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绿皮火车

1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人们会把过去蒸汽机头的火车称为“绿皮火车”。

我也没有想到,曾经离我那么近,极为普通的绿皮火车,有一天居然会变的如此文艺。

以前有个笑话,说火车上扔下一块卫生棉,打在一个人的脸上,旁边的人看到大呼,太他妈厉害了,鼻血都打出来了!

我小时候上学要经过很长一段铁路,火车经常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但幸运的是,我一次也没有被打出鼻血来。

虽然把这个笑话与绿皮火车联系在一起,显得一点都不文艺。但我敢肯定,那个笑话是发生在绿皮火车的年代,因为现在的火车窗户根本就打不开。

小时候上学路上那段很长的铁路,几乎成了我们那群孩子上学路上唯一的乐趣所在。

长此以往,我们便练就了一些特殊的本领,诸如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声音的强弱,或者远看蒸汽机冒出来白烟的曲直,还有看信号灯变换的颜色。从这一系列的现象中,我们能够大致判断出火车离我们的距离。

有时候我们会准备一些钉子,待火车到来之前,放在铁轨上。火车飞驰而过,钉子就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小刀。

周云蓬在《绿皮火车》里,把这种小刀称作小李飞刀。而我们小时候连电视也少的可怜,所以叫不出这么好听的名字,我们称之为:飞镖。

不过这样称呼实在有辱飞镖二字,因为我们大都用来削红薯,或者削铅笔。好端端一把飞镖,被我们当成了可怜的水果刀,铅笔刀。

当然,那个时候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在家里找到一颗像样的钉子,作为飞镖的材料。所以,有些孩子会捡一块铁轨下的碎石,放在铁轨上。

火车飞驰而过以后,再去看时,碎石早已是粉身碎骨。这时他们会“哇”的一声,同时配上夸张而惊讶的表情,已吸引同伴的注意。似乎这样,便可平衡没有飞镖的失落。

那时极为胆小的我,这样的举动一次也没试过。我总是在火车到来之时,离铁轨远远的背过脸去,生怕这股强大的气流,会把骨瘦如柴的我随火车一起带走。

除了乐趣,火车也会带给我们恐惧,比如下雨天走铁路,就是我们最担心的。因为火车的强大气流不知毁了多少人的雨伞。

不是吹的翻过去折断钢丝,就是随火车飞的很远。久而久之,我习惯在火车来的时候,收起雨伞,顺便用它来挡住我巴掌大的脸。既不会吹到雨伞,也不会吹到脸,两全其美。

日复一日规律行驶的绿皮火车,还为我们充当了另一个角色,闹钟。

大人们很多时候不用看表,凭火车经过的时间,也能判断出是几点。而我们坐在课堂里,听着过了几趟火车,也能判断是否该下课或者放学了。

尤其是早上,我不听到七点钟经过的火车,是不会起床的。如此一来,父亲谎报时间哄骗我起床的伎俩,彻底宣告失败。

现在想起来,那些走铁路上学的年代,每天与飞驰的火车为伴,多少有些后怕。

而事实上,当年我却一次也没有听说过火车把谁家的孩子撞伤过。这就像那些山区的孩子,爬天梯,滑铁索,在我们看来,这都是相当危险的举动,但是他们并不感到害怕。

想来人生是多么的残酷,从一出生,我们就与危险为伴,从孩童时代的走铁路,爬天梯,滑铁索,就开始了生存的斗争。

那时的我常常在想,火车每天拉着这么多的人,到底要去哪里?我天真的想,他们坐火车纯粹是为了好玩,等我长大了,也要坐火车玩。

而当我长大了,第一次出门坐火车,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坐火车,一点也不好玩。

2

那一年,我十七岁。

火车站的广场上,四处充满了打工者的身影,在那个时代,他们就像蒲公英,风一吹就遍地就生根。

有些用行李做枕头在地上睡觉,有些聚集在一起聊天抽烟,有的妇女掏出乳房旁若无人的给婴儿喂奶。

大包小包,行李棉被,老人孩子,每一张面孔都风尘仆仆,像一群逃难的难民。

检完票走进站台,大家已在对应的位置等待,顺着鸣笛声音的方向,一辆绿皮火车缓缓开了过来。

人们竭尽全力,蜂拥着往上挤,让人感觉这真是一个力气活。而那些行李笨重的人,却夹在其中举步维艰。

硬座车厢里的人,基本上都衣着简朴,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为了改变命运,聚集在这狭窄的车厢,奔向生命的下一站。

