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行(五至八章)

第五章


这一顿年夜饭吃到快半夜了,前头才稍微安静下来一些。有不少喝多的人已经趴桌子上了,灶上的人也才刚刚能喘口气,曹灶头看儿子趴灶沿上睡着了,心里想,要说这孩子学不会厨子,也不能怪孩子,可怪谁呢,怪自己吗?好像也不能怪自己,孩子娘在孩子不到三岁的时候就病故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要在灶上忙,穷人家,养活自己都困难,哪有富裕钱请婆子看孩子啊。就这么着,一眼没瞧见,孩子就掉粪坑里了,要不是旁边有人,孩子的命兴许都保不住了,不过孩子被呛着了,从那以后舌头、鼻子都不大灵光,学厨子也是难为孩子了。

如果被人一口回绝了,心里反倒容易接受一些,怕就怕先是希望满满的,然后再跌到失望的谷底。之前听堂六儿说尤掌柜的答应了的,还想象着今天就能让孩子磕头拜师呢,没想到最后弄了这么个结果。

曹灶头越想越气,但是又不知道该怪谁,只能就怪自己,怪自己没本事,当个厨子,耽误了孩子的前程。正坐在厨房里生闷气,小徒弟在旁边叫“师傅,前头喝的差不多了,该上汤了!”

不单单是年夜饭,但凡大的宴席,最后上汤都是厨子的重头戏,前头不管有多少道菜,都是传菜的伙计给传出去,灶头儿要在后面忙。等到上汤的时候,也就是最后一道菜了,必得灶头儿亲自端出去,然后在腰里别把大号的汤勺,汤上了,汤勺不能给。吃饭的人也知道这个规矩,要给灶头儿赏钱,不给的话,厨子就不给汤勺,您就没法喝汤。

平时的赏钱都是给伙计的,不管多少份赏钱,都归到柜上,柜上记账,年底的时候平均分给伙计们,“堂柜灶”三个主事的人是不分的,唯独上汤的时候的赏钱,是给灶头儿自己的,除此以外,灶头儿也没什么机会抛头露面,在众人面前被赞许几句。

听着徒弟叫上汤了,曹灶头把汤勺别在腰里,端着汤出去。挨着个给三家店铺的主桌上汤。至于旁人说了什么,曹灶头虎着脸,也没听进去。最后一盆汤走到尤云翔的主桌上,看王掌柜的也在旁边坐着,正陪着尤掌柜聊天。

看着所有人借着酒劲都谈笑风生的,曹灶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走到尤云翔这一桌,重重地把汤盆往桌子上一放,也不看尤掌柜,只盯着王掌柜,对王掌柜的说“老掌柜,今天是大年二十九,这就算是我在咱们庆月楼做的最后一顿饭,过了年,您给我结了工钱,我就不干了,回家种地去!”说完,抻出腰上别着的勺子,扔在了地上。

凡是勤行的人都知道这句老话儿。“给富人炒菜的勺,是穷人吃饭的碗”对于厨师来说,这把勺就是饭碗。在灶上的时候,就算厨子忙不过来,旁边的人也不许过去抄起来人家的勺子帮忙炒几下,那算是抢人家饭碗。今天曹灶头把勺子当着众人的面儿扔地下了,就算是下决心砸了自己的饭碗了。

听得王掌柜都是一愣,之前的波折王掌柜是一点都不知道,看曹灶头的神色,也不象开玩笑,到底有什么事儿,也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追问。只好打哈哈说“大过年的,喝多了,喝多了,说了也不算,不算啊,曹头儿。来喝酒,喝酒”曹灶头扭头看着尤掌柜的方向,甩下一句“是爷们儿,说话就得算数!”说完扭头就走掉了。

旁边看着的堂六儿都呆住了,完全没想到,老实巴交的曹灶头能发这么大的火儿。一时间呆住了,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尤掌柜脸涨的通红,一拍桌子站起来,一把抓住堂六儿的手“六爷!您可得给我作证!咱爷们说话算数,您可跟我说的是您的本家侄子,那也不算勤行的子弟,就算是!我破规矩也收了。他这是冲谁甩闲话啊?今天我把话撂这儿,就他儿子,我是打死不收了!”

旁边的人都过来劝,都说“曹头儿必定是喝多了,时候不早了,散了吧,散了把。”大伙搀扶着尤掌柜走了。一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就留下王掌柜坐着叹气,旁边站着堂六儿。王掌柜问堂六儿,“这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啊!”堂六儿看也瞒不住了,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那现在怎么办呢?”王掌柜的又问。

堂六儿想了想说“这也不过是个面子的事儿,等过了年,我陪着曹爷走一趟尤掌柜的府上,去给赔个不是。到时候您出面,一起吃顿饭,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俩人正说着,看曹灶头扛着行李走到前头。放下行李冲着王掌柜“老掌柜的这些年待我们就象对自己孩子一样,今天是年三十,我就给老掌柜的行个子侄之礼”说着规规矩矩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说“老掌柜的您保重身体,我先走了,等破五,酒楼开了门,我来结工钱。孩子呢,我今儿就带走。”

老掌柜看着眼前的曹灶头,想着曹头儿来庆月楼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呢,一眨眼小二十年过去了,心里也是不忍。说“你这又何必呢,就那么一句话,不用当真的,这大年夜的,你要带着孩子去哪儿啊?”

