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书院 | 王小波:一个极度讨厌“神话”的人,最终却活成了“神话”

文|柳叶叨叨  砍柴书院专栏作者

在北京近郊的一座陵园中,眼前这块墓碑格外醒目。

既不是中规中矩的长方碑,也没有端方庄严的墓志铭,一块天然的大石头,只刻着5个字,“王小波之墓”。

如此特立独行,像极了墓碑的主人,王小波。

说起王小波,高晓松这样说,“他在我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

对于王小波的逝世,同时代的作家周国平这样说道:“我难过的是世上智慧的人本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个。”

今天是他的忌日。

他已经故去22年了,却比生前更出名,一次次地被提起,一次次地被人反复阅读,更有数十万计的读者,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前赴后继地怀念他,追随他。

这一点,恐怕这是他生前从未想到的吧。

一个极度讨厌“神话”的人,最终却活成了“神话”。

其实王小波小时候,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既没让过梨砸过缸,也没五步成过诗,就是一普通孩子。

如果非得说他有什么和普通人不一样的,那就是样貌了,“丑得出奇”。 蒜头鼻,招风耳,嘴唇厚厚的,额头宽宽的。

除此以外,他有时候还特爱发呆,看起来总是和这个世界有些距离。

别的小孩子都喜欢结伴打闹做游戏,唯有他蹲在烂篱笆底下,怔怔地看着外边,能看一个多小时。

有一次小波的姐姐去幼儿园接他,老师说起这事,还怀疑王家的二儿子是不是有毛病。

不发呆的时候,他也是皮得像个猴。

父亲王方名,是搞逻辑学的,在人民大学教书,虽然是老师,但对他可没少下了狠手。这也不能怪老爷子。

给人起外号、捅马蜂窝、自制手枪,还经常和哥哥半夜溜出去,偷东西吃。

人大校园里有一片枣林,哥俩等不到枣红透,就开始偷着吃;人家自留地的萝卜,长到大拇指粗细,就惨遭他们毒手。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那是1958年,正是大跃进闹饥荒、饿肚子的时候。

那时,报纸上天天登文章说,粮食产量屡攀新高,亩产达到了30万斤。

人人相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但现实是,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虽然王小波父母都有工资,但是家里5个孩子,还有外婆,一大家子粮食每月不够吃,甚至吃起了喂猪的红薯叶子。

即使这样,还是吃不饱,王小波开始吃铅笔,后来他这样形容,“饥饿可以把小孩子变成白蚁”。

一方面亩产几十万斤,一方面全国人都在饿肚皮,这段荒诞的日子,给王小波的一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他开始怀疑,那些所有人都坚信不疑的“神话”。

多年后,在《沉默的大多数》中,他这样写道:

那一年我只有6岁, 从那些话里我知道了一亩地可以产30万斤粮,然后我们就饿得要死。

总而言之,从小我对讲出来的话就不大相信,越是声色俱厉,嗓门高亢,我越不信,这种怀疑态度起源于我饥饿的肚肠。

和任何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

除了偷吃的,王小波还偷书。

父亲柜子里有不少当时的“禁书”,小波常被哥哥忽悠着捅锁撬柜子:“你小,又瘦,爸爸不好意思揍你的。”

结果是,揍没少挨,书也没少读。《变形计》《十日谈》、马克吐温的小说,这些书几乎滋养了他整个少年时期。

每个人年少时,大抵都有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梦。

16岁的王小波也不例外。

正是“知识青年到广阔农村大干一场”的年代,世界那么大,他非要去千里之外的云南看一看。

这一看,几乎把命都要搭进去。

浪漫的七彩云南,并没有想象中美好,那里没有 “头顶菠萝,脚踏甘蔗,摔一跤伸手就是一大把拇指粗的花生”,只有干不完的农活,插不完的秧。

一米八多的王小波,站在一群人中,格外显眼,插秧的时候,弯腰撅着屁股,像个大炮仗。

在云南老乡眼里,这个年轻人,还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不爱说话,不爱搭理人”。

每天下地腰里别着书,下工回来,手脚也不洗,抬腿上床又是看书。但从北京带来的卡夫卡的《变形记》很快就翻烂了。

没书看的日子,王小波学会了抽烟,曾经满腔热血,但苦难的现实却兜头泼了他一脸冷水。

他后来在一次采访中说,“刚当知青时,我一心想要解放全人类,丝毫也没有想到自己。同时我要承认,当时我愚蠢得很,所以不仅没干成什么事情,反而染上了一身病,丢盔弃甲地逃回城里。”

因为患上了严重的黄疸型肝炎,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王小波终于从云南回到了北京。

