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刀客(短篇小说)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引:(北萧关外)

他紧握住手中的刀,从他眼中,你看不到一丝波澜,有的只是冷峭和对生命的漠然。周围死一般沉寂,你甚至能听见鲜血从他刀尖滑落的声音。

八百里秦川,北萧关外,天空苍黄,大野苍茫。他只身一人和十数马匪对峙着,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渐渐被风沙掩盖。

“你是我见过的刀客中最惊艳的一个。”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平静地注视着对方,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从关内追杀我到关外,你到底是谁?”为首的马匪恼怒中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怯意,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侧颧骨横贯鼻梁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处。

“我找了你七年。”他终于开口,并缓缓摘下箬笠。

那人没有心思来领会他话的意思,因为他赫然发现他额头左上角隐约有个“囚”字的刺青,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顿时大惊:

“你是关中杀人王?”

话未落音,只见一道身影破风袭来。他的刀,并不快,可是当你看见的时候,它像月光一样,已经落到了你的身上。这句话雕刻在这柄刀上,长三尺,宽两寸,重七斤一十三两,弯得像初晓的月,情人的眉。

残阳如血,雁阵惊寒。待一切尘埃落定,他痴痴地望着天空,竟有些许的落寞。良久他才踉踉跄跄地爬上马背,缰绳一撇,伴着一声比西风更凛冽,比羌笛更辽远的嘶鸣消隐于大漠之中。

荒原落日,大漠雄关。照例是冷峻,照例是寒骨,刚才的一切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远处早已虎视眈眈的秃鹰静静地监视着一切。


2.蓝旗镇

话说秦岭以北,伏牛山脚下,有个叫蓝旗镇的地方,镇中央因挂着一面蓝旗而得名。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据说是当年捻军五旗之一的蓝旗将领,因内部斗争和清军的大规模围剿而隐姓埋名,躲避于此。

这里鲜有匪祸,倒也偏安一隅。

这里离世很远,离神很近。

天上云连云,地上山连山,云衔着山,山托着云,延绵千里,延绵千年,有随天地而生的肃穆,有随草木而生的壮美。

从远古吹来的风,带着光阴的回声,与高亢的秦腔一起,与金戈铁马的前世,在深刻而广袤的空寂里坦荡而过。

直到有一天,他来了。

头戴箬笠,骑着一匹漆黑的马,漆黑的眸子,漆黑的刀鞘,一只苍白的手紧握着漆黑的刀柄。

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混合着一种腐草、皮革和鱼腥般的难闻气息,脚上的靴子是用硝皮制成的,看起来已经很破旧了,通常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耐得起苦劳,经得住风霜。

他的到来顿时引起了镇上的一片骚乱。无论是街面上的店铺伙计、小贩、路人、甚至是孩子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像是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他看起来很安静,很冷,像远山之巅的冰雪雕刻的,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偏偏又带着逼人的杀气。

只见他起身下马,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向镇中走去,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远方。

“看,他额头上有官府刺青,是逃犯!”被箬笠遮挡的印记,还是被眼尖的人发现。

人群开始不安与骚动起来。

“杀人犯,离开这里……。”几个胆大调皮的孩子一边喊着,一边开始拿路边的石子、沙砾、烂菜叶扔他。

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躲避,也没有制止,一只苍白的手紧握着漆黑的刀柄。

“站住!”

他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问,别人叫他站着他就站着,仿佛应该如此。

“你是刀客?”一个虬髯大汉跳到他面前。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

“逃犯?”虬髯大汉盯着他,想要看清他额上的刺字。他依然沉默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远方。

大汉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无视了,脸色铁青,恼怒中一巴掌打掉了他头上的箬笠,额上醒目的“囚”字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果然是个逃犯,说!干过什么坏事?来我们这里准备做什么?”

他静静地站着,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了。握刀的手已微微颤抖,青筋凸起,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把激动和愤怒压制在这柄刀上。

片刻,他缓缓下腰去捡箬笠,只见大汉一只脚狠狠地踩了上去,双手抱十,并玩味地看着他:

“就你这怂样,还是刀客?难道你这刀是装饰?”

他缓缓起身,漆黑的眸子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杀意,准备转身离开。

“站住!留下你的刀。”大汉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

“刀在人在。”他终于开口,背对着大汉冒出冰冷的四个字。

“那我要一定留下你的刀呢?”

“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好,很好!”说着从旁边屠夫的肉案上抄起一把斩骨刀就向他握刀的手急削过去。

他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眼看这一刀即将削断他的手腕,突然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大喝一声:“住手!”

刀光立刻生硬硬顿住,刀锋距离他的手不及五寸。他的手,稳若磐石,纹风不动!大汉盯着他握刀的手,身心巨震,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沁出,如黄豆般滚落。让他震惊的不是这喝声,而是他那纹丝不动的手!

