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那位独居的81岁老人

文/沐恩佳音

01

傍晚,西边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村头,两棵十多年的梧桐树上开满了粉紫色的喇叭形花朵。

露着头顶的夕阳恋恋不舍地望着大地上的万物,有点儿不想回家。它热情地给每一朵“小喇叭”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春风夹裹着梧桐花清甜的味道在村庄的上空歪歪扭扭地闲逛。

梧桐树下,满头银丝的花奶奶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着评书。

她穿着一条黄花黑底的金丝绒上衣,黑色裤子的裤脚上绣着两小朵红色的牡丹,黑色的方口平绒布鞋上没有一丝土尘。

村里人都叫她“花奶奶”,不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花”字,而是因为她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花色的衣服。

花奶奶今年81岁,除了两个膝盖偶尔会疼,身体上没有其他毛病。

她的眼不花,穿针引线依然不用带花镜;她的耳不聋,听到大门外的脚步声能猜出来大概会是谁;她的牙不疼,可以毫不费力地连吃三四节甘蔗。

因为她小时候总是跟着说评书的父亲,走村串户为别人说书挣钱,练成了她爱说爱笑,高门大嗓。

她正坐在一把竹子做的小椅子上。白狗球球躺在花奶奶的脚下,懒洋洋地把头搁在她的脚背上,闭着眼睛打瞌睡。

四个六七岁的孩子围坐在花奶奶面前,一个孩子环着双膝,一个孩子抱着脚脖,一个孩子抱臂在胸前,一个孩子托着下巴。

还有一个穿蓝色上衣的男孩站在她的左手边,右手掐腰,左手无意识地抠着鼻孔,眼睛望着花奶奶笑成菊花似的脸庞。

花奶奶朝着面前的几个孩子慢慢弯下腰,伸直的右手食指由右上方一点点往她的胸前收拢。

“踏、踏、踏、踏......”从她微启的唇齿间流淌出来,声音由弱变强。

“马?”一个小男孩瞪大了眼睛,忽然蹦出一句。

“对,一头高头大马!”

“谁?”

“秦琼,秦叔宝来也!”

“哦——”孩子们兴奋地大喊。

孩子们的喊声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球球,它“嗖”地抬起头,支起两只耳朵,激觉地看看四周,发现没有什么危险。

球球背上刚刚竖起的白毛慢慢趴下来,缓下腰身,往前伸直两只前爪,屁股后撤,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随后抖抖身体,球球站了起来,仰头扒在花奶奶的小腿上,咂吧几下小嘴,两只后爪在原地挪动几下。

“然后嘞?”一个孩子着急地问。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花奶奶微笑着靠在椅子背上,甩了两下胳膊。

“嗯?不要——”

“花奶奶再讲点儿呗!”

“对呀,我们还没有听够嘞。”

“就是嘞,奶奶——”有个小姑娘搂着她的胳膊,来回晃动着撒娇。

“好啦,孩子们!花奶奶该回家做饭啦。你们的肚子也该饿了,赶紧回家吧。今天咱们先讲到这里,明天下午再接着讲哈。”

花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按着右腿膝盖,慢慢挺直腰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白狗球球兴奋地蹦跶了一圈儿,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刚跑几步,又紧急刹车,停下来,回头看着花奶奶。

花奶奶大声哼着戏曲,双手背在身后,右手食指上勾着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里面是她从自留地里拔出来的几棵青菜。

