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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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早晨,出了姜家大院西边的古旧门头,往北面经过几十米的菜园女墙,我看到镇上脚下的晒谷簟场已经长出了满地像兔耳朵一样的绿色小草。望向左方,一排橘色的砖瓦楼房不知何时悄然矗立在簟场的西北角,在阳光的斜射下熠熠生辉,好像一夜之间从天外降落于此。黄砖楼房的西边,隐约传来溪流的声音。那边的溪水会穿过石桥,绕过镇子的西南,往正南方向沿着狮子山和凤凰山流淌,然后来到中心校的南面。我们五年级搬到冷山书院改建的中心校北面全木楼房的二楼教室,也已经半年了。没过几天,我有了一位新同桌。她叫费俪,穿着一条花格子裤。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穿这种花色的裤子,像向日葵一样艳丽,很是耀眼。与她一起进班的,还有四五位同学,也都皮肤白净,衣裤崭新,不像我们身上有很多补丁,也不知道来自外面什么神奇的地方。

“我们都住在簟场边的黄砖楼里。”费俪课间的时候在桌位上转过头,“你家住哪里?”

“我家就在龙母殿后面的姜家大院。”我也猜到她可能就住哪里,“你们黄砖楼的人是来修水库大坝的吗?”

“嗯,大人平时都不在家,去天石门工地上班,听说离这里很远?”费俪刚来,好像知道龙母殿在哪,竟然没问我。

“去天石门有二十多里路呢,我也没去过。”我只知道那里是深山冷坳,公交车也不通。

下午放学后,我会去校园最南面的学前班教室,接弟弟一起回家。出了学校西门的小门,到姜家大院南面的明清古街是一条两百米的鹅卵石小巷。说是小巷,因为古时冷山书院的存在,这条巷并不狭窄,大概有三米宽的样子。两边都是被岁月熏黑了的砖瓦屋,也有更小的巷子相连。弟弟六岁了,还只会说简短的句子,且口齿不清。同学少有人和我结伴回去的,仿佛害怕沾染了我弟弟的傻气,我也已经习惯。有一天,我和弟弟走出五十米路,忽然下起雷雨,雨点像蚕豆一样落下,回学校不甘心,硬走百来米非淋湿不可,不远有处屋檐下的空地,却已经挤进去了好几个人。我想,只能返回学校再说。转身,却看到费俪站在前面,将一把花格子伞举得高高的,好似杂技演员,递过来。她的手很白。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她宝石般的黑眼珠看着我一眨也不眨。

“你怎么还在这里?”

“有点作业晚出来,看天色要下雨,就走在你们后面。”

“我去龙母殿等你们。”我顾不上多想,把弟弟交给她,自己一溜烟跑向巷子尽头的大街,那里有个龙母殿。

我从眼睛的余晖里看到费俪嘴角上扬,展开了花一样的笑容。

这也是费俪第一次来我家,不过没有进屋。我们姜家大院住了四五户人家,每家各有小院。我拿了把伞,领着她从姜家大院西边的古旧门头出去,送她回家。

那排橘色砖瓦楼房就是她和插班同学的家。她住在二楼,从搭在西边砖砌的楼梯上去,到二楼的时候转身朝我挥手。我发现,黄砖墙背景前的花格子雨伞很像一扇小窗,窗那头的人和生活都与我们镇上的人不一样,令人遐想。

这以后,我时不时在放学的路上遇到费俪,和她结伴回家。

有一次,到了龙母殿的时候,费俪站着不走。

“这两尊塑像是龙王和龙母吗?”费俪把头抬得高高的。

“那是肯定了。”我端详着泥塑的龙王和龙母,他们穿着古代的戏服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

“这个殿是干嘛用的?”

“保护镇子风调雨顺呗。”

“为什么不叫龙王殿呢?”

“大概龙王听龙母的吧。”

“这个挺好玩。”费俪转身离开,“姜雷,你会听我的吗?”