曹头儿倒是很决绝,“家里这些年也置办了几亩薄田,不干这伺候人的营生了,况且我今天把话说绝了,这勤行我是真的不干了!”老掌柜的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那你把孩子留下,孩子在城里生、城里长的,跟你回乡下能受得了?再说了,咱这庆月楼家大业大的,不差他一双筷子。东家也不管店里的事儿,这事儿我就做主了,孩子留下。你先回去,以后的事儿咱们慢慢再商量”

曹头儿想了想,确实也舍不得带着孩子回乡下过那苦日子。就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冲堂六儿拱了拱手,“那孩子就拜托六爷了”说完扭头出了庆月楼的门儿,外头正飘着鹅毛般的大雪,站在雪里回想起今天的一幕一幕,不禁叹了口气。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谁也不恨,连尤掌柜也不恨,本来人家收徒弟,就是愿意收就收,不愿意就不收。实在没人可恨,曹灶头就恨自己。

大年三十的晚上,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更别说大车了,曹灶头一头就扎进风雪里,朝城外的方向走去。

第六章


一眨眼,春节就过完了,到了大年初五,算是破五了,从今天开始,算是百无禁忌,什么不能倒脏土啊、孩子不能哭啊等等的禁忌都没了,各买卖铺户也都开始准备着第二天初六开门营业了。

庆月楼的所有人又聚在了一起,王掌柜的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杨德胜虽然不爱跟其他人来往,可也从来不惹是生非,做事勤快,手艺也好。当个灶头儿没问题。况且灶上的事情与堂六儿和孙福春也没啥关系,估计也没什么说的。

唯一让王掌柜为难的,就是曹头儿走了,留下的一个儿子,两个徒弟,总共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没出徒呢。前三年的打杂也干过了,这两年曹头儿刚开始教一些基本的手艺,还没出徒,结果师傅走了。人家的家里人肯定不能答应,庆月楼不能说光让人家孩子来这儿帮工,结果不教手艺。那不成了白使唤人了嘛。

于是叫大伙来商量,堂六儿一听,笑了笑说“老掌柜的不用担心,杨德胜手艺不错,因为前几年砸场子的事儿,在外头的名气甚至大过曹头儿,以后仨孩子就算是杨德胜的徒弟,我看孩子的家里人兴许更愿意呢。”四姑娘喜气洋洋的赶紧插嘴:“就是!杨大哥手艺好,就让杨大哥当这个灶头,我看就挺好!”

这么一说王掌柜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问了问孩子们,曹灶头的儿子不置可否,另外两个孩子因为曹师傅严厉,杨德胜一直很和气,所以倒是真的挺高兴。王掌柜派人把另外两个徒弟的家人请来,把前后原因一说,各家人知道曹头儿已经走了,也是没辙,又加上知道杨德胜的名声确实很好,跟个有名的师傅,将来这附近的饭庄子都会爱要自己家的孩子,就也都同意了。王掌柜一看棘手的事情就这么轻易化解了,赶紧叫人准备了香烛,让三个孩子改拜了杨德胜为师傅。

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杨德胜本就没存着这出人头地的心,就想着好好炒菜挣口饭吃,可突然成了这三河县城里首屈一指的庆月楼的灶头了。心里高兴自然不必说,不过为人老实,也不怎么表现出来。

大年初六一大早,杨德胜早早地起来,带着三个孩子做着开门的准备。今天不比平常,新年开张第一天老掌柜也早早地来到了店里,四处看看,跟着贴新请回来的灶神像。嘱咐着店里的小伙计,火要封好,小心火烛等等。

天大亮了,各买卖铺户刚卸了板儿,就听着大街上人声鼎沸,一片恭喜的声音,按说这新年开张。宾客盈门应该算是好事,可沿街的买卖铺户都皱着眉头,因为今天是新年开张,打赏乞丐喜钱的日子。

这要饭的也分大要饭的和小要饭的,一般的穷苦人家,或者乡下青黄不接的时候出来讨要的,那是小要饭的,只要饭,不要钱。沿街的买卖铺户有剩饭的就给一口,尤其是饭馆,剩菜剩饭不少,一般不让空手走。要饭的人也就一句“老爷、太太,修好呗”没别的话,如果确实是没有剩饭的,挥挥手也就打发走了,绝对不会纠缠你。

大要饭的就没那么简单了,算不上地痞流氓也算是当地的小混混。平时生活也不见得就困顿,小混混们都聚集在一个丐帮的头儿身边。虽然不打家劫舍,对乡里也是多有滋扰。本地的丐帮的头儿叫荣五,据说是前清时候的八旗子弟,清朝倒了,没几年的功夫荣五就把家里的资财败光了,最后没辙,纠集当地的混混们,挨家挨户找店铺的麻烦。

大要饭的也就是固定的三板斧,第一就是念歌,也有叫念秧子的,歌儿也分喜歌和丧歌,一般进门先是念喜歌

“这个竹板儿打,进街来,铺户买卖两边排,是也有买,也有卖,也有这个幌子和招牌。金招牌,银招牌,里里外外的挂出来。这边儿写:特别减价大赠彩;那边儿写:白送一天您快来。说你也来,我也来,大掌柜的发了财!您老发财我沾光,路过相求来拜望。一拜君,二拜臣,三拜掌柜的大量人。人量大,海量宽,刘备老爷坐西川。西川坐下了汉刘备,保驾的臣,三千岁。人又高,马又大,豹头环眼把胡子乍,是大喊三声桥塌下。夏侯杰,落了马,曹操一见也害怕。我在那边儿拐了个弯儿,我扭项回头拜这家儿。我拜了他,不拜你,你说我花子没道理。大掌柜的真不错,站在门口儿一个劲儿的乐,您把铜子儿给几个,拿回家去好治饿。”

一般买卖家都在乎个吉利,不愿意要饭的老是堵着门儿,随便给个一毛两毛的打发走了完事。如果碰到抠门的掌柜的,或者店里没有主事儿的人,小伙计不给,那要饭的可就要唱丧歌了。

“一进门来丧气多,丧门吊客两边陪着,掌柜的一会儿肺痨病,学徒的一会儿得了噎嗝,正念丧,看明白,空中又来五路阎罗,牛头马面头里走,火神爷就在那后边跟着,今天不给爷一口饭,一会儿店里就着火。倒霉去吧,老掌柜!倒血霉去吧。要着火喽。后院已经冒了烟喽!”