那个小姑娘帮花奶奶搬着小竹椅兴奋地走在她前面,几个小男孩嬉笑着学着花奶奶的腔调,次第讲着刚才的故事。

“一群调皮孩子!”花奶奶大笑着嘟囔一句。

水泥铺成的小路上,一老一少踩在夕阳里,身影被温暖的光线拉得又细又长。

02

花奶奶打开铁锈红的大门,走进小院儿。小姑娘把花奶奶的竹椅子放在门楼下,一溜烟儿跑到水池旁边的桃树下。

她把两只胳膊撑在桃树低矮处的一根大枝丫上,使劲荡了两下,腾地一下爬上去,坐在开杈的树杆上。

她的两条小腿耷拉在树下,来回晃动着,晃得树下的球球跟着她的脚丫子,像钟摆一样晃动着头。

球球听见花奶奶从房子里出来,抬起头往风里嗅了嗅,忽然晃着它的肥屁股,疯狂地摇着小尾巴,迎着她跑过去。

花奶奶左手掂着球球的食盆,右手抓满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

她把食盆放在球球的小窝前,球球一头扎进去,吃得真叫香甜。

花奶奶直起腰,走到桃树下,把手里的糖果全部塞进小姑娘的口袋里。

“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妮儿!等下爷爷奶奶找不到你,又得着急。”花奶奶轻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又去理理她额头上的乱发,再把她的小马尾捋顺。

小姑娘剥一颗糖果塞进花奶奶嘴里,自己也吃了一颗。她甜甜地应了一声,乖乖地从桃树上蹦下来,说了声“再见”,蹦跳着出门,很快就没了踪影。

四只母鸡和一只花公鸡“咕咕、咕咕”地叫着,仰着头跟在花奶奶身后。

她进屋,它们小跑着跟进屋;她端出一个用葫芦做成的瓢,里面装满橙黄色玉米粒,它们又兴奋地跟到院子里。

花奶奶满脸笑容,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你们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弄啥嘞?能不喂你们吗?我还等着吃鸡蛋嘞。”

她来到院子中央,把玉米粒撒在空地上,抬起头搜寻一圈儿,大声喊了几声“咕、咕、咕”。

又有三只花母鸡从房子南头的堆柴里飞快地跑过来,兴奋得啄食如捣蒜。

院门外,两只大白鹅张开一对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嘎嘎嘎”地叫着,一路飞奔着跑进院子里。

三只胖鸭子摇摆着肥嘟嘟的屁股,紧跟在两只大白鹅身后,还不忘“呱、呱、呱”地唱着欢乐的歌。

“哎呀,你们这些脏家伙吵死啦!在河里玩了一天,还没有吃饱吗?咋一个个都像饿死鬼嘞?你们真会找时候,每次都掐着饭点回家啊?”

花奶奶一边笑着叨叨,一边又撒出几大把玉米粒。

几分钟后,小动物们都吃饱了。

两只大白鹅绕着鸡和鸭转了一圈,炫耀着他们细长的脖颈,温柔地“嘎嘎”两声,踱着方步,走回自己家。

几分钟后,几只鸡忽闪两下翅膀,转身钻进鸡窝。三只鸭立了几下脚掌,抖落翅膀上的灰尘,跟在大白鹅的屁股后面,进了鹅圈。

花奶奶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03

“好啦,都把你们喂饱啦!我得给自己弄点吃的去。”

花奶奶走进厨房,把中午剩下的一碗芝麻叶汤面条热了热。

“吃了没,花奶?”有人在铁门外大声喊。

声音刚刚飘进花奶奶的耳朵,梅英就从门楼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她左手里端着白色的搪瓷碗,碗下面的小拇指和手掌之间夹着一个白面馒头,右手拿着一双筷子。

“我刚把中午剩下的一碗面条热热,炒了一个青菜,正准备吃。来吧,咱俩搭伙。”

花奶奶一边把青菜盛进盘里,放到小餐桌上,一边招呼梅英坐下。

“你这个傻老太太,四个儿女,有三个都住在大城市里,你也不跟着他们去享福,一个人在家吃剩面条,哈哈......”梅英大笑着坐在餐桌旁。

“我觉得在老家就是享福,住在城里才受罪!你看,我住着二孩儿刚盖好的两层小楼,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啥都有,不比城里差。

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想睡哪个房间睡哪个房间。我就是想翻个跟头也没人拦着我。你说得劲不得劲?”

“得劲、得劲、真得劲!你现在的身子板儿翻几个跟头,应该不成问题!嘿嘿......”