“你问得好奇怪,那要看什么事情喽。”

“没什么事情,我随口说呢。”

弟弟低头看着鹅卵石路面,走在我和费俪中间,面无表情,大概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

四月,学校前面的小溪港里浮出了很多鸭子。我们课余活动的范围一般以这里为界限。小溪港的水不深,同学们滑下去也没有大碍。极少数比较野的同学才会跑到几百米外的山脚下的溪边玩耍。那里的溪流是我们县最大最深的河流。在我的世界里,小镇四周目及的山峦里的平原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有一天,班主任在班上宣布周日去天石门水库工地参观,大家“哇”的一声发出怪叫,奇怪怎么有这等好事来了。

那天天晴,学校包了好几辆大车子。几百号学生像潮水一样渗透进天石门水库工地的边缘,形成几个水洼,由班主任组织参观。工地上征旗招展,手扶拖拉机马达轰鸣,手推车来来往往,远远传来“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山谷里聚集了好多奋战的大人,看得我都想去大干一场,只是班主任看得严,不得靠近施工区。有工地的管理人员给我们介绍工程的概况,好多数据,我只记得水库大坝建成后要成为一个水力发电站,可以解决全县及周边几个县的用电问题。完了以后,班主任让我们在附近看看,不能走出去太远。班上有好几位父母在这里施工队上班,不过也没见来看他们孩子的。

“你爸妈怎么不来看你?”我忍不住问费俪。

“我爸妈忙得很。”

“你知道他们在哪一堆人群里吗?”我用手指了指工地上黑压压的人流。

“他们不在这里。”费俪说,“走吧,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我环顾四周,班主任和同学们都靠近工地中心去参观,是开小差的好时机。

我们沿着右边的山坳小跑,离工地距离越来越远,拐进去是个小山谷,远远看到一排工房搭建在那里,只有一层高,墙体全是乳白色的铝合板。

“那就是我爸上班的地方。”费俪指着那排精致的铝合金房子。

“你爸是总指挥吗?”

“不是,他是医生。”

“啊,医生?”

“对,那房子里还有拍片的机器,可以把你肚子里的东西都拍出来。”费俪放缓了脚步,回头朝我微笑。

我想起妈妈说弟弟的头颈做过手术,担心至今说话不清楚是否喉咙里出现了问题,可是去城里人民医院拍片很麻烦又要花很多钱,一直拖着。如果能来这里就方便多了。

“你要去见你爸爸吗?”

“不是,你跟我来。”

费俪带着我走到工房后面,发现有一块小山坡,大概五六十平方米的样子,密密麻麻开着紫色的小花,不知道什么名儿。

“这花叫雏菊。”费俪弯腰摘了一朵递到我手里。

“真好看!”我看着中间一点橘色的花蕾和一圈密密麻麻紫色的花瓣,“菊花不是秋天才开吗?”

“这片花是我爸爸他们种的,因为形状比一般菊花小,像未长成的菊花,所以叫雏菊,但它不是秋天开的。”

“太神奇了。”我看着费俪的眼睛,希望从她眼里读出更多新奇的内容。她的眼睛在阳光下笑着,瞳孔里好像有我手中雏菊的影子。

弟弟与普通孩子不一样,其实费俪早已看在眼里。班级那么多同学躲避着与我一起回家,是不想和弟弟一起同行。费俪却和我走得很近,并不嫌弃弟弟,我猜不到个中原因。我对于自己的长相有自知,就是丢进人群找不到的那种。我也不善辞令。这两方面,费俪同来的一个同学蔡哲鸣就比较厉害,高高瘦瘦的,走路会飘,嘴唇薄薄的,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还声音高亮好听。我想,也许因为和我同桌的关系,费俪才和我走近。可,以前的女同桌,甚至住隔壁院子的女同学,都对我避之不及。我也不能问费俪原因,那样会觉得她有什么目的似的,这绝对是对她的侮辱。其实也不重要了,有这么一个好朋友我是很开心的。

可能是长子的缘故,我希望分担一点父母的焦虑,或者因为对弟弟的责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想给弟弟拍片的心思告诉了费俪。费俪第二天告诉我,让我妈妈下周一早晨带弟弟去她家楼下,随她爸爸乘工程队的车子去天石门水库。费俪被她父母宠爱可见一斑。她办事的利落更让我侧目。妈妈回来后告诉我,费俪的爸爸很热情,不要她掏一分钱。我对费俪也充满了感激。

