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乡村，有一条火车道蜿蜒而过。在田间的那一段，高高的铁路架桥宛若银灰色的长龙，横亘在连绵起伏的庄稼之上。铁路高架桥旁边，萦绕着一条山路，这条山路，是我每天谋生往来的必经之路。
我因此常常与火车不期而遇。这些从远方来的火车，无一例外的，在二十公里外的市火车站，平安结束它们的行程。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下午的五点一刻钟，喜欢在山路与高架桥的交叉处等待。五点一刻，这样的时间精确在两分钟左右。果然，我听到低沉雄浑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悠长而又空旷。这声音仿佛来自天空的白云之上，又仿佛来自山野的土壤之中，一下子融进了我的血液。它让血液的流速与温度陡然上升。我就知道，是绿皮火车来了。
我就这样目睹绿皮火车在高高的水泥桥架上渐行渐远。它仿佛是一条青绿色的巨蟒，缓缓消失在村庄的高树之中，消失在我无比留恋的双眸之中。惟有那鸣笛余音渐渐，像乡村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浓浓淡淡地牵动着我对绿皮火车那些年甜蜜的记忆。
那一年我十七岁，一个脸上长满了青春美丽痘的文弱少年。初中刚毕业，一张来自三百公里外土灰色的信封决定了我的命运。我在父母欣喜万分的眼神中，抖抖索索地用母亲的缝衣针挑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录取通知书，上面盖了个通红的戳印。那戳印，今生永远地刻在我的眼瞳里。
金秋时节，又矮又瘦的我，内衣口袋里揣了这份信和两百块钱，一只手拎着父亲新买的有生漆胶皮味的皮箱，背上驮着旧棉被，一个人踏上了北上求学的道路。口袋上方虽然母亲用线缝合了，但我仍不时地用另一手按按，这是命根子啊。
我坐大巴到了省城，像浑水中的鱼一般，从大巴上裹挟下来，又随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向离长途汽车站不远的火车站。火车站到处都是背着大包拎着小包的人们，他们像是一只只找不着方向的蚂蚁，左望望右碰碰，毫无目标地晃来晃去。我好不容易找到厕所，方便了一下，人舒服多了，然后找到售票处，在长长如黑蟒扭扭曲曲的队伍后面，老老实实排起了队。
我终于满头大汗地买到了那一张小小的硬硬的火车票。这是平生第一次将跨上那神奇交通工具的通行证。我手心里紧紧攥着这张小纸壳，直到攥得它慢慢地变湿变软。我兴奋而又焦急不安地在一片黑压压人头的候车室里等待着。耳边不断响起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扯着嗓子的叫喊声，来来往往穿梭大厅地面的咔嚓声，还有回荡在候车室里，女广播员既标准又甜美的火车班次提醒音。
一拨一拨的人像鱼一般地游走了，又一拔一拨的人像鱼一般游进来。我只是守着两腿胯间的皮箱与棉被，不敢挪动一步。有时觉得坐在硬长椅上也有点累，抬抬屁股用手扯扯粘在肉上的内裤。我不时地抬头望望进站门口上方悬挂的指示牌，那上面不断点点移动的发光字牢牢吸引着我的眼球。也不知过了多久，广播里终于传出了与我手中数字相吻合班次的提醒。我不放心，仍仔仔细细对照着轻声地念了一遍。确信无疑，我如释重负，满怀喜悦与激动，用手按着椅子有些趄趔站了起来。马上要坐上心仪已久的只是在电视上见过的绿皮火车了。只是站起的那一刻，头有些晕，感觉飘飘然。不断拥挤的人群将我毫无反抗地推向火车站检票口。
我看到了无比空旷的站台，高大的顶棚，一眼望不到头。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一动不动匍匐在铁轨上。它像是条温顺的巨龙，安静等待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纷涌入自己的躯体内。列车上所有的门都敞开着，人群四散成若干支流，迅速地占领每个进口。我拧着皮箱背着被子，拼命向人流稀少的门口跑去。门有些窄，坡道有些陡，我吃力地将行李拽上车，已经是气喘吁吁、心呯呯直跳。但劳累丝毫不影响内心此刻的激动与兴奋。我新奇地打量车厢内的一切，见车顶两侧安有放置行李的支架，车厢两边座位齐齐地延伸出去，两两相对的座位中间居然还有一方小小的桌台。车上的人们都捏着车票，一路焦急找寻自己相应的位置，以便对号入座。嘈杂纷乱的脚步不断敲打着绿皮火车的地板，发出啌咚啌咚的声响。有人呀地一声尖叫起来：哎哟，踩着脚后跟了!马上也有连连的几声对不起，让对方没了下文。
