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流浪在人间

我离开故乡小汤村已经十余年了,我的户口也早已迁到了别的城市。当初迁户口的时候,因为互联网技术的进步,我甚至都不需要再专程回一次故乡。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任何真正的借口和理由回去了。

我一个人漂泊在现在的这座城市,它苍老又肤浅,热闹而落后,我不能为它做任何贡献,它也不在意我的所有悲苦和艰涩。我努力在这里寻一小方土地扎根,却被贫贱和无能拖得越来越喘不过气。谎言和伤害总是不请自来,温暖和真诚的爱却藏进了黑夜和荒野。当我缩在昏暗的小房子里煎熬度日时,我的耳边偶尔会有蝉鸣、蛙叫的幻听——它们让我在一个个瞬间恍若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些大雨频频、瓜果繁茂的夏天。

很久很久之前,当我坐上开往百里外大学的汽车时,我还不知道后来命运对我的嘲弄,我是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己放逐了的。等到我30岁的时候,故乡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模糊成了一团光影,故乡的一些人和事却还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他们成了我听到的故事,我也成为他们口中的又一个故事。

在我出生的小村庄里,有四个女子跟其他的婶婶、大娘、姑姑、奶奶都不一样,他们各有各的来历。

村南坟地旁有利爷爷的老婆是个“疯子”。之前有利爷爷是个老光棍儿,他老实巴交地过了大半辈子,四十多岁了,只有在村子最南边坟地旁的一间瓦屋,家徒四壁,身无分文。大人们都说这个老婆是有利大爷捡来的。

我最初知道有利奶奶时,她就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了,长相清秀,皮肤白皙,风韵犹存,只是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凌乱地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好像刚洗过澡一样。她总是身穿一条肥胖的白色睡裙,即便是夏天,她也会在外面裹上一件厚重的军大衣。

有利奶奶不招小孩子们的烦,她不像村北的疯子虎爱莲那样喜欢吓我们。印象里,她从不远离有利爷爷,只会在自己的屋子门口坐坐、站站。她似乎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吵不闹,要么低眉顺眼地发呆,要么自顾自地无声笑上一会儿。在后来的岁月里,有利爷爷乐呵呵地守着这个疯老婆过起了日子。而我们谁都不知道有利奶奶姓甚名谁,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村西池塘边也有个“疯女人”——有名有姓有来处的“虎爱莲”,本名胡爱莲。本来按辈分,我们这些小孩子应该喊她爱莲婶婶或者爱莲奶奶,可是她发起疯时总是不穿衣服,憨笑着露出一对下垂的干瘪胸脯,要是突然不高兴了,还会追得小孩子满村子疯跑乱嚎。被她吓唬过的孩子记下了仇,却又没办法,除了看到她就远远地躲开,只好在名字上报复她,于是胡爱莲就成了“虎爱莲”——像发疯的大老虎一样可怕,是我们每天上学路上必须要面对的阴影。

虎爱莲本来是好好地嫁到了我们村,生下了一儿一女,还把子女都拉扯成了人,不曾想后来却疯得如此彻底。关于她疯癫的原因,大人们闭口不言,在小孩子们的嘴里却传出来了两个版本。

有人说是因为虎爱莲家门口那个池塘的原因。据说那个池塘里有一只王八成了精,有一天夜里王八精突然现身,它那可怕的样子把虎爱莲吓傻了。那个小伙伴站在池塘边,信誓旦旦地指着池塘让我看:“你仔细瞅瞅,这个大坑就是王八的形状,头朝东北,尾巴尖儿朝西南……”我却怎么都看不出来。

还有人说,虎爱莲是在村北的河堤上中邪了。那时关于村北的大河以及被葱葱林木掩映的河堤,有许多稀奇古怪亦或惊恐离奇的传说。据说一天虎爱莲回娘家走亲戚,有事耽搁了,等回家时天都黑了,又赶上下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在河堤上着急赶路的虎爱莲,不幸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被吓得魂飞魄散,回到家就发起高烧生了一场大病,等病好了,人也疯了。

村里一辈又一辈的小孩子长大了、出生了,随着新农村的兴起和在城里买房的新潮,我们小汤村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少了——他们不会再被发疯的虎爱莲狂追,而虎爱莲也慢慢老去了。

