说起文人的笔,就想起那个和郴州大有关联的词人。于是我们沿着栈道往回走去,看这青山、白雾、碧水、翠竹,还有藜草色的小篷船,能否带我赴那场隔世的迷梦,以寻得一个惆怅又消瘦的身影……然后问问他怎么减肥(划掉)。

秦少游在郴州驿馆暂住之时,削秩已有月余,正是春寒料峭,淫雨霏霏的三月,本就比现在清冷得多。若有一夜阶前点滴到天明的细雨,这位学士肯定是辗转不成眠的。毕竟这已是他是第三次左迁了。先是以新旧党争,出为杭州通判,又遭御史刘拯弹劾,贬监处州酒税,再以写佛书被罪,贬徙至此。此情之悲苦,实纸笔难书。

既然睡不着,也只得披衣起身走走,雨水淋过的青石板路变得洁净光滑,甚至能略略映照出他沧桑愁苦的脸,直到晓风吹送花落地,才会惊得他回过神来,看看周遭的清秀景象:远处的郴山在白练一样的晨雾环绕中若隐若现,城中的庭台楼阙也隐去了昨夜繁华的踪影。拂晓前的月色,比子夜时分更加朦胧清幽,照在郴州停船的渡口上,照不进词人漂泊的心底。正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实在是太早了。

渡口的船都无依无靠地浮在江心,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即使有,也都是裹紧了衣裳,匆匆而过。没人有空注意一下这个浪荡着的的清瘦文人。

此刻的少游,正如一只离群的孤雁,其声幽婉,其心哀怨,其形落寞,其魂失魄。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但他不能不承认,这景色确实很美。不然他写不出“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这样对仗工整,却若一帘幽梦般黯然销魂的句子。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他与不愿离别的那些人、那座城,已相去甚远了。远到在漫天迷雾中,他都分不清这些楼台和渡口到底属于哪里,也找不到自己在哪里。至于陶某人的桃花源,就更是渺渺不可见了。

千古关情,异代同心。只可惜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茫茫前路,不知何所处。

秦观之词,用词精道,韵律协美,而且情深意婉,因此有人说他“辞华气弱”,虽不失道理,但多少给我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孤伶伶的词人与清冷冷的春寒,被紧紧地锁在旅居的驿馆里,念往事如烟霭尽去,瞻前景则前路迷茫,比行之无路更可怕的事情是心无所住。就这样不知所措地一点点挨到斜阳日暮,又听着一声声杜鹃啼血,哀鸣着“不如归去”,这次第,任谁也要“气弱”一番的。

实在是不堪啊不堪。

深馆闭门,也并非完全与人世隔绝。驿寄梅花,想必也有人惦记着给他赠去江南的一枝春;鱼传尺素,是不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但是对于北归无望的秦少游来说,这些裹寄着惦念的信笺,却让他别有一番凄苦滋味在心头。薄薄的一张纸,有砖瓦的重量,可砌成围城高墙,将他困在里面,也将他的一腔悲痛困在里面。

谗言可畏,不敢逾矩。

千回百转之后,还是只能把这些愁苦愤懑和着血吞回肚子里,然后借着眼前的好山好水,轻声作痴痴一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国维有评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可见他只知少游凄婉,而不知少游因何而凄婉。只有那个与少游“同升而并黜”的东坡,才懂他内心书不出写不来的那些痛苦。所以他才会选择最末二句自书于扇。所以他才会撕心裂肺地为少游之死呼喊一句:‘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一边想着,一边就真的迎来了日暮。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半江瑟瑟半江红”。才知道白乐天诚不欺我。左边是残阳的余火,右边是清冽的暮光。

这么一说让我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喜欢过的一个句子:左手是我过目不忘的萤火,右手是我十年一个漫长的打坐。现在看来实在是毫无逻辑可言的拼凑,但对当时还幼稚的我来说实在有一种“不守规矩”的诱惑。而今年纪大些,才懂“月出波上时,人归渡头宿”这样简单直接的“岁月静好”。

所以比起传说中的晨雾,我更喜欢那些在夜雾中穿行的,亮着灼灼渔火光的小舟。不需要再考虑撒网挣钱的夜晚,只是自在地荡桨归家吃饭聊天,就已很好。

那些词人总看得行色黯、秋将暮,渔火烟村,触目伤离绪。多半是出于对这种“好”的妒忌。

人在他乡漂泊的时候,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所幸我并非流浪人。和胖友们旅游的时候也自然不会孤苦。

归途日暮,万物萧疏,有三五知己相伴,有多少时间也值得虚度。

那就回酒店打UNO好了。

不知道今晚罚谁蹲得最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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