过了几天,费俪在上午课间的时候让我背着书包一起去操场,她也背着书包。我猜到她的意思,要在无人的地方交给我弟弟的片子。天气开始热起来,费俪穿起了米格连衣裙。她走到学校南面操场西端的舞台边,把片子和一张诊断书交给我。操场的舞台是岩石砌成,有一米高,台面是泥石填实的,长了很多绿色的青草。舞台比邻西面的菜园。菜园过去不远处是一个镇台庙,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庙。庙周围有一些高大的樟树。在这样的地方,费俪把弟弟的片子交给我,显得特别隐秘,好像电影里特工的事情。初夏的阳光照在费俪的裙子上,米格裙格子的中间透出好看的光晕,好像音乐老师在风琴上按过去的美妙音符在欢快地跳跃着。

“你为什么不当面交给我妈妈?”

“你妈妈对我太热情了,我帮你不是应该的吗?”

费俪说着跳上了舞台。她的米格连衣裙在后面镇台庙和菜园的绿色背景下很像一只飞舞的蝴蝶掠过我绽放的心花。

弟弟的颈部没有问题,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很快就放暑假了。费俪回老家去,说她妹妹在老家上学,去陪妹妹。我只知道她老家是山西。我们镇子西边是方山。我不知道方山西面是什么。当然不是山西。山西是外省,不知道在哪里。下学期开学她就会回来,我也不以为意。

盛夏,我白天帮着父母去田里割稻、拔秧苗和种田,晚上和大院的一个大我一岁的小伙伴去院子北面的簟场玩,那里会过来很多村里差不多年龄的伙伴,玩捉迷藏或者抓小鸡游戏。我在这里面算是年龄小的,关键是长得文弱,而他们上树像猴子,下水像鲤鱼,明显比我高出一个实力层次。不过,因为村里人自己玩时,我还能混迹其中。

有一个晚上,月圆,簟场边上的一小捆一小捆的稻秆像小人一样站满,可以看见一根根灰黄色的单棵杆子清晰的样子。一捆捆的稻秆也有立着晒在簟场南边的女墙上,稻秆之间的空隙和女墙下方钻出绿油油的青草,萤火虫在上面飞来飞去。簟场上充斥着稻草的清香。我们玩了一会捉迷藏,同院子的小伙伴和其他人快速离开,没有招呼我一声,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远。我猜他们去和别的村的人玩“打仗”游戏,或者真的去干架,怕我成为他们的累赘。我意识到这点,也就不再追赶上去。这时候,我发现今晚的月亮真的很亮,孤零零挂在天空,刚才热闹的地方已经空留我一人在原地。萤火虫还是飞来飞去,好像嘲笑我的孤独。我靠近女墙,挥舞着右手想去捉住它们,或者扇它们一巴掌,这种鲁莽的动作自然一无所获。

“这样捉萤火虫的吗?”身后响起一个小女生的声音,好像清晨的黄鹂鸣叫,分明是费俪的声音,她不是回山西老家了吗?

我转过身,月光像瀑布一样洒在她的米格连衣裙上,让我以为在梦中。

“费俪!你怎么在这里?”

“我下午随妈妈和外婆回来一趟,想着来簟场捉萤火虫,也许能遇到你,还真遇到了。”费俪忍不住笑出声来,“难道你也知道我会出现,所以一个人在这里捉萤火虫?”

“我没这本事,是一起玩的人都走了。”

“哦,原来这样。我们捉了萤火虫放这里吧。”费俪拿出一个玻璃瓶,一看就是以前装药的空瓶子,瓶子大约有三公分直径八公分高。

这下我认真地用双手去合拢捕获萤火虫,避免伤到它又能捉住。我捉到萤火虫,瞄一眼费俪。她叫好起来,眼睛在月光下闪亮。簟场上只有两种亮光,一种是萤火虫,一种是费俪的眼睛。后来,费俪手中多了一个圆柱状的白色光源,里面闪耀着七八只萤火虫。

我们捉够了萤火虫,就并排坐在横放下来的稻秆上,看看两边朦胧的屋子,又看看空中的月亮和闪亮的星星。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圆的月亮。”费俪柔声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月亮。”我小声地说,感觉簟场上都是我们的声音。