在村北的大河塘边也有个傻姑娘,名叫铃铃。铃铃的爸爸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心眼实在,英语也学得特别好,大学毕业后就回乡当了老师。他先是在镇上的一中待了几年,后来又被县里的一所私立中学挖走了,据说他还参与了某个版本的英语教科书的编纂工作,是村中我们这些天真孩童口中的骄傲。

铃铃的妈妈是个和气、大方的女人,她本来跟着铃铃爸住在一中的教师公寓里,平常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卖点教辅、课外书补贴家用。在学校食堂分由私人承包时,她还每天做点炒菜、米饭去卖,但是因为厨艺不是那么高,即便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不是太挑食,她的生意也不怎么样,几乎是怎么端来的一盆菜,还怎么端回去。

那时我在一中上学,有时候看她带着傻铃铃落寞又坚定地守在冷清的饭摊子前,心里不忍,也会去照顾她的生意。她知道我和她是同村的,总会热情地招待我,同时给我盛更多的菜和米。只是她做的海带炖土豆总是看起来灰扑扑的,也不知道是熬过了火候还是老抽倒多了,并不合我的口味,配菜的米饭也是又干又硬的,像是没蒸熟。所以我每次从她那儿打来的饭菜多半是倒掉了,白白枉费了她对我的热情和慷慨,如今想来还是有些惭愧。

冬天下雪时,学校女生宿舍院里仅有的两个水龙头常常被冻住,没水可用的女生们只好端着杯子和洗脸盆去各个教师公寓里找水、讨水。那时候我是个内心压抑且沉闷的孩子,在学校里没有特别熟悉的老师,也不好意思找别人开口借水,只好去教师公寓院子里蹭铃铃家门口的手动压水井。铃铃妈妈看到了总会大大方方地招呼我和其他同学压水,从来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她的笑容和刚压出来的地下水一样,是冷酷寒冬里的一捧暖和柔。

如果不是因为发生在铃铃身上的变故,也许他们家的日子就这样不算富裕却很幸福地过下去了。可是铃铃生了场病发起了高烧,还偏偏把脑子给烧坏了。即便她的父母竭尽全力为她遍寻良医,糟糕的情况还是没能逆转。

铃铃一岁岁地长大了,她的身体很健康,甚至比同龄的女生们都要健壮,个头儿也很高。可是除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在这个容纳了四五百人的校园里,她没有任何朋友,偶尔还会因为她跟着别人蹿进了男厕所,被羞红了脸的男孩子们去喊来了家长。印象中,铃铃妈妈不止一次无奈又心酸地去男厕所里找铃铃,然后再轻声细语地哄着铃铃回家去。

在我上初三时,铃铃一家就搬走了,在我后来的人生里,再没听说过他们的事情。铃铃的父母都是我遇到的真诚、质朴的好人,命运已经让他们经受了太多的不堪和苦难,惟愿上天能善待他们今后的一年年。

这些年来,我常常在网上搜云南集市的短视频。画面里的风土人情、饮食特产都让我十分着迷。至今我从未去过云南,可从小我就向往那个美丽的地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少时曾依恋的一个妇人——知望奶奶,因为她对我的善意和温暖,让儿时的我甚至常常幻想:知望奶奶要是我的母亲该有多好!

知望奶奶的家在村子正中间的一片杨树林下,她不疯也不傻,可其承受的命运却是最让人唏嘘感慨的。知望奶奶本是云南人,知望是她丈夫的名字,我们这些孩子从来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名什么。很多年里,知望奶奶的来历在村中大人的嘴里讳莫如深,可她浓重的南方口音和出众的气质、涵养,却时时刻刻昭示着她不同一般的出身和背景。

后来我们也是隐隐约约在大人窃窃私语的闲谈中,一点点拼凑出了知望奶奶的过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远在云南的知望奶奶本是一个师范专业的大学生,有着崇高的教育梦想和看似光明的未来。可荒唐的是,此后的二十多年里,谎言和孩子却把她死死禁锢在我们这个内陆的小乡村中,使得她的青春被耗尽,所知所学和理想、希望也尽皆荒废。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已不可细知,只是在大人的讲述中,我们慢慢明白了,知望奶奶是被人从千里之外骗来给老光棍儿传宗接代的。

知望爷爷是他们那个家族的老大,早年里帮鳏居的老爹带大了一众弟弟、妹妹,辛苦张罗着帮他们娶了媳妇儿、出了嫁,最后却把自己的婚姻大事儿给耽误了。而天真的知望奶奶,却被迫用自己的人生为他的委屈买了单。

