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烟花散去



2020年秋天,在一个村庄看银杏树、大风车、以及喂养在稻田里的鸭子的时候,我听到一首原创歌曲《当烟花散去》,我很好奇,因为和老陈早就认识,我竟然一点不知道他搞音乐创作,就如同他不知道我写作一样,我们都把对方当成了同道中人,两个灰头土脸、枯燥无味的公务人员。在那样的生活里,我们并没有自我,只是某个机构的工具,就像锤子敲打钉子,就像火柴点燃了一把火。

这首歌的创作起源于十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音乐家老陈带着儿子在体育场看烟花,足足燃放了半小时。儿子兴奋,他却有些忧伤,因为在烟花的华丽轨迹中看到的是不确定的未来,他说,这得花多少钱啊。确实,烟花短暂而虚无,那是富人的锦上添花,与需要雪中送炭的普通百姓关系不大。在硝烟的味道中,音乐家老陈用歌曲记了那个夜晚,记录一些情感和一些酸甜苦辣。当他激情四射地投入创作之时,颇有一种“你给我泥土,我把它变为黄金”的气势。在拥挤的人群中,他是孤独的,在喧嚣的场景下,他是寂寞地。其实,他多么希望能和它们一起升空,绽放,即使是最后一次的绚丽,也要照亮夜空。

2023年初秋的夜晚,几个人再次相遇,喝酒吃肉畅谈人生后,到了老陈的工作室。那是一个热闹而崭新的小区,市中心的位置,推开十二楼的窗户,我想看一看城市边上那条宽阔的河流,赫然所见却是一片阴森的丛林,我知道林立的高楼不会互相映照,而是互相遮蔽,白天遮蔽太阳,晚上遮蔽月亮和星星。从前这里是图书馆所在地,三层蓝色的小楼,优雅,闲散,春天有紫藤,夏秋之间有一池莲花,冬天能闻到腊梅的香气,也是小城最好的读书地方。从前的万家灯火是平铺的,舒展的,活泼的,如今已经变成了层层叠加,沉重的,压迫的,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叠罗汉。



和环境的变化相反,音乐家老陈已经退休了,彻底放松了下来,已不再是当年的工具,心态不再嘈杂、忙碌。他说,已经倒计时了,为什么不让自己舒坦些?

陪他舒坦的物品是两种植物的叶子,茶叶和烟叶,它们就像是两只小船,在某个出神或发呆的时刻,以植物的方式,静悄悄地把一具繁琐的肉体运走,抵达任何想象中的国度。或者,用各种不同的滋味,把一个俗世中人送上国王的宝座。

他的茶碗和茶壶摆满了整整一小柜子,我们好奇用得了这么多,他说,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的碗不同的壶。泡茶叶的时候,他选择了一种福建白茶,说不会影响晚上的睡眠,但后来回家我躺在床上过了十二点仍没睡着,只得打开手机听了一夜佛经,那滴答的节奏仿佛雨打了一夜芭蕉树。

另一个架子上面摆满烟斗,用不同的木头雕刻而成。装在不同盒子里的烟丝全是从外国进口的,他说,外国的不用助燃剂,一斗烟能抽几小时,国产的呢,你一口不抽它都能把自己燃烧掉,用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的时间。

我闻着外国烟丝不同的香气,感觉它们的邻居分别是,玫瑰花,熏衣草,还有丁香和茉莉花。虽在红尘打转,但谢书生一直努力追求高雅,他说他闻到的是前进和后退,左手向上,右手向下,我知道谢书生喝多了酒,此刻那些燃烧的烟丝和烟雾幻化成一个个漂亮的女孩在他的灵魂和身体里舞动。阿雪说的是颜色和时间,物理的存在和化学反应,还有数学方程式和一个巫婆的微笑。



当我们重温这首《当烟花散去》,突然感到了震撼。上一次在乡村聆听的时候,倒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了解了老陈这个人,还是因为夜晚营造的良好氛围?是因为酒醉、茶香、淡淡的烟草味道,还是墙上挂着的几幅油画?油画是老陈画的,虽然他是个初学者,但在我们这些外行眼里,也是有模有样。

当我闭上眼睛聆听的时候,眼前这个普通人变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风流才子,背着吉他,吹着微风,在烟花的绽放中弹唱,唱的是生活,唱的分明也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老陈的音乐,我早已忘记了多年前观看烟花的那个夜晚,我们单位的大楼边上就是体育场,因此不用和人争位置,只需要打开办公室的窗户就行。那时候的高楼不多,人们的视野仍然十分开阔,也不像现在莫名的焦虑和急功近利。其实在那个烟花照亮城市的夜晚,老陈想到的更多的是儿子的命运,儿子身体不好,他想,如果自己和老婆百年之后,谁来照顾这个小子呢?

其实在那个烟花照亮大楼的夜晚,坐在高楼上一间孤独屋中的一个孤独的我,正在想,要用什么照亮自己?

这么好听的歌曲,一直储存在老陈的电脑之中,可惜了,如果被高手发现和传唱,估计会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音乐家老陈谦虚道,自娱自乐。

当老陈用一首歌照亮自己的时候,也照亮了和他一起喝茶抽烟的几个朋友。那是他获得音乐大奖之后的事情,他同时也获得了在中央电视台表演的机会。他拒绝了高级歌手,说要为本地音乐作贡献,于是带了几个本地人进京。我问道,本地歌手能把你的想法表现出来吗?

小县城的某个角落和北京城的某个角落可能相似,但北京城的丰富是一个小县城无法想象的。老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情怀和思绪却是另外的道理。

同事们也都退休了,种花,养鸟,打牌,也有人二次就业,开公司、当老板企图梅开二度,没有一技之长的那位同事,做了小区的门卫,每天与小区的大妈打成一片,也是乐呵呵的模样。

这些人有时候到老陈的音乐室来坐一坐,喝喝茶,听听音乐。

音乐家把我们送到楼下的夜色之中,邀请我们一定要做回头客,他说,无认我在与不在,我的大门一直为你们敞开。我以为他在作诗,他却说,他喜欢门的缝隙,和缝隙中来回穿梭的风,因此他的工作室从不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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