弄得人一天心里都别扭,最后还是得给钱打发走。

碰到厉害的店家,就不搭理混混们,爱念不念,反正不给,两下里杠上了,那要饭的也就走了,不过绝对不会放过你。

下面就是第二板斧了,叫“照顾买卖”。你不是不给我么?我还不要了,还来照顾你生意。不要饭了,照顾你生意,你总不能往外轰吧?比如遇到的是饭馆,第二天一大早,乐呵呵的回来了,带着七八个同门的师兄弟,进店不说要钱的事儿了,就点菜吃饭,照顾你生意,每个人坐一个桌子,就点一碗饭,一碟子小菜,从你开门一直吃到掌灯。你要让他们坐一桌吧,他们就说互相不认识,让你其他客人就没地儿坐,就算有地儿,也没人愿意和要饭的坐一块吃饭啊!气得你是没辙没辙真没辙。你憋了一天的火儿,等到掌灯了,要上板了,他们还给饭钱,绝对不欠你饭钱,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少你的,让你有火儿也没地发去。第二天早早地还来。用不了两天,店铺就得托人找当地的混混头,托人了事去了,最后给的更多。

如果碰到横的店家,不但不给钱,还把人给轰出去,甚至打一顿的,丐帮也绝不还手,还是笑呵呵的走。

下面就是第三板斧了,就叫“贴红”说的都是好词儿,到这一步,可就厉害了,要见血了!挨了打的乞丐,第二天还来,还是要钱,如果不给,就抱头往墙根一蹲,随便打,打得腿断筋折也绝对不哼一声,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就抱着膀子在旁边看着,绝不插手。等您打够了,把挨打的这位用门板抬回去,第二天还给您送来,还是往墙根一放,您要不打了,他们就提醒你,接着打,还没死呢。

买卖铺户真敢把人打死的还真没见过,您要不打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乞丐就整天摆你店里头。而且丐帮里有两个特殊的徒弟,愣头青,一手锤子,一手棺材钉子,一锤子就能把钉子钉得穿过自己的腮帮子,钉到买卖家的门板上,保证谁看见谁害怕,您还不敢过去拽他,腮帮子钉你门板上呢,一拽还不豁了,事儿就闹得更大了。本来几毛能打发走的,到这一步,撕破了脸,没几十个银洋都送不走他们了。

到后来,商家不胜其扰,就找人出面和花子头儿商量,最后的结果都是商家初六开市的一天给花子头儿几个大洋,算是这一年的。他给你一个黄纸写的平安符,您贴门边低处的墙角上,您嫌丧气,不贴也行,丐帮的人讲信用,你交了一年的钱,不管你贴不贴,这一年不滋扰你。如果有其他混混上门捣乱,丐帮的人出面帮你轰走,最后还给你道歉,请酒。

今天就是大年初六,荣五带着一堆徒弟挨家给商铺道喜来了,荣五身穿着蓝色的长棉袍,外面套着大红的皮坎肩,柔软的狐狸毛在肩膀上龇着。刮得锃亮的头。只是在棉袍下摆不显眼的地方,补着一块补丁,算是对得起祖师爷,没忘了本,还是花子的打扮,除此之外,完全是有钱掌柜的打扮。带着一群徒弟敲锣打鼓地,横着膀子走过来,算是给买卖铺户道喜来了。

到了每家店面的门前,都是掌柜给一个银元包,荣五收了,让徒弟们给了平安符。掌柜的就算再让进店喝茶,荣五都是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是要饭的,既然掌柜的赏饭了,我们就不敢打扰掌柜的发财了。”然后就走了奔下一家了。

外面人声鼎沸的,庆月楼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杨德胜正在后头忙活着,刚当上灶头,心情正是大好,这时候听着热闹,把菜刀往腰上一别也凑过来,远远地看着。

荣五带着一帮徒弟,走到庆月楼的门口儿,王掌柜的正在门口等着呢。看见荣五,笑呵呵地迎上去。荣五也是笑呵呵的“老掌柜的您吉祥,小辈儿给您请安了!”虽然清朝倒了,可这些前清的八旗子弟,还是喜欢请安,表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虽然已经穷了,可咱终究还是在旗啊。这就叫输人不输架子。

王掌柜的自恃年长很多,用手虚着拦了拦,也就任由荣五把一个安请下去。拉起荣五来,回手从堂六儿的手里接过来一个红纸包,里面是十个银元,往前一送说:“五爷还得保我们一方的平安啊”,可荣五看银洋递过来了,就是往后一退,还是满面笑容的,用手指指后面的徒弟们说“家里面孩子多,老掌柜您再给回回手吧”

王掌柜的就是一愣,这每年多少钱买这平安符都是之前商量好的啊,今年庆月楼也没扩大了店面,按说荣五可不应该坐地涨价。有心给他添两个银洋,可手边也没有。一时间愣住了倒是不知道怎么好了。王掌柜的一愣之间,还没说同意不同意,荣五脸上的笑容就收起来了,斜楞着眼睛看天,看荣五这表情,后面的徒弟们就明白了,这是暂时还没打算撕破脸,不过手下的徒弟有点什么过分的举动,荣五是不管了。

一个小徒弟外号叫“小胡子”的,下巴上稀稀落落的一撮小胡子。算是荣五一个远方的表弟,也是吃喝嫖赌把家业败光了,没辙了,才来跟在荣五身边,当了叫花子,总共也没多少日子,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斤两,加入之前,在胡同里吆五喝六的,也是没什么人敢惹。这时候看着周围的一群人,有庆月楼的人围着看,后面是七八个比自己入门早的师兄弟,庆月楼门口还有看情况不对聚集过来的附近的买卖铺户的人在围观,觉得这可是个机会要显摆显摆了。

小胡子一大步跨了出来,冲着王掌柜“我师父门下徒弟好几千,你就这么点钱就给我们打发啦?”大家都知道这些混混张嘴就吹牛,也不把他的话当真,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小胡子说着一伸手,一把就搡在了王掌柜的前胸上,王掌柜岁数大了,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地下了。庆月楼众人赶紧上去把老掌柜扶起来。

老掌柜站起来气得气喘吁吁的,“五爷,生意不是这么个做法吧?你漫天要价,也得许我坐地还钱吧,前清那会儿,我在这庆月楼,你家老太爷带着你没少在我这儿吃饭,还承蒙你小时候叫我一声叔的”旗人最是讲礼数,这么一说,荣五脸上也挂不住了,感觉非常尴尬。

扭头狠狠地瞪了小胡子一眼。丐帮就算再横,也不打骂商家,实在碰上不给钱的商家,也是派个徒弟激怒你,让你打他,反正你是不敢打死他,最后你怕了,丐帮还是要钱。基本属于是求财不求气的,平日里对各家的掌柜的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今天也是没想到“小胡子”为人太愣了,出手也是太快,荣五也没来得及拦着。

荣五正尴尬着,周围聚集的人七嘴八舌的也是开始议论“老掌柜说的对啊,生意嘛,在谈,人家也还没说给不给加点呢。”还有人说“就是啊,就是啊,王掌柜得有六十多了吧?这上来就轮拳头,啧啧啧……”

荣五听了,知道今天得给这条街一个交代了,要是惹了众怒,都说不买平安符了,丐帮也是不好处理。想到这里,荣五抓住“小胡子”的前胸,一把拎过来,按到旁边的一个条凳上训斥道:“咱花子,就是求各位大掌柜的赏口饭吃,谁让你动粗的!”