费俪第三天就回山西老家。我再见到她时,我们已经不在一个班级。镇上附近的村里升上来很多新同学,初一被分为了两个班级。我在一班,她在二班。我们还像小学时一样经常一起放学回家。过了两个月,我们结伴出校门时,很多同学的眼睛像幽灵一样齐刷刷盯着我们,让人起鸡皮疙瘩。班上的同学也开始开我的玩笑,两只手竖起食指在我们面前不停地触碰又分开,脸上意味深长地笑笑。费俪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放学后和工程队同学蔡哲鸣他们一起回家。我也不好强迫她,感觉这样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这样不知不觉放了寒假,我还没找到和费俪相处的新方式。第二年春季开学,我发现费俪和其他工程队的同学集体离开了学校,已经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于是把全部的精力用在读书上。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或许唯有用功读书才有机会走出这个镇子,才有机会再见到费俪及同来的这些同学。

初中毕业,我顺利考取了安州师范学校。第二年暑假回到镇上,遇到小学同班但初中在二班的同学,向他们打听费俪的下落,得知她正在我读书的乡下一所中学,叫安田镇中学就读。原来那里在建龙头山水库。我当天给她写了一封信,掰着手指算着大概十天会有回信,到了那几天,站在楼上的玻璃窗前遥望大院的门口是否有邮递员的绿色身影,远听有没有邮递员喊我名字的声音。费俪很快回信了,说她一样怀念同桌的日子,想念同学们。说以名字称呼就可以了,不要加“亲爱的”。我可不管她,只有这样写才痛快。信一来一往,就要开学了,费俪在信里说:“你的信被我妈妈看见了,妈妈狠狠地批评了我,要我给妹妹做个榜样,妹妹升高一了。你不要回信了,一定要写也不要写那个意思了,我们就是同学。开学后,我会来安州城里见你的。”我很失落,发现她的字比之前工整一些,也变漂亮了,大概连续通信并且这次格外认真的缘故。这让我不得不考虑她的处境。我不情愿地回了一封措辞比较正式的信,让她母亲可以放心。然后不再写信,也怕影响她学习。

开学两周后的周末下午,费俪来安州城里我们学校所在的山腰见我。我在夜晚辗转反侧,设想了很多见面的激动场面。但实际却不是这样。费俪是同学陪着来的,个子好像这几年都没怎么长,模样却变了不少,要不是约好了,会认不出她来的。按说女大十八变,她却没有以前好看了。费俪笑着跟我打招呼,笑容很勉强。我想,她来见我一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瞒着她妈妈偷偷出来的。同来的同学个子比她高,反而表情自然,落落大方,有一丝丝费俪之前的飒爽影子。旁观者毕竟不一样吧。费俪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回去了。我看着前面的江水翻着浪花,流过大桥,流向费俪所在镇子的那个方向,失落和伤感涌上心头。

费俪回安田镇后,我经常躲在集体宿舍的高低床下铺,捧着小学黑白毕业照看很久。照片里的费俪站在前排左三,穿着格子裤,灿烂地笑着,像雏菊一样好看。虽然现在费俪变得很平凡,但是她曾经那么新潮,那么活泼,那么热情,那么亲近,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我走出小镇的道路。她现在承受了父母和学业的压力,所以变得不一样了,这不是真实的样子。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了喜欢的人。

过了一个月,班级恰好去安田镇龙头山水库秋游。我没有给费俪写信,怕她拒绝见我。

秋游那天,到了安田镇,我请假脱离了队伍,一个人来到安田中学附近。隔着山涧,站在石拱桥的桥头,桥对面的学校门口空无一人,也没有看到门卫在外面晃荡。我走过桥,准备去传达室找门卫问一下费俪的教室。这时候出来三位女同学,我想同学也许好说话一点,就过去打听。一位个子小小的女生说知道那个班,帮我去教室喊一下费俪。我连声感谢。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感觉与环境很不协调,特别惹眼,就又回到桥上等候,这样或许可以远离同学的视线。我听到桥下山涧急促流淌的声音,眼睛却盯着校门口进出的人影,生怕错过了费俪出现的第一个时间。费俪和一个女同学一起,终于从里面现身,缓步走近校门。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同来的还是上次那个高个子同学。