花奶奶大笑几声,夹了两筷子青菜放进梅英碗里。

“花奶,我馍里夹的有菜,你别给我夹了,你赶紧吃吧。”梅英往后挪了挪。

“我一个人随便做点,都吃不完。”花奶奶又夹了点青菜放进梅英碗里。

“他们几个清明节回来时,又想让你跟着他们去城里住吧?咋不去住几天嘞?不想住再回来呗。”

“他们都让我去,我不想去!他们住在那么高的大楼里,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大门一关,就像小火柴盒推进了匣子里,一家几口人都得窝进去。我住那里总感觉出气儿不顺,心里憋得慌。

哪有咱老家敞亮?抬脚就能走进这么大的院子,鸡鸭鹅做伴儿,整天热热闹闹。咱们都是一辈子的老邻居,彼此的性格都了解,想说啥说啥,互相串个门也方便,有事需要人帮个忙,随便找个人都能搭把手。

在城里,门对门都很少见面。走在大街上,我想给人说句话,那些年轻人以为我是哪来的傻老太太,瞪着大眼睛看我老半天,趔着身子躲我老远。”

“哈哈......不过,人家有鱼有肉,生活条件比咱好啊!”

“咦,你可别说!我家大孩儿就是因为吃得油水太大,体检出来血脂高,现在天天减肥。你说他们图个啥?

哪里胜咱们?自己种的菜,不上化肥,不打农药,冬吃萝卜白菜,夏吃茄子豆角,我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菜。我八十多了,血脂不稠,血压也不高。”

“别看你瘦,身体好着嘞!他们可能觉得家里就剩你自己,怕你无聊。”

“我从来不知道无聊啥感觉!睁开俩眼,我就没停下来过。每天下午放学,一群小孩子来找我,我也乐意陪他们玩。

这些孩子的爸妈大多出去打工了,爷奶识字的没几个,他们也不像城里的孩子有课外书看。听我每天讲段故事,他们开心,我也高兴。”

“哎呀,俺小超回家天天学着你的语气给我们讲故事,哈哈。孩子现在懂得这么多,多亏了你呀,花奶!”

“现在都有电视看,没人听我说书了,就这些小孩子不嫌弃,我也乐得有人陪,权当练练口,哈哈。

前几天俺大孩儿说,不让我种那几分自留地了,怕我累着,我可不愿意。

人和机器一样,越不动越容易生锈,能干点活儿身体才好嘞。不干活,在家里干吃等死吗?我不干。”

“也是嘞!”梅英笑着附和。

“他们回来时,二妞说,咱们这里离县城远,人老了,万一生个病,救护车跑过来也得一个多小时,没有在城里方便。

哼,我才不在乎!80多岁的人啦,该死不能活,该活也死不了。”

“你这个老太太真中!肯定能活100岁。”

“100岁,我没敢想!活到啥时候就啥时候,反正我生在这,也要死在这。年龄大了,再好的地方我都不去。”

“好、好、好,我们这些邻居都陪着你嘞,有啥事儿招呼我们一声。”

“中。”花奶奶满脸笑容。

“我回家刷锅去!碗都快干了。你也洗洗刷刷,看会儿电视,早点睡哈。”梅英说着就站起来就往外走。

“好,你慢点哈。”

梅英答应着走了。花奶奶打开老年听戏机,边听戏边洗刷,收拾停当,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

墙上的钟表还没有指到九点钟,花奶奶已经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走村入户,站在大鼓后面正给别人说书呢。

04

太阳刚刚睡醒,橙红色的彩霞就开始忙着装扮东方的天空,勤快的鸡、鸭、鹅已经走出窝,在院子里开歌唱比赛。

“你们这些小闹人精,一大早就想跑出去野!好,我这就起来,放你们出去。”花奶奶睁开双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嘴里轻声叨叨着。