说着冲周围的众人拱了拱手,“我荣五教徒不严,今天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扭回头来冲着王掌柜说“老掌柜,对不住了,孩子混,不懂事”也不提钱的事儿,吩咐其他徒弟把黄纸写的平安符给贴到了庆月楼门旁的墙上。

在人群中一寻摸,看到了杨德胜,正在后面看着,腰里还别着把菜刀。荣五冲杨德胜抱了抱拳“这位是庆月楼的新灶头,杨师傅吧?街上听过您的名号”。杨德胜听着叫自己,也赶紧笑笑,抱了抱拳说了句“不敢,让您见笑了”

旁边众人都闪开了一条道,把杨德胜露了出来,不知道荣五这是要干嘛。荣五冲着杨德胜说“杨师傅,请过来”杨德胜只得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到荣五的面前,荣五指了指身边坐着的小胡子说“这王八蛋今天得罪了老掌柜,求杨师傅帮个忙,您腰上不是别着菜刀呢嘛,您看这小子身上什么地方好,您给留下一样,算是给老掌柜的赔罪!”

说完,周围的人一片哗然,还有人冲着荣五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一帮之主,有担当!”杨德胜站着回头看着老掌柜,老掌柜也赶紧摆手“别,别,别”杨德胜自然也是不敢。不过周围的人起哄声中,荣五也知道自己今天是被这徒弟栽面了,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还能挽回一些。

一把拉住杨德胜的手说:“今天杨师傅不留下这兔崽子点什么,这事儿就不算完!”说着把杨德胜往前一推,推到了小胡子的面前。周围的人听了竟然有人跟着喊好!杨德胜看着坐在条凳上的小胡子已经吓得直哆嗦了。人群中的四姑娘在后面干着急,自己一个姑娘家的,店里堆着这么多人,自然不好冲出去说什么,只能跟着干着急。

杨德胜再看看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了,都等着看热闹呢。杨德胜知道,在街面上混的人,就是混的一张面子,荣五发了话,要是最后让这小子今天拍拍屁股走了,荣五下不了台了。如果真的伤了这小子,让荣五没了面子,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今天荣五不说什么,日后也少不了麻烦。

没办法,杨德胜只能站在小胡子的面前,弯腰拍了拍小胡子的肩膀,顺势在小胡子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从腰上抻出菜刀,冲着小胡子说:“这位爷,您坐好喽,可千万别动啊!”小胡子听了,两只手紧紧抓住屁股底下的条凳,一动不敢动。

杨德胜拎着菜刀,一回手唰地挥出去,吓得周围的人一片惊呼,把荣五也吓了一跳,因为杨德胜的刀是朝着小胡子的脖子挥过去的,难道说这是要了小胡子的命吗?!大家再看小胡子身上,也没见什么地方见了血。杨德胜一刀挥出去,平端着菜刀,递到荣五的面前。大家才看清楚,杨德胜菜刀上端着的,是一撮小胡子!

杨德胜还是一脸憨厚的样子,冲着荣五说“五爷,您看,这大过年的,给这位爷收拾收拾,干净利落,就把这个留下吧”周围的人都看得傻了,不禁都跟着喊“好!”

荣五一看,结果太出乎自己的意料了,今天是自己的人不守规矩在先,本来想着为了不惹众怒,没办法只能认栽了,可杨德胜这算是化解了僵局,还给自己留足了面子。荣五笑了笑,压低声音冲着杨德胜说了声“谢了!”只有杨德胜一个人听得见。

扭头瞪着已经没了胡子的“小胡子”骂了一句,还不滚?!说着带着众人就往外走,王掌柜的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让堂六儿拿着银洋包追出去,荣五推辞了几句,也就让手下的徒弟收下了。

第七章


杨德胜一不小心当上了庆月楼的灶头,日常也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四姑娘来得是更勤快了,几乎是每天的天一亮就跑到庆月楼的后院来帮忙。俗话说,小家雀一撅尾巴,老家雀就知道你往哪边飞。王掌柜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可就当没看出来,由着她去。

王掌柜有自己的打算。四姑娘这孩子从小送去洋学堂念书,虽然书没念怎么样,可新式的做派倒是学了一堆,家里也托了不少媒婆给说婆家,可那真是两头看不上,四姑娘是看见买卖家的子弟,穿着长袍马褂的就讨厌。别人看四姑娘呢,那就不仅仅是讨厌了,媒婆带人来相亲,四姑娘也不扭捏,一副新式派学生的样子,走过去就说“你好”,男孩家的长辈看着场景,一般都是拉着自己家儿子落荒而逃。

要说找个同学吧,这四姑娘打小在庆月楼长大,对什么"主义“啊,”民主“的又听不大懂,也不跟着同学们出去反对这个,打倒那个的,所以也没什么男同学围着四姑娘转。那可真叫个高不成低不就。现在倒是看杨德胜对上眼了。

王掌柜呢,自然有自己的计较,觉得杨德胜是个手艺人,还是个不错的手艺人。最主要的是只有一个老娘,也没听说家里有啥人。虽然家境一般,可如果能收个养老女婿的话,那也真遂了王掌柜的心愿了。所以也就由着四姑娘每天往后院跑,好在自己是这庆月楼的掌柜,闺女也不算是每天外头跑去,来后院帮忙也不怕有人说什么闲话。

杨德胜自己呢,做梦也没想到当上个灶头。每天早早地就起来带着三个徒弟,在后厨忙得尽心尽力。虽然三个孩子是改拜的自己这个师傅,不过按照规矩,三个孩子打杂的三年已经过了,现在就该教手艺了,不能亏待了人家,所以也是尽心尽力教三个孩子,除了一些非常强调火候等完全凭厨师感觉的菜,逐渐的也开始让三个孩子试着上灶了。

