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顾自雄虽已想到,闻言仍微微一惊。他未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自虎翼营出黄河大战九原渡以来,虽也折损了数十骑,但一路毫无阻碍,今日突至吉喇王庭,抵抗也不强,一战之下,竟把浑邪王围在金帐。他笑了笑,“好,浑邪王,既如此,赶快叫你手下弃了兵刃!”
浑邪王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先允我不杀降卒!”其实,他身边这数十侍卫已是案上鱼肉,反抗也是徒劳。顾自雄见他在此关头仍从容与自己谈条件,也颇为佩服,点头道,“他们放下兵器,自然性命无恙!”浑邪王将手中杯一掷,双手一拍,“大家放下兵器,退在两边!”众侍卫犹豫着扔下刀枪,慢慢退在两旁,闪出一条路来。
浑邪王缓缓自帐中走出,眼光在七鹰兄弟面上扫去,看到一人时不由愣了一愣,但旋即恢复如常。他走到顾自雄不远处,“顾将军,是杀是剐,听凭你便!”说罢负手而立,毫无惧色。顾自雄面上不动声色,心下着实佩服。他此行有命,自然不会杀浑邪王,但对方却淡定从容,毫不似处于下风。
熊毕力左手大棍一竖,“大哥,他既不怕,我就一棍…”顾自雄摆了摆手,“浑邪王,请你上马,随我们走吧。”金帐外马匹本就不少,浑邪王在一匹马背上一按,轻轻巧巧翻身上马。顾自雄向丁小虎招一招手。丁小虎会意,带着十余骑围在浑邪王前后左右。顾自雄回头传令,“全营上下,全力向北。”
施霄一皱眉,还未等他说什么,八百铁骑已列好队形,向北奔去。顾自雄一马当先,率着亲兵队在队伍最前,但他将马速压得极慢,浑不似要急着离开此地。这一片绿洲好大,向北直走了数十里才到边缘。又向北行一阵,天色渐渐晚了,顾自雄便下令众军扎下营寨。
一轮红日正坠在天边,冬末春初,大漠之地仍寒气逼人。他下了马来,一个人凝立西望,正思索今后如何行止,背后脚步声响。顾自雄回过头去,熊毕力已站在自己身后三步。他淡然一笑,“老五,你的肩伤大好了么?”熊毕力哦了一声,“还不能使大力,但这条肩膀总能保住。”
顾自雄抚了抚他受伤的右肩,“老五,今后上阵,不必如此拼命。你记住,留着自己性命最重要。”熊毕力嘿嘿笑了一声,“大哥,我,我…是想,多为虎翼营出些力。”
他这话说得便有些奇怪了,脸也竟自微微红了。顾自雄素知,这个五弟为人豪勇,不善言辞,今日这样必是有话说。他也不逼问,只淡淡笑着。
熊毕力终于道,“大哥,今天生擒浑邪王,算不算是完成任务?”顾自雄脸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熊毕力抢着道,“大哥,我的意思是,这一战后,我,我能不能,回家…”说到后两个字,他声音已极细微。
顾自雄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惊。熊毕力见到顾自雄询问的目光,脸又红了,嚅嚅道,“我是单传,家中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催了我好多次。我想,这一战之后,便回家成亲…”
祁连七鹰多是西北一带的人,只有熊毕力与卫无病二人,一个家在关外,一个江南生人。熊毕力十几岁闯荡江湖至西北,途遇群盗,多亏顾自雄相救,才保住一条命。他如今这么说,顾自雄愣了,喃喃道,“毕力,你今年二十五了。是…早该成亲了…”
熊毕力望着顾自雄的脸,双手不安地扭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离开生死与共的大哥与兄弟们,此时心中忐忑,无论顾自雄说出是或不是,他都不愿接受。
顾自雄心中翻腾不止,少年子弟江湖老,连这个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这个在自己眼中一向如大孩子般的老五,也要成亲了。祁连七鹰,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一个个虽是铁打的,但也是有血肉、有亲情的汉子。这个要求过分或是奢望么?
顾自雄暗自叹了口气,“也许自己一向为兄弟们做惯了主,兄弟们哪个没有自己的心思呢?这次的决定真的对么?”
熊毕力见顾自雄只是沉吟,却不答话,局促地道,“大哥,那就…算了吧,”顾自雄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哦,不,老五,自然,自然,等虎翼营班师,你就回去成…亲吧…”熊毕力见顾自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又道,“大哥,我成亲后,再回,再回虎翼营…”顾自雄苦笑一下,挥了挥手,“老五,你已为虎翼营做得够多了,先去吧。”
顾自雄望着熊毕力敦实的背影,眼角一阵模糊。祁连七鹰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但每日里在刀头舔血,总是朝不保夕。想想古来绿林英雄,几个能得善终?归附朝廷,总是一条正路,但岂料官场险恶,更胜江湖,这几年来不但少了逍遥自在,前途一样难卜。自己整日想的是如何既要全了兄弟之情,也让大家有个好归宿,但也许,这场宴席就要散了…
眼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去,大漠之上寒气更重了。远处一溜烟尘突入营中,那是探路的米希折返来了。顾自雄又待了半晌,转身向大营走去。营盘中星星点点,已有灶火在闪动。军士们征战辛劳,每日里最惬意的也许就是晚间一顿饭的片刻宁静与舒心。军粮不过就是干饼咸菜,但米汤散出的缭绕热汽后却是一张张疲惫而轻松的脸庞。
顾自雄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为了兄弟们的前程,此行还是值得的。”
顾自雄边想边走到自己的帐口。他前脚刚一踏进帐,立刻感到帐中有人。他头还未抬起,两道劲风从左右两侧同时袭来。两个人从左右侧后封住了帐门退路。顾自雄向前一个筋斗翻了出去,落地时才看得清楚,堵在帐门的竟是罗佐书与施霄。顾自雄见二人神色严肃,不由一愣,“老二、老三…有事么?”
二人对视了一眼,施霄突地开口道,“大哥,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我们去送死?”顾自雄一凛,“老三,你疯了么?到底想说什么?”罗佐书为人脾气较急,又不善言辞,因此默然不语。
施霄踏上一步,“大哥,有些话我一直想问你,但一路上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自从我认识你,从未见你这样吞吞吐吐不爽快,显是有隐情!”
他见顾自雄毫无表情,便自顾自道,“大哥你颇通兵法,不觉得此番进攻吉喇王庭太过轻易么?虎翼营长趋千余里,除了在九原渡外,竟无一战。你说兵部命我等击破吉喇部王庭,但一路所过之处,一个吉喇部众也没见到。今日在王庭中也只有一个浑邪王,吉喇部重要人物也都不见,这不也太奇怪么?我一直在想,难道我们此次出兵的消息走漏了么?难道我们兄弟中有内奸么?我本不愿相信,但今日你俘了浑邪王反向北走?且行军如此之慢,大违常理。方才老六探路回来,说见到前方有吉喇军移动痕迹…”
说到此处,施霄眼中放出光来,“大哥,我到现在也不愿相信,但以种种情形观之,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将我军送入埋伏么?你,如何说!我不能眼看着虎翼营兄弟被你送往死路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