也许是在一个深夜里,昏昏欲睡的知望奶奶被带上了长长的火车,在呜咽的鸣笛声中,在难闻的气味和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从此告别了家乡的群山和密林。也许当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被带上冒着黑烟的破大巴时,她还为自己要去远方实现教书育人的梦想而诚惶诚恐。也许当她被搀扶着爬上早等在大路口的拖拉机时,她仍是头脑混沌一片,盼着早点见到自己渴望知识的异乡学生。当悲剧之神以雷霆之势扑向这个少女时,在那个潮湿的夜晚,老旧的拖拉机轰轰隆隆驶过一片又一片方正的麦田,路过一座又一座无碑的坟头,经过一个又一个藏在寂静中的小村庄,最终把知望奶奶带到了我们这个藏在重重杨树林后的小汤村。

知望奶奶太瘦小了,家乡的水米和鲜花、菌子,被她装进了隽永的笔墨里,却没能带给这小小的身板分毫逃脱的力量。这样弱小文雅的她,面对强壮的男人,面对一双双或明或暗紧盯着的眼睛,插翅难逃。更何况,她说的是一口“蛮话”,在村庄密密散落着的如棋盘般的大平原上,哪有藏身的地方。

后来啊,知望奶奶如他的老丈夫所愿,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和一个乖巧的女儿,从此没了自己的梦想和名字。当然,她又是那么的坚韧,竟慢慢融入了这个小乡村,除了努力照顾好两个孩子,她还学会了扛着铁锹在田地里操持小麦、玉米和大豆,学会了蒸馒头、轧面条,学会了做酱豆、腌咸菜……连知望爷爷牵回家的黄牛和山羊,她也一一照顾得好好的。当然,她的一口“蛮话”也被村北的河水渐渐洗淡了、冲散了。

一朝从讲台上走下的文雅清丽的老师,终于被命运磨砺成了一个称职的乡村农妇。她虽与人为善、乐于助人,却从来没融入进村中妇人的社交圈子。她心中似乎有自己的坚守,即便被束缚在这个贫瘠又封建的乡村里,即便繁重、劳累的生活把她打磨得满脸沧桑,她却从不向别的妇人吐露一句怨愤或肮脏的咒骂,也不乐于去咀嚼东家长西家短。

她也曾有幸被“慧眼识人”的领导挖掘过,去了镇上一个工作组负责妇女的生育工作,可后来事实证明那只是残酷命运设下的又一个陷阱——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竟被突然翻脸如强盗一般的同事们掳到了医院。在那之后,她被一双双熟悉又有力的大手死命摁在刺眼的手术灯下,在哀嚎声中做了场结扎手术,然后被送回家,躺在床上休养了很久,最后重新做回了她的农妇。这块土地对她的折磨似乎有些没完没了,欺骗和血泪从没有真正结束。

在脱壳、展翅之前,有的金蝉会在地下蛰伏17年之久。而在深渊泥潭中的人,只会等待更久更久。二十多年过去了,知望奶奶为儿子操办完了婚事,也把闺女送进了大学,那禁锢她多年的封印终于稍稍松动一些,她借着外出打工为儿女挣钱的名头离开了小汤村,听说南下后又辗转回到了阔别半生的故乡。

从那以后,知望奶奶再也没有回来过,哪怕她唯一的儿子被女人戏弄、离了婚,哪怕她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哪怕她事实上的丈夫跟人赌气后突然心梗、一命呜呼……知望奶奶的决绝让这个小村子的闲人野夫嚼碎了舌头,可她终于自由了。那朵在异乡流浪了太久的彩云,终究回到了属于她的天空。

听说云南的花很美,果子很多,饭菜很好吃,也许知望奶奶早在梦中想了千遍万遍了吧。

我还记得知望奶奶做的酱豆儿,经过漫长的曝晒和腌制,那淋了香油的棕褐色、黏糊糊的豆子堆在雪白的瓷碗里,光着想象着就着一口热馒头吃上一口,就已经让人忍不住偷偷地咽口水了。很多年里,我一直很想吃知望奶奶亲手做的酱豆儿,但是作为一个被父母训斥了很多次要“懂事儿”的孩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不能吃上一口的。这让知望奶奶感到很失落,她总是一再提起我很小的时候是如何扑在她的腿上,仰着笑脸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我要吃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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