一教上三个徒弟,杨德胜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每个人的根器真的不一样,三徒弟是一教就会,类似的菜还能举一反三,讲一次就明白,下次做别的菜,还知道依葫芦画瓢。二徒弟呢,就是脑子好,说什么记得什么,学一个菜那就会这一个。可好歹记性好啊,慢慢的也死记住了几十个菜了,做出来也是似模似样的。

唯独这个大徒弟,杨德胜是真没少跟他费心,可这曹德馨是真不走这根筋。一个溜肉段教了多少次了,天天看着杨德胜炒,可这孩子就是学不会,不是炒出来象石头一样硬,就是少放了什么东西。这天不忙,前头有客人点了“溜肉段”,杨德胜叫过曹德馨来,让上灶试试,自己抱着膀子在旁边看着,满心希望这次别出什么乱子,可越看是脸色越不对,要不是脾气好,早就发火了。

四姑娘在旁边看着,就看杨德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过来打圆场。跟曹德馨说:“你呀,也真是笨,你看把你师傅气得!”曹德馨低着头一声不吭,四姑娘赶紧说:“别怕,没事,四姐教你,保管让你师傅满意。”说着就站曹德馨身边指挥他这个那个的。可曹德馨宁的很,也不听,低着头也不搭理四姑娘,自己做自己的,把一碗切好的肉没裹淀粉就给下到油锅里了。杨德胜终于是忍不住了,大声骂:“以后你别出去说自己是勤行子弟,别出去丢这个人!让人说你是师娘教的。”

说完,自己倒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腾地一下四姑娘的脸可红了,扭头嘟囔了一句“我不教你了”说完径直出了庆月楼回家了。就剩下个眼泪汪汪的曹德馨和一脸错愕的杨德胜。再有就是在旁边偷着乐的小徒弟。

虽然曹灶头走了,可后厨也没因此变得忙乱。堂六儿虽然过去和杨德胜也不怎么交往,对于曹灶头的离开也是觉得可惜,可毕竟曹灶头的离开不是杨德胜给挤兑走的,堂六儿也是个明白人,所以对杨德胜倒是没什么不满。

相反,因为杨德胜的勤勉,还给堂六儿免了很多的麻烦,日子久了,虽然杨德胜还是很少和其他人闲聊,堂六儿倒是对杨德胜有了一些好感。毕竟堂六儿在前面应付着各色人等,也不是个清闲的活儿,后厨不添乱是很重要的。

在一个酒楼里“堂柜灶”三批人,“堂”占头一位不是没原因的。要拉住了客人,还要处理任何的不满和纠纷。客人又是三教九流,要处理好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遇到有不懂行的客人,难得请一回客,免不了要在酒楼耍耍威风,在请的客人面前挣点面子,刚刚点好了菜,没过两分钟就催菜也是经常的。

不管刚点下去时间多么短,客人就催菜,小伙计都不能拿话堵客人,明明知道后厨还没做呢,都是笑呵呵的立马跟客人提高了声音说“我去后面看看去,马上就给您上”每逢这时候,堂六儿就该出场了,要过来严厉地训斥徒弟:“倒霉孩子,端什么啊?宁可挣客人几句骂,也不能火候不到给端上来!这老几位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常下馆子的主儿,少一分钟的火候也吃的出来!”

明里是骂徒弟,暗地里捧了吃饭的主儿,听了这话,保证这桌客人再也不催菜了,再催可就显得自己不懂行了。

自从杨德胜当上了这庆月楼的灶头儿,在后面紧着忙活,虽然少了个厨子,上菜的速度竟然比过去还快了一些。让跑堂儿的少了一些压力,堂六儿觉得更闲在了,心里也暗暗感激杨德胜。

这一天,堂六儿正在前面和客人周旋着,靠墙角的一桌是正是棺材铺的钱掌柜,钱掌柜实在不喜欢那种别人因为他是棺材铺掌柜的,所以绕着他走的表情,所以每次来庆月楼都是坐靠墙角的一桌,免得惹那闲气。钱掌柜一边冲堂六儿招手,一边喊着“六爷,有事找您商量!”

堂六儿赶紧笑呵呵地走过去,钱掌柜拉身边的椅子,示意堂六儿坐下说话,堂六儿一看这架势,这是真的有事,不是要和自己聊天打叉了,赶紧规规矩矩坐下,盯着钱掌柜,等钱掌柜说话。钱掌柜说“下个月十五,是家母的七十大寿,我这些年钱是挣了不少,可因为是这棺材铺,老娘也没怎么跟着我风光过,来串门说话的人都少。这回七十大寿,我打算大办,要二十桌翅席,让老娘也风光风光”

堂六儿一听,就是一惊,二十桌翅席,这可是一单大生意啊,可着这三河县城也没几个人敢说张嘴就定二十桌翅席啊!赶紧正色说:“钱掌柜放心,钱爷既然看的起庆月楼,我们一定给老夫人办的风风光光的,还得特别省钱”钱掌柜接过来道:“省钱倒在其次,我是信得过庆月楼的,不过老娘腿脚不方便了,加上要请的客人也比较多,所以我想请庆月楼出外席,不知道这个六爷瞧得上眼不?”