再后来,他又去过烟台牟平插队,挖过壕沟,推过猪粪,当过民办教师。

这些灰色的经历,几乎成了他整个人生的底色,他无数次的在文章中描述那段苦难的岁月。

他写云南的红土、彩云和阳光,也写那些荒诞又真实的经历,写得幽默又有趣,轻快的好像这些苦,不过是一段玩笑。

比如这段关于 “斗破鞋”的描写,本是一场悲愤受辱的场面,他却生生写成了一场娱乐狂欢。

“每当斗‘破鞋’和‘野汉子’时,陈清扬的表现非常熟练,一听见说到我们,她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用麻绳拴好的解放鞋,往脖子上一挂,等待上台了。”

这就是特别的王小波,他说:什么样的灵魂就要什么样的养料,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缓慢受捶的日子,他却说,这是我的黄金时代。

即使再特别的灵魂,也渴望被读懂,比如王小波遇见李银河。

李银河说,《绿毛水怪》那篇小说,是他们俩的媒人。当时在《光明日报》做编辑的她,第一次在同事那里,读到王小波这篇文字,“小说中显现出来一个美好的灵魂,对我的灵魂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

后来她还特意借着向王小波父亲请教问题的由头,见到了他,结果吓了一跳,没想到本人这么丑。

但在撩妹方面,咱们王小波同学也是不靠颜值取胜,不走寻常路。

单独见第一次面,王小波就问李银河:“你有朋友没有?”

“还没有。”

“你看我怎么样?”

直接的不像那个年代的五好青年,丝毫没考虑自己还是一街道工厂的工人,人家女生是全国青年政治偶像。

不管,只要“一想起你,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我要给你写情书,用五线谱写,天天写。

简直浪漫的不像话!

虽然情书攻势十分奏效,但一想起王小波的脸,李银河还是难以接受,她对他说“算了吧,王先生,你太难看了,不成。”

这可把王小波气坏了,他喝了竹叶青、二锅头,要去爬行馆和动物比比谁更丑,还大胆写信反击李银河,“你也不是那么好看嘛。”

就这样,两人第二天就和好了。这一好,就是20年。

有人曾说,李银河配不上王小波。

但是看过这段话,或许就会明白,李银河对王小波来说,不只是爱情,更是命运。

王小波在信里说:“你一来,我就打算正经地、不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费心费力呢,哪怕要我去牺牲呢。

我要向你靠拢,我真心决定放弃以前的一切,只要你说怎么办。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李银河也热切地回应着:“你这把钥匙就是开我这把锁的。”

他们的爱情,没有始于精致的五官,却陷于一致的三观,相契的灵魂。

最好的爱情,也不过是两个灵魂的势均力敌。

往后的几千个日夜,无数次证明,世上最懂王小波的,只有李银河。没有李银河,或许也没有天才王小波。

婚后,王小波读完了大学,当上人民大学的讲师,还以伴读的身份,跟着妻子留学到美国。

刚到美国的时候,两个人仅靠李银河每个月400美元奖学金过活,虽然他们对生活要求特别低,但还是过得很苦。

无奈之下,王小波只好去餐馆打工。

因为他的英语口语不好,只能在后厨洗碗,一天下来累得要死,也只赚到20块钱,每周工作6天都不够,这让他连写作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段时间,王小波感觉又陷入了之前没有价值、没有尊严的插队生活,他厌恶极了,也沮丧极了。

看到他这样,李银河心里也不好受,“你踏实在家写小说吧,我来想钱的事儿。

此后,王小波再也没出去打过工,李银河一边上课,一边在餐馆打工,还包揽了所有家务,她独自支撑起整个家庭,只为了让王小波能专注写作。

后来,小波的母亲知道了,还埋怨他们,李银河却说,“我坚持小波必须写小说,因为他的文学才能荒废太可惜了。

文学是他的生命,不写小说他这个人就成了行尸走肉,那样的物质生活水平再高有何意义呢?”

