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保国是因站着喝酒而把手放长杉后面装逼的唯一一人。他身材有点矮小,但是因为幼年练过武的缘故,身上有着一丝大师的气质,如若不是他的眼晴和脸经常肿的缘故。
他经常说自己是混元形意的唯一一个传人,每天还把胡子打理的很干浄。马保国姓马,据说是他师傅赐的名讳。
马保国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马保国,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花生米。”便排出六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是又和别人比武被打输了!”马保国眯着一只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和何家跆拳道那小孩比武,吊着打。”马保国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大E了啊……没有闪!……练武人的事,能算时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耗子尾汁”,什么“一秒十一鞭”之类,还演示了一番,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马保国原来也练过武,但终于没有练成,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学得一手表演,便在街上演示他的浑元鞭,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鞭,一齐失踪。如是几次,看他乐子的人也没有了。马保国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比试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马保国的名字。
马保国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马保国,你当真认识字么?”马保国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徒弟也捞不到呢?”马保国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全是一秒十三鞭接化发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马保国。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花生米,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马保国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花生米,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马保国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冬至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马保国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八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手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输。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武状元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人,比试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手。”“后来呢?”“后来打折了手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冬至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马保国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马保国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马保国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马保国,你又比试输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去比,怎么会打断手?”马保国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一只手放身后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马保国。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马保国还欠十八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马保国还欠十八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马保国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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