堂六儿知道钱掌柜虽然推说是老母亲腿脚不方便,其实是不愿意来酒楼,万一那天遇上不开眼的客人,说两句不好听的,给钱掌柜添堵。所以才选择在宅子里定庆月楼的外席,只招待自己亲戚朋友。这么大的生意,要是在往常,庆月楼就算想揽到,就说给负责张罗寿宴的管家之类人的好处就不在小数,今天主家老爷亲自找自己提这个事儿,那就是摆明了中间没人搀和,所以赶紧表示愿意出这个外席。

虽然算是替庆月楼应承下了这个外席,不过出外席道道可多了去了,又是这么大的生意,仓促间做决定怕考虑不周全,所以只是说“钱掌柜容我时间好好安排安排,想好了我上您府上再跟您交代,行不行?”钱掌柜知道这么大一个寿宴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加上日子还早,也是满口答应,回去等堂六儿的信儿。

送走了钱掌柜,堂六儿也不在前面呆着了,回了自己房间,沏了杯茶,静静地琢磨这事儿。东家是根本不管店里的事儿,就不用考虑他了。

掌柜的呢,老掌柜对东家是忠心耿耿,开了外席对店里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老掌柜肯定是想要做的。如果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把这么大个外席给回了,一旦让老掌柜知道了,肯定也会埋怨自己,所以白天堂六儿是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了。

至于自己,但凡堂头儿对外席的态度就比较尴尬了。凡是开得起外席的人家,丫鬟婆子的都是不少,在席上伺候着基本也就够用了,如果不够,提前几天雇个短期的使唤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再加上店里也离不了跑堂的,所以外席都是另外有人传菜、倒酒的,店里是不需要派跑堂的过去的。所以最后就算外席顺利结束了,也就是给堂头儿点贴红,也没几个钱。

相反,店里的厨子分出去一半,店里做的菜必定马虎,速度也跟不上,到时候客人找麻烦,还得他堂六儿去处理。万一客人火了,自己还得跟着倒霉。所以,如果只是考虑自己,堂六儿是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可这出外席,对灶上可就不一样了,灶头儿拿的空股和工钱是应付这家饭馆的,可到了出外席的时候,饭馆要正常开张营业,还得单独到外面去做一顿大席,那可真是把人累得半死。所以掌柜的要给灶头不少的贴红,这对于灶头儿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二十桌翅席做下来,光贴红灶头儿就能得小半年的工钱,而且对于整天闷在厨房里的灶头来说,出外席可绝对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堂六儿想着杨德胜尽心尽力的忙,让自己在前面压力也小了很多,虽然杨德胜跟谁都没多少话,不过堂六儿有心送杨德胜这份大礼,况且自己在庆月楼多年,跟大主顾都熟,主顾们也给面子,到了那天后厨真的有什么味道欠点儿,或者上菜慢点的,自己应该也能应付。

至于柜上,就比较复杂了,要是主人家不缺钱,图省心,就是包全席,就是连材料都是酒楼准备。平时柜上在买东西的时候不太敢黑钱,不过这外席,因为主人家肯定不是开饭馆的,就完全不知道这二十桌翅席需要多少材料费,酒楼也没人查,只要价格和主家说好了,人家点了头,柜上别太过分就是了,肯定能从买东西上赚不少。

如果主家想省钱,那就是包半席,那就是灶头儿列出来需要材料的单子,由主家自己准备,那就不需要柜上的大伙计介入了,这事儿就和柜上的大伙计半点关系也没有,虽然柜上也不用忙了,但是也不得任何好处,这样柜上对这种外席就觉得可有可无了。

堂六儿有心成全杨德胜,不但让杨德胜得了实惠,还争取让钱掌柜的包了全席,再由杨德胜把这份生意送给柜上的大伙计,大家皆大欢喜,也是个挺高兴的事儿。

想清楚了这些,堂六儿去后院找了王掌柜,王掌柜听说了,自然很高兴,只是担心现在曹灶头走了,只有杨德胜一个人。人家钱掌柜来包外席,自然是看重的是庆月楼的手艺,说白了也就是杨德胜的手艺,到了那天杨德胜必定要全天在钱掌柜府上掌勺,店里能不能应付得下来王掌柜的心里也没底,这事儿呢堂六儿说了也不算,就只能杨德胜来决定了。

晚上掌了灯,小伙计们上了板,王掌柜叫杨德胜准备了两个凉菜,烫了一壶酒。拉着堂六儿和孙福春作陪爷几个坐着聊天。堂六儿把钱掌柜请外席的事情说了,杨德胜从来就不爱出风头,看着王掌柜等掌柜的做决定。王掌柜看杨德胜不说话,只能直接问了:“德胜啊,你看这钱掌柜的买卖,咱们接还是不接啊?”杨德胜看老掌柜问自己,微微觉得有点诧异,平时自己只管在后厨做饭,有空就回去看看老娘,不喝酒,不耍钱,不逛窑子,一门心思就是攒钱,庆月楼的事情也很少掺和。不过今天既然掌柜的问了,也不能不回答。

还是本本分分地回答道“老掌柜的您定,我怎么都行”王掌柜知道杨德胜是老实人,自己不说清楚,估计杨德胜也听不明白。只好摊开了说“这么大一单买卖,我当然是想接下来,不过如果杨师傅你去钱掌柜府上掌勺一天,那庆月楼里还支应得下来么?我就是担心这个,这个还得你说”杨德胜想了想,回到王掌柜:“老掌柜跟我说过,三个徒弟都打杂了两年多了,虽然曹师傅走了,也该教手艺了”王掌柜点了点头。杨德胜接着说道:“这些日子我尽心教了,他们学得都不错,去钱府,我带曹德馨走,我主灶,让德馨帮我就行。剩下两个支应后厨,小徒弟主灶,二徒弟帮着。到时候只要六爷多费费心,尽量让客人别点一些太复杂的菜,就象糟溜鱼片之类的,尽量不点,剩下别的菜俩人应该能支应得下来”

听了杨德胜的话,堂六儿赶紧表示“没问题,这是我分内的事儿,这么大生意,能接下来还是接下来的好”,老掌柜的听了也挺高兴,当时就把给杨德胜的和堂六儿的贴红多少都给定了下来,每个人都有不小的收入,爷儿几个喝着酒聊着天,真正是皆大欢喜。只有孙福春在旁白年斜眼看着杨德胜甩出两句片汤话来“挣钱当然好啊,只要别惹什么篓子就好”。大家都正高兴着,对孙福春的话也都没太在意。都只当是全席还是半席的事情还没商量妥,柜上要不要搀和还不知道,所以孙福春有些不满,都想着等堂六儿从钱府定具体事情回来以后再说。

第二天堂六儿抽空去了趟钱府,从钱府回来就是满面春风的,一看就知道事情谈得妥帖。进了庆月楼直接就奔了后厨,找到杨德胜进门就喊“杨师傅好大的面子,哈哈哈!”杨德胜奇怪地回头看着堂六儿,堂六儿笑呵呵地继续说道“人家钱掌柜的说了,只要是你杨师傅去掌勺,那就全托付给咱庆月楼了,包个全席!”