在爱妻的庇护下,小波写出了《唐人故事》《黄金时代》等多部小说的初稿。

回国后,李银河进了北大教书,作为“买一赠一”,王小波也进了北大,只呆在计算机室里,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北大帮闲。

呆了三年,他嫌在这里混得没劲,又去了人大教书。

在人大求职时,他给会计系的主任朱小平,展示了那本《唐人故事》,因为这,朱小平留下了他。

其实无论在哪里,王小波都是最特别的那个,他很少讲话,也从不求荣誉,评职称,他剔除了生活中所有的细枝末节,只专注于写作。

1992年,他终于决定辞职,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当时家里人都反对,母亲担心没有固定收入,怕是要饿死这个“傻儿子”;父亲曾因言获罪,家人担心小波一不小心会闯出大祸。

只有妻子李银河坚定地支持他:“好好写小说吧,你是无价之宝。” 

这一年,王小波40岁。

王小波常说,自己写作是从40岁开始的,他把这一年,当做生命新的起跑线。

从此,在老旧的筒子楼里,一间逼仄的小屋中,王小波敲打着一台老旧的电脑和吱呀作响的针式打印机,开始了他的写作苦旅。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也曾在刊物上发表过几篇杂文或是小说,但都没有激起什么浪花。

那一部他自己最满意的小说《黄金时代》获奖了,却是在台湾,还是和别人并列一等奖。

后来,《黄金时代》出版了,在香港。被改名为《王二的二三情事》,被当作黄色小说刊登。

3年后,国内一位女编辑,趁着社长不在家,把这部小说出版了。

结果却因为被认定有大量“不合时宜”的描写,很快就受到了上头批评,不能参加订货会,也不能在书店公开发行。

小波只能和妻子,推着自行车,后座绑上两捆书,一个书摊一个书摊地推销。怕别人不要,总是先白送几本,以后再要的话,再给钱。

其实,这本小说,还算是他生前作品中,命比较好的一部。

长篇小说《红拂夜奔》,被《北京文学》的编辑一眼看中,她如获至宝般的带回了杂志社,社里却要求想发表就要大幅删减,从18万字,删到3万字。

王小波很顺从的,逐字逐句的删,像是把自己一块一块的肢解。

但最终,删减后的版本,被领导看过后,还是没有发表出来,因为里面写到了“避孕套”。

还有前前后后改了3年的剧本,电影拍出来,却一直被禁播。

直到他去世之后,最重要的作品集《时代三部曲》才首次在中国大陆出版。

尽管王小波在那几年,十分高产,不但写出好几篇优秀的长篇小说,还在《三联生活周刊》写评论专栏,但是主流文学从来没有接纳过他。

按照当时的文学套路,要想被接受,就要进入一个圈子,但王小波却说,“都说有个文学圈,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同时代的作家,一般是先在权威期刊发表作品,再去官方举办的某某培训机构参加培训,结交人脉,融入圈子,最终被文坛认可。

可王小波偏不这样做。

李银河曾提议要不加入作协,以后发表作品,好歹也有筹码,出书更容易些,却也被他断然拒绝。

他说,我从没想过加入什么作协,也根本不会加入作协。

王小波像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局外人”,独自一个人在路上走着,与整个文学圈格格不入。

1997年4月10日晚11点多,王小波独自一人,走了。

他走时,无人相送。

死前,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用牙齿啃墙皮,墙上留下了他的牙印,他的牙缝里还遗留着墙上的白灰。

他死于心脏病突发。

4月11日下午3点,才被邻居发现,他冰冷的身体蜷缩在地板上,已无生机。

彼时,他的挚爱,李银河还远在英国剑桥做访问,几个月前的拥抱,竟是诀别。

葬礼当天,有300多人来和他道别,有传媒界、学术界、文学界的好友,还有许多喜欢他的读者,不远千里而来。

然而,追悼会上,官方的文学机构,却没有一个人出席。

讽刺的是,从1997年4月11日开始,王小波去世了,也红了。

他去世前,“时代三部曲”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出版;他去世后,书卖的特别好,订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当时的编辑说,10年来,她亲眼目睹了一个作家从生前的孤清冷寂,到死后的洛阳纸贵。

当时,报道他死讯的只有远在广东的《南方都市报》,二指宽的版面;如今,每年王小波忌日,无论是主流媒体、还是杂志小报都会大篇幅报道,做专题,出访谈。

生前,无人知晓王小波,有几个听说的,“哦,写黄色小说的那个”;去世后,人们纷纷扼腕,“他是中国最有希望获诺贝尔奖的作家”。

这些年,人们称他为“中国的卡夫卡”。

这些年,他的书一再出版,再也不愁卖不出去。

这些年,他的拥趸成千上万,甘做“门下走狗”。

如今,二十二年过去,爱他的人却是越来越多,甚至有许多的90后,00后年轻人,粉上了王小波。

知乎上曾有一份问卷,关于王小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追随者?

有人说,因为他有趣;有人说,因为他纯粹;有人说,因为他特立独行,是非主流的代表。

如果此刻,王小波还能醒来,不知他又会用怎样有趣的文字,给自己评价?

但或许,多年前,他已经给自己写过墓志铭了:

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

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排版: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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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柳叶叨叨、老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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