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霭黄的光透过车窗，照亮着那方澄黄的桌面，反射着温馨的柔和的光泽。两排座位上只剩下靠车窗的空位。我知道，那就是我此行乘坐的位置。三张脸一齐向我微笑着，似乎是欢迎我与他们一路同行。我也冲他们友好地笑了笑，甚至露出残缺了一角的上门牙。或许这样的笑令人感动，那个年龄大些的小伙子站了起来，说，同学，我帮你把行李塞上去。我还来不及反应道声谢谢，他已轻巧地将行李举过头顶，塞进行李架里面。与我一排座位的是个小女生，流海齐眉，齐耳运动短发弯弯地向内收敛，皮肤白净，忽闪着一双羞涩的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学生。她挪动身子侧腿示意我进去。我朝她笑笑，扶着桌台侧着身子就挤进去了。
站台上的预警铃声紧迫急促地响起，绿皮火车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扑哧。紧接着，低沉雄浑的鸣笛像是憋屈了很久，不断拉长的声音让喧闹的车厢里渐趋安静。人们都知道，旅程即将开始。
是的，旅程已经开始。车厢轻微地晃动起来，车轮发出缓慢的哐当哐当，车窗外的站台柱子与挥舞着三角旗吹着口哨的制服一起渐渐向后退去。哐当声越来越短促、紧凑，与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成正比。绿皮火车稳稳地前行着，让等待已久的人们心中长长吁了一口气，出发啦，可以心安理得休息一会了。
一切仿佛与外界无关，绿皮火车内就是一个知心的、温暖的世界。这样的感觉首先从过道上的零担车开始。乘务员缓缓推着一辆仅容车身通过的零担车，口里亲切地叨念着可买哩可买哩，充满笑意的双眼不停地抚摸过每位乘客的脸。小小的零担车有三、四层，上面摆放了报刊杂志、香干、面包、瓜子、方便面、火腿肠、花生米、可乐汽水之类。这些诱人的东西，不断冲击着人们的视觉及味觉。我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然而不能。母亲给我的零花钱就在我的衣袋里，不能乱用它。我要把它用在别处，哪怕是...买本零担车上那本薄薄的《读者》。《读者》封面上一个青春少女正朝我灿烂地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与我身边这位女生有几份相似。我起身哗哗翻了翻那本杂志，其实主要是看封底的价格。一块五。我不假思索地从衣袋里摸出两个角子，递到那双白嫩的手中。刚才给我塞行李的小伙子站起来买了两包瓜子，还不忘给他身边的女孩要了一块黄亮的松软的面包。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贴身很亲密地紧靠着，一脸的幸福。我不要嘛不要嘛，他的女朋友嗲嗲地笑着，但是手伸过来了。
准确地说，我的第一次绿皮火车快乐之行就是从这两袋带有咸甜味瓜子开始的。瓜子具体什么牌子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那时流行的是年广久的“傻子”牌瓜子，应该是那个味道。那个嘴上长有毛茸茸胡须的小伙子憨笑着把瓜子倒在桌面，瓜子兴奋地跳跃着。来！大家都吃！他这样客气地招呼我们。饱满的一粒粒瓜子多像天上的星星，那么的显眼。我与身边这位女生有些害羞地用手指捏了一粒放在嘴里。吃着吃着，于是我们的话语逐渐像面前的瓜子壳一样多了起来。我们互相介绍自己，为能在这次旅行中彼此认识感到由衷高兴。