听着有主顾赞扬自己,杨德胜也是心里美美的,客气到“主要还是看六爷的面子”,堂六儿把杨德胜拉到一边上,悄声说“你虽然不爱打听,不过,想必也能猜到,这出全席,柜上采买这么大批的材料好处也是不少的。”杨德胜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堂六儿接着说“你跟柜上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天应用的材料也都是柜上采买。这次杨师傅把这么大的外席接下来了,还是全席,他孙福春也必定承你杨师傅的情,这事儿我就不掺和了,您去告诉柜上吧”

杨德胜心里知道,劝钱掌柜包全席的自然是堂六儿,不过是人家有心把这个面子让给自己,心里本来是又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了想,作为灶头,每天和柜上因为采买的事情,大矛盾没有,可小的磕磕绊绊也是在所难免,自己当灶头也有几个月了,可还是跟孙福春很生疏,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今天堂六儿有这个心,自己也该借这个机会和柜上亲近亲近了,心里记着堂六儿的好,将来尽量给前面减少麻烦也就是了,所以就默默地应下来了。晚上带了俩酒菜儿一壶酒去找孙福春,告诉了这个好消息,虽然说话还是别别扭扭的,好歹也算是和和气气的,孙福春有了这个大个发财的机会,也是满心欢喜。

第八章


这一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的早,一眨眼的功夫,二月就到了。每天除了应付着庆月楼里的厨房,杨德胜就琢磨着钱掌柜家的寿宴,做寿宴讲究不少。水果不能用梨因为和“离”字谐音,取义“平安”的苹果和取义“多子多福”的石榴是必不可少的,这两样还好说,反正用的也不多,就是寿星的桌子上摆上也就是了。只要花大价钱,总能找到好货。算上“心想事成”的橙子,也就够三样了,还有一样当然最好是寿桃。

取义“长寿”的桃子虽然必不可少,可在二月就不用想了,有钱也没地儿买去,所以寿桃必须准备出来,杨德胜对自己的面点本事不是很相信,得空要去二仙居的小茶馆去把做寿桃的师傅提前定下来

这天晚上,客人走的差不多了,杨德胜安排徒弟们封火,收拾后厨的杂物,自己一个人走出庆月楼,朝街尾的二仙居走去,二仙居是城里有名的茶馆兼饭馆,除了卖一些便宜的茶水之外,还兼带卖一些烂肉面之类简单的饭食,如果要喝酒,店里有个大酒缸,旁边有竹筒子的提子,自己装,一大碗一毛钱,也没名字,就是附近乡下自酿的土酒,旁边有一些简单的下酒菜花生米、鸡脖子之类的,也都是一毛钱一碟。

这么个小饭馆之所以有名,只是因为这里是各种掮客和短工聚集的地方,白天的时候杠行的人、棚匠、各种职业都来这里找短工,有点手艺等着养家糊口的人也都聚集到二仙居,要一碗最便宜的酒,端上一碟花生米抱着膀子等活计,如果没有合适的,一坐一天的也是常事儿,家里如果等米下锅了,那就连一碗土酒都不能买了,只是从家里带两个贴饼子用白布包着,揣在怀里温着在二仙居的门口或者门槛上一蹲等着雇主。到了吃饭的时候,二仙居的小伙计也给每个“蹲门槛”的穷人每人端一碗淡得看不出颜色的热茶。盼望着等这些位爷哪天接了大活儿再来二仙居“挥霍”一回。

因为勤行的人白天都在店里忙,直到上了板才能出来,所以一到晚上别的行当的人都回家歇了,二仙居才变成了勤行的天下。需要雇短工的酒楼都聚集在这里,除了雇人之外,二仙居还兼具了传播同行同业消息的聚集地。杨德胜不爱与人交往,况且以前后厨的大小事情都是曹灶头出面料理,所以杨德胜也很少来这里,唯一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带着老娘初到三河的时候,自己也来这里蹲过门槛,挨过别人的白眼。

杨德胜走到二仙居门口的时候已经掌灯了,整条街筒子都黑漆漆的,只有二仙居门口一个小小的灯泡还亮着,浓浓的夜色包裹下,淡淡的灯光也撕不开哪怕一个小小的口子,一条条光线都在夜色中慵懒地耷拉着,就如同灯光下那些“蹲门槛”的。杨德胜看着他们好象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不过心里倒是生不出一点点的同病相怜来,反而是一种庆幸,这是杨德胜第一次以庆月楼灶头的身份来二仙居。

今天杨德胜特意穿着今年新做的长棉袍,领口袖口虽然没舍得用水獭毛或者狐狸毛,毕竟也没空着,选了一圈中等价钱的狗毛。店里的小伙计正懒懒地靠着柜台休息,看见杨德胜进来,虽然不认识,可也看得出来,这位不是来等活儿的穷人。赶忙打起精神,离开柜台把杨德胜引到一张单独的八仙桌旁坐下,也不用吩咐先给斟上一杯迎客的茶。

杨德胜刚坐好,周围等活儿的人就都围了过来,但是看到杨德胜还没点东西,都围着没开口。杨德胜心里有点惊慌,可控制着没表现出来,坚持只看着二仙居的伙计,要了一壶酒,一碗烂肉面,两个下酒菜随伙计安排。伙计退下去温酒,杨德胜才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人群中有认识杨德胜的靠过来问道“杨爷,今天敢情是庆月楼要雇人了吧?”

一听“庆月楼”三个字,周围的人又是一阵躁动,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没早早回家,庆月楼是大酒楼,接的活儿也都不小,而且老掌柜的名声好,从不拖欠或者克扣短工的工钱,这是大家都相信的。

杨德胜对周围的人说:“就是本月十五,鹤云祥寿材铺钱掌柜母亲的大寿,庆月楼的外席,翅席二十桌,我来招一个帮工、一个白案。工钱一块,主家赏的不计!谁去?”说完看着周围人的脸色,人群中又是一顿躁动,纷纷议论一块的工钱可是不少了,穷苦人家一个月吃这一个大洋都够挑费了。尤其是最后这句“主家赏的不计”到时候主家的赏钱人家庆月楼不沾,都是自己的,工钱一块另外付。大家都知道鹤云祥是本地最大的寿材铺了,钱掌柜家的外席,赏钱就不少,伺候得老太太高兴了,弄好了赏钱都比工钱多!