众人闻声立刻散开一条道,一老者步履铿锵,从人群中缓缓走来,双手抱拳:

“多谢少侠手下留情。”

他微微一怔,缓缓转身盯着老人。

只见老人双腿微分,腰杆挺直,面如刀削,左手的掌心和拇指处有很厚的老茧,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仿佛能看穿世间万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近年来江湖传闻的关中杀人王。”

老人这句话仿佛一个惊雷,大汉和人群无不瞪目结舌,面面相觑。谁会想到一个被孩子都能欺负的人,竟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关中杀人王!紧接着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和议论:

“听说三年前渭河县城的知县被一个关押着的越狱犯杀了。”

“我知道这事,听说全家无一活口,甚至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我怎么看他都不像啊?”大汉有些懵。

“你知道什么?记得一年前,我走货路过北萧关外的时候,看见一片乱葬岗,数十具尸体被饿狼啃得只剩下白骨了!传闻就是关中杀人王干的。”

“我听说黑白两道都在追杀他,但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我还听说他就是当年被剿灭捻军大帅的私生子,他娘就是关中渭河人。”

听到这句话时老人眼前一亮,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眼前的年轻人,自言自语道:

“像,太像了!”

人群并没有理解老人话的意思,反而更加确信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关中杀人王。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夸张,越说越离谱,凡是没有头的案子最后都算在了他的头上。


3.我在等一个人

斜阳西下,薄风微起,天边的云朵正在用一种血红的颜色对峙群山的苍翠。远处墨绿的植被,裸露的山石,在交织也在对立。

三年间,他走遍关中大地,无论黑白两道,又或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刀客,大大小小经历了几十场恶战,他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不喜欢解释,也从不解释,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辩解,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我平生只杀三种人。”

“哪三种?”老人饶有兴趣地听着。

“仇人,恶人。”

“还有一种呢?”

“逼我拔刀的人。”

一旁的虬髯大汉瞄了他一眼,一阵莫名的心悸,感觉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敢问阁下来此所谓何事?”

“我在等一个人。”他思索了很久低沉道。

众人愕然……

“什么人?”这句话也是大伙急切想问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双漆黑的眸子怅然地望着远方。老人见此也不在追问:“镇外有个废弃的山神庙,如果你愿意可以暂住那里,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听到这句话时,众人又是一片哗然:“镇长,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我们这里啊,他会给我们蓝旗镇带来灾难的。”

“就是,他杀过那么多人,又是朝廷通缉犯,留在这里对大伙来说太危险了。”

……

“大家不必说了,我意已决。”说完老人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困惑。对于他们来说,今天困惑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多。

“好了,大伙散了吧,反正也不是住我们镇子里,他要是敢乱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虬髯大汉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又开始嘚瑟起来,在一片嘘声中,人群各自愤愤散去。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进过镇子。

后来听在牧道外放牧牛犊的孩子们说,他们好像看见,每到黄昏,当霞光黯淡下去的时候,他就从山神庙走到约摸半里地的土岗上,背朝着一块千百年来被风吹雨打得千疮百孔的巨石,然后坐下来,就这样,久久地向远方眺望着,一直眺望到霞光完全消失的时候。这无疑又加剧了村民的好奇与困惑,几个大胆的孩子开始蠢蠢欲动,其中便有我的父亲。

这里是和她最初相遇的地方,这些年,他寻遍了关中大地,他不知道除了这里,自己还能去哪。如果她还活着,他坚信,她一定会来……


4.十四年前

“哥哥,哥哥,你快醒醒,是不是又做恶梦了?”小女孩带着哭腔吃力地摇晃着他的手臂。

“血,到处都是血……。”小男孩脏兮兮的衣服已被汗水打湿,满脸惊恐地从梦中惊醒。

“哥哥,你是不是又梦到那个坏人了?”

“没事小七,我已经习惯了。”小男孩起身蜷缩在铺满干草的墙角,双手抱在膝前。

“哥哥,你饿不饿,我出去给你讨吃的。”

“外面很冷,今天你就别出去了,吃的东西一会交给我吧。”

虽然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这个时候的天还未完全亮开,从房顶透进来的灰色晨光让整个茅屋弥漫着一种潮湿、阴冷的气息。

小女孩紧挨着他,一只手挽着小男孩的胳膊,另一只手闲放着,湿湿的睫毛下,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

小男孩本与母亲生活在渭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从出生那天,他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印象中的母亲也总是郁郁寡欢,经常静静地坐在门前习惯性地向北方眺望。

他不知道北方有什么,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从小就让他开始习武,他也不知道村里的孩子为什么总是喊他野孩子。

关于他的父亲,母亲很少提及,只说过他是个大英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只能在无数次的幻想中构建父亲伟岸的形象。

没事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村头苇草铺满的土堤上,静静地看着渭河,渭河也很少安静,总是在发出喧嚣的涛声。大多数时候渭河都泛着土黄的颜色,但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灰白两种颜色。

他不敢跟任何人提及,只能靠记忆来判断颜色,比如天是蓝的,叶是绿的,土是黄的……。尽管如此,有时候难免出错,母亲总是在一片责骂声中说他笨,一点也不像他父亲。他不敢说出真相,他怕母亲会为此而伤心。

其实让母亲更伤心的是师父说他天赋平平,并不适合习武,虽然很努力刻苦,但终究难成一流刀客。

他的世界和他的眼睛看到的一样,除了灰白,没有任何色彩。

这一年,他九岁。

他知道每到冬季的时候,渭河总会枯竭,没有生气的流水在裸露的河床里曲曲折折地向前,无数微波由西往东,不时还会冲过石岩激起小小的浪花。被寒风吹过的草丛,稀稀疏疏地立于清浅的河水中,显得格外枯燥和冷漠。

看着苇草铺满短短的土堤,看着河水贯穿长长的光阴,他就在这微暗之中,他就在这萧瑟之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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