绿皮火车上的时光足够漫长。它从太阳偏西开始，到夕阳西坠，到霞光渐敛，到黑色漫起，足够每个人说完自己的故事。我们终于知晓了对方的来历甚至秘密。我们不冷漠、不嘲笑、不歧视，我们只有热情，安慰，鼓励。有时面对陌生的人儿，我们更容易敞开自己的心扉。与我坐在一起的女生，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林巧，家居贫瘠的肥西阡陌深处。她说，你千万可别不相信，我家那矮矮的茅草屋墙壁上现在还贴着热哄哄的牛屎粑哩。说到这，她不好意思低下了眉。她又接着说，我家姊妹三个，我老二。只是我想念书，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也没有我的办法。你们信不信?她忽然有些悲哀，我小妹比我小一岁，但是现在，已嫁人了.....说到这，我看到她那无比清澈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我对面一对情侣，天啦，他们竟然是为了忠贞不渝的爱情逃离了家乡的！他们是高中的同学，双双落榜之日便是双双展翅远走他乡之时。他们去遥远的远方寻找今生想要的幸福....我们在绿皮火车中极其渺小地徜徉着，陶醉着。我们活跃的思绪，随着火车沿途短暂停靠而歇息，然后随着火车缓缓启动而重新开始。我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其实整个车厢里处处都有着说不完的窃窃私语，像燕子呢喃，像酥雨细润，随着火车轻微的晃动而暧昧，温情，直至车顶的白炽灯亮了起来。
我探头出去，夜风温柔地拂动着满头乌黑的头发。我想我这个样子肯定引起了身边女生的注意。她见我眼角的余光瞥向她，有些心慌意乱地翻弄我买的那本《读者》。我的心里涌动一阵甜蜜的感觉。只是微眯着眼望着窗外一晃而过黑影幢幢的世界，心中忽然地又多了一丝难过与眷恋。我知道，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的父母。在这样完全陌生地方的一节绿皮火车车厢内，对着已经不知何方何处的家乡，唯有一声心底的叹息。深陷一望无际的黑与点点来不及认真辨别的斑斓灯火中，我竟然无语良久又良久。
绿皮火车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又接着颤抖了一下。紧接着，车轮发出了疲惫的哐当哐当声，这声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彼时，一声低沉雄浑的车笛声响起，悠长而又舒缓。我知道，终点站到了。大家纷纷离开座位，慌乱地找着属于自己的行李，然后像一条条鱼一样从车厢的出口处挤出，掉下。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丢失了刚才一道聊得多么开心的伙伴们。我孤独地站在站台，真切地望着四散的人群，试图找到他们的身影，可是没有能够。
后来，每学期的开始与结束，我同样坐上那相同的已经熟识的绿皮火车。只是这时我的身边多了许多同校的本县老乡，他们都是在我进入这所学校后认识并且极快熟悉的。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乡情一样的乡音，让我们每趟的绿皮火车之行充满了快乐的笑声。我们毫无顾忌地聊天，劲头十足地打牌，抽烟，看书，吃零食，甚至就着花生米来瓶啤酒，以此在女生面前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可惜我没有引来女生倾慕的多情的目光。其实除了豪气干云外，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无所有。但是我有一样足以引起自豪的东西，那就是一本小小的红红的学生证。凭借它，我可以无限优越感地伸到售票处漂亮的售票员面前，领取一张乘坐绿皮火车的半票。这个曾经代表了我作为知识分子作为以后国家栋梁有着美好前程的学生证，它现在还被我精心地保留着。有时翻开内页，见上面盖满了当年乘坐火车留下的印迹，就不由的想到乘坐绿皮火车的那些年代，想到自己也曾经年轻过，曾经快乐过，曾经希望过，曾经奋斗过。
是的，人生的旅程是一条曲折的线段，它的起点是我的生来，它的终点是我的老去。而其中乘坐绿皮火车的那些年，是这条线段上最色彩最闪光的一个中间点。绿皮火车，随着我已消失的青春，渐行渐远，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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