不过,也没人敢贸然上前,毕竟杨德胜说清楚了的“翅席二十桌”别说做过翅席,这里边的人见过的也不多啊。所以一时间也没人敢接茬。

其实杨德胜自己心里是有谱的,今天就是顺带着找个墩上的帮手,帮着切东西、配菜,掌勺的是自己。主要目的是找个好的白案,但是又不能明说,自己作为庆月楼的灶头,如果自己白案上的活儿什么都不会的事儿漏了,任凭你再说什么以前自己是大馆子的,白案都另有专人负责,那也是没人听了!

一看周围的人都不接茬,杨德胜知道自己不得不说得明白一点了。于是轻松地说:“帮工嘛,墩上的功夫到家就行,不说要求切丝如发,切片如纸吧,至少您别切丝如条,切片如块”听了这话周围的人都笑了,当时就有几个人聚集过来跃跃欲试了。

听杨德胜继续说“到那天我的掌勺,翅席你们不懂,最是讲究火候,我离不开,不能照顾白案,白案嘛寿面就不用说了,主要是寿桃,二十桌,每桌十二个寿桃,馅料随意。开席之前要九九八十一个寿桃,摆成一个山形,这叫“寿比南山”都要现场做出来。总共要九种馅料。谁能接?”说完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人都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总共三百多个寿桃,要在开席当天现场做出来,不能提前准备!这本来就够难的了,更别说还要九种馅料,那是真没做过。

周围的人沉默之间,杨德胜听着人群后面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能行,九种馅料是“麻姑献宝,福寿长万年”分别是“麻”——黑芝麻白芝麻白糖馅,“姑”——冬菇香菇馅,“献”——虾仁海参二鲜馅的,“宝”——核桃花生白案二宝的,“福”——白豆腐炸豆腐小葱馅,“寿”——红枣红豆糖馅,“长”——粉丝油菜素馅,“万”——青丝红丝,青丝又叫万年青,糖馅的。最后是“年”——黏米面加淀粉的皮,蒸出来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五仁馅。总共是四咸五甜,九种馅。杨爷对么?”

杨德胜听了心里就是一惊,周围众人听到这人的话,无不佩服,闪开一条路,见一个人白白净净的脸,眉清目秀,刮了个光头,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长棉袍,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冲着杨德胜微笑着抱了抱拳。看了来人杨德胜当时就呆住了,对面那人倒是很镇定“杨爷看我做这白案能行么?”杨德胜呆呆地,嘴里下意识地说“陈儒成?行!行!”那个小伙子又是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那杨爷请自便,我在那边候着您,您找到合适的帮工,咱们再详细谈寿宴的事儿”说完拱拱手,到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喝茶去了。

一时间杨德胜心乱如麻,在周围聚集的人中随便挑了个有经验的当帮手,说好了二月十四下午就到庆月楼去跟着备料,夜里住在庆月楼,十五一大早跟着去钱府等等。安排好了,又说好了两个砌灶的师傅,安排好二月十二就到钱府去砌三眼临时的泥灶,到十五正日子泥也就干了,然后二月十七再去钱府把灶拆了,地面收拾干净。

都安排完时间也就不早了,找到活儿的,没找到活儿的都散了,二仙居的小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店里很安静,杨德胜端着酒壶,从柜台上另外拿了两个杯子,坐在陈儒成的对面眉头紧皱问道:“儒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对面的小伙子没答话而是反问道:“这么多年没见,师哥敢情你跑到这里来了啊?”杨德胜没抬头,也没回答陈儒成,自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这么多年,躲在店里都不敢出来,今天难得出来一趟,唉……”

陈儒成看了杨德胜的神色,倒是挺轻松,欠身拍了拍杨德胜的肩膀说“碰见我也不是什么祸事,师哥你放心,虽然过去咱们没什么交情,可也没什么龌龊,好歹还有同门的情谊,您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杨德胜说:“唉,都是天意啊,儒成能替我保密,师哥先谢谢你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在北京呆的好好的,你怎么也跑这里来了?”

陈儒成倒是比杨德胜镇定得多,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师哥您知道的,我什么都不贪,就是喜欢玩两把,怎么也改不了。”杨德胜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杨德胜继续说道:“咳,就是时间长了,欠了赌坊一些钱,也不是太多,以前也都是我家老太爷给还了完事儿,可这次,我家老太爷是真生气了,说什么都不管了。债主逼的紧,我就跑出来了,过一阵,我家老太爷气儿消了,替我把债还了,我就回去,好好认个错也就是了。”

杨德胜知道陈儒成是富裕之家的孩子,听了陈儒成轻描淡写的叙述,知道虽然他说的轻松,可那肯定也是上百大洋的亏空,说是普通百姓家十几年的挑费估计也不过分。有心要劝他几句,以后不要再赌了,可想了想自己的事情,觉得也没资格管别人的闲事。就沉默不语了。

杨德胜不出声了,可陈儒成倒是谈兴正浓,自己倒了杯酒,也不管杨德胜,一口喝干了,问杨德胜:“师哥那年您八月节酒楼放假,您回家探亲后来就再没回来,大伙儿还都奇怪呢,警察局就来店里了。”杨德胜一听就紧张起来了,问道:“哦,那怎么样了?!”陈儒成压低了声音回答道“咳,还能怎么样?就是说您在家乡杀了人,找您呗,店里都不知道这事儿,还是听警察说的。来店里找有什么用,呆了两天,敲了掌柜的几个大洋,看看大家实在是真的不知道,就走了呗,再也没来过”

杨德胜听了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又说了一会儿过去酒楼的旧事,看杨德胜不愿意提,陈儒成也没再继续追问杨德胜当年的事情。聊到夜深了,杨德胜邀请陈儒成跟自己住到店里去,陈儒成也拒绝了,还是各自回去,约定好了二月十四的晚上,陈儒成再住到店里去做准备工作,二月十五一起去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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