她把十指穿插在稀疏的银丝中间,从额头往后脑勺梳理50下,然后慢慢地侧身起床。

房门打开,清晨的新鲜空气飞奔过来,跟在后面的是一路欢歌的鸡、鸭、鹅,白狗球球挤在队伍的最前面,开心地摇着尾巴。

“走啦、走啦、走啦,去河里吃鱼捉虾!早上我可不会喂你们,都长着两只爪子,自己去刨食吃。”

花奶奶在一群小动物中间,左躲右躲,终于来到大铁门前。

大门打开,得到解放的小可爱们欢快地叫着,朝着不同的方向去寻找自己的领地。

家里安静下来,白狗球球寸步不离地跟着花奶奶洗脸、做饭。

她想:吃过饭,我要去地里挖点菜,给邻村的大妞送去,她好几天没来了,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儿?

花奶奶很快收拾好自己,把蛋框里的鸡鸭鹅蛋全部装进一个纯奶箱,放进脚蹬三轮车的小车厢里。

她去村头的自留地里拔了几棵春笋,又把地头的小香椿树上发出的嫩芽全部掰下来放进塑料袋。

“他花奶,骑车干啥去呀?”一位正吐着烟圈儿的邻居,眯着眼睛问她。

“去大妞家看看。”

“大妞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用你挂念?”

“她长再大,也是我的孩子啊!”

“是嘞。骑车慢点,他花奶。”邻居远远地交待。

“好!”

两个村子相隔不远,花奶奶很快就看见不远处大妞家那栋白色的小楼,大妞在门口抱着她的小孙子和邻居正说着话。

花奶奶看到大妞,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了,顿感全身轻松,脚下的三轮车蹬起来好像变得非常轻。

她脸上闪现出温柔,心中填满无限幸福。

“娘,你咋来啦?你看,我把车子都推出来了,正准备去看你嘞。”大妞高兴地来到花奶奶的三轮车前。

“几天没见你,我来看看。”花奶奶接过小男孩,抱在怀里。

“哎呀,这两天儿子、儿媳妇生点儿气,俩人别扭了好几天。儿子想用手里存的钱买辆车,儿媳妇不让。”

“想买就买呗!钱留在家里还能生蛋不成?都恁年轻,花完再去挣。为啥不让买?”

“儿媳妇不想买车,想在城里买套房。”

“嗨,在家开养鸡场,去城里买套房干啥?老家不好吗?水泥路铺到大门口,不沾水不带泥,住得宽绰,吃得健康,空气还好。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想要房,想要车,想要得越多越感觉不到幸福!

一个屋顶四面墙,风刮不住,雨淋不住就行了,每天睡觉,只用尺把宽,非要那么多房子干啥?”花奶奶幽幽地说。

“年轻人的想法,和咱们不一样。”

“好,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咱们玩咱们的,是吧,小乖乖?”花奶奶挤眉弄眼,怀里的小男孩被逗得哈哈大笑。

花奶奶忽然来了兴致,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高声唱着戏曲,小家伙以为她的嘴里有一部自动播放机,契而不舍地抠着她的嘴巴。

他们一起吃完饭,花奶奶不顾大妞的再三挽留,骑着她的三轮车回家了。

家里的小动物们像她养大的孩子,她不回家就不放心。

后记:

花奶奶的大儿子早就想给他买一辆电动三轮车。她不让,怕电动车太快,她控制不好,太危险。她觉得骑脚蹬三轮车不仅安全,还能锻炼身体。

白狗球球站在后面的车厢,两只前爪趴在花奶奶背上,吹着微风,听着花奶奶免费播放的戏曲。

她回到家,把车推进车棚,回屋眯了一会儿午觉。

睡醒后,花奶奶把大妞送给她的一大兜香菇,留下一盘的量准备晚上自己吃,其余的分装在几个袋子里,送给几家邻居。

隔壁李婶家,几个老太太看她过来,非拉着她一起打麻将。说说笑笑的声音中偶尔夹杂着花奶奶哼曲儿的声音。

下午4:30,老太太们各自起身回家做饭,花奶奶掂着她的小竹椅,来到村头梧桐树下。

孩子们快放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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