吃时间一到,卖盒饭的乘务员就开始推着车走来,表情麻木的就像饲养员,仿佛推的不是饭菜而是饲料。嘴里还像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着盒饭二十。

也许是饭菜的卖相太差,或者是价钱太贵,有些人看了一眼,并没有买的打算,更多的人是无动于衷,看也没看。

这时候,整个车厢就会同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家不约而同的撕着方便面口袋。

夜幕降临,外面的黑暗越来越浓,可怕的黑暗仿佛把车厢挤压成了一条光束,飞奔向前,似乎想尽快逃离这可怕的黑暗。

他们地域不同,年龄不同,思想不同,而此时此刻,被黑暗包围在这挤压的光束里,又显得如此相同。

人们沉默的一如窗外的夜色,只听见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 然后在这种催眠的撞击声中,渐渐疲乏,昏睡。

在绿皮火车的硬座睡觉,是一副别开生面的场景,说是睡觉,不过只是打盹而已。

那狭小的桌子,除了放基本的茶杯,食物,就基本所剩无几。所以睡觉就只能坐着,脑袋随着列车晃动,前俯后仰,左摇右晃。

不管与旁人认识与否,也不管男女有别,左右两颗脑袋一碰,就寻找到了支点,接着身子一靠,便互相支撑,昏昏欲睡。醒来时谁也不会计较,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火车即将到达终点之前,人们会为下车做充分的准备,包括把行李收起来,把身体清空,用冷水刺激紧绷的脸,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出站的时候,远没有进站那么疯狂,先前在黑暗光束中相同的人们,此刻又开始变得不同。不管在车厢里他们曾经多么的熟悉,此刻都变得陌生,不再有交集。

图片发自简书App

3

冯小刚导演在《天下无贼》里,基本上真实的还原了绿皮火车时代的面貌。

毫不夸张的说,我所经历的绿皮火车时代,远比电影更富戏剧性。

上车后不久,车厢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二胡的声音,接着有人唱了起来。人们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正边拉边唱。

无可否认,这不失为一场糟糕的表演,二胡加上民族唱法,好好的一首流行歌被搞得不伦不类,就像有人穿着西服,却配了一双球鞋。

当他询问是否要再来一首的时候,大多数人是热烈肯定的。但当他拉起身边的小孩儿,让大家多少表示点心意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人群里冒出一两个声音,哼,要钱的!我早知道是骗子!

绿皮火车由于车窗可以打开,因此每到一站,总有殷勤的小贩提着篮子和开水壶,跑到车窗下兜售他们的劣质商品。

大家正在购买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声:“站住,抢钱的!”

原来有人没零钱,就给了小贩一百块,小贩见财起意,索性拿着一百块跑掉了。

人们无不谴责小贩的缺德行为,谴责完毕以后,又偷偷的笑起来,那笑声里,多少听出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出门的时候,父亲叫我把钱藏在袜子里,怎么也不要脱掉。事实证明,他老人家是英明的。

就在大家昏昏欲睡的时候,一阵的哭喊声把大家吵醒。一个厨师,一觉醒来,身上三千块钱不翼而飞。

如果那时有《天下无贼》,我一定认为那肯定是黎叔干的。

接着大家睡意全无,立刻检查自己的行李,也本能的摸摸身上放钱的位置。

我想,小偷这时如果还在车厢里,他一定乐坏了,因为这样正好让他有的放矢。

我并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从上车开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袜子里。而且我能清楚的感觉到,那六百块钱紧贴着我的脚底板。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蠕动一下脚底板,皮肤的感知告诉我,那六百块钱依然安全的躺在袜子里,神不知鬼不觉。

4

李敖曾经这样说过:火车就是过去那种冒着滚滚白烟,怒吼着充满力量的蒸汽机,那才叫火车,现在都用电了,算什么火车!那是电车!

由此看来,冒着白烟的绿皮火车,连大师也这么怀念,何况我们。

绿皮火车四个字,如今俨然成了怀旧,青春,诗意,充满艺术气息的一个词。

我们怀念的,并不是绿皮火车本身,而是承载了我们童年和青春的那段岁月,以及那些远去的悲欢和理想。

我妻子当年十七岁第一次离家,坐着绿皮火车去广州,她在给家里的书信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我不知道我的家有多远,我眺望着火车来的方向,我只知道,铁路的那一头,有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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