“你来了。”费俪拉着同学的手在我面前立住,面上清冷,好像春天迟到了。

“我一会儿就走。”我已经镇定下来,勉强笑了笑,早就想好的握手动作也做不出来。今天的山边空气有些凝固。

“你在上课吗?”我无话找话,或许想给她找一个理由。

“自习课。”费俪转头看了一下同学。她同学露出了肯定的笑容。费俪也表情放松下来,有了一丝笑意。

我走向栏杆,看着桥下的流水。费俪走过来,在离我一米的地方挨近白色的石栏杆。流水越过高低不平的石头,溅着白花。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上课了,我们回去了。”费俪不好意思地说,随即返回了教室。

我觉得来安田中学找费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只是再次印证了我的单相思而已。

我读书的教学楼挨着山崖建造,楼前紧邻山崖处有一棵百年大樟树。大樟树常年碧绿,但到了秋天,落叶好像明显增多,风一吹,会飞起来,呼应着山崖的枯草,肃杀之气充满庭院。庭院下是峭壁,远处是江水流淌不息。我想起费俪离这里也就二十几公里,但却不便再去打扰。

山上多草木,除了月季和山茶花,很少看到别的花种。第二年春天,我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看到院子前面多了一排盆花,下楼细瞧,竟然是雏菊。雏菊有白色,也有黄色,还有紫色,交替摆放,令人眼花缭乱。而我独爱紫色的雏菊,因为我第一次在天石门水库工地的山坡看到的就是这种。我一连几天在雏菊边逗留,迷恋于它的烂漫。我第一次梦到了费俪。她站着我前面笑着,笑容和雏菊重叠在一起。我就醒来了。我很少做梦,只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后来,季节变换的时候,我总能梦到费俪,几乎是同样的画面。

毕业以后我去了海边小城工作,费俪在我梦里也多了一丝海风的潮湿。我发现自己醒来总是有泪。我想,可能是异乡的孤独吧。碰到的小时候同学少了,也不再谈起施工队的同学们。后来,我调进了省城,儿子考取了省城最好的大学。我打听到在省城有一位女同学和一位男同学。他们都说费俪不在省城,只知道在安田中学读过书,后来不知去向。我说,查到蔡哲鸣也曾经在安田中学读书,知道他在哪里吗?女同学说,听说他去了海国。男同学则说跟他没有联系。

过了几年,儿子女朋友去海国西城出差。儿子准备国庆节悄悄飞去求婚。这时候,省城的女同学告诉我蔡哲鸣的微信号,原来蔡哲鸣就在海国西城。我询问费俪的情况。他说不知道。第二天,他又说,如果有机会见面,就告诉你她去了哪里,因为当初这样答应过她。我决定陪儿子去海国西城游玩一趟。

我和蔡哲鸣约定十月三日上午九点在西城的橙山大桥见面。橙山大桥横跨两个岛屿,是西城的标志性建筑。

西城多雾。我和儿子一起走上大桥,右边涌上的雾比迎面而来的雾更浓厚,也更潮湿。桥上闪着流动的红色车灯,没有喇叭声,让眼前的景象像在梦中。透过防护网望去,桥下的海水与雾气混在一起,看不真切,让我想起在飞机上看云层的情景,好似一层层厚厚的棉花絮。

走一段路,橙黄的桥塔在远处冲破雾层高耸在天空,好像海中昏暗的灯塔。蔡哲鸣说在桥塔下等我,不知道来了没有,不知道是否像我一样头发斑白。可能是刚才专注于浓雾,现在我听到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好像来自天外的梵音。

早晨的太阳从云里钻了出来,我也到了吊桥的中段,雄伟的桥塔在远处若隐若现,桥塔边的远处伸出一抹蓝色——那是桥下的海水。我想起约定的暗号,从风衣口袋里取出红艳艳的小旗,试着朝桥下的海水挥了挥。浓雾渐退后的海水宛如微微起伏的碧玉,如少年的初心一般纯真无邪。我搜寻远处桥塔下的人群,因为薄雾的缘故,看不清人,更看不清是否有人手持着雏菊,也可能是因为眼睛老化的缘故。

蔡哲鸣选择雏菊作为标志,让我猜想费俪是否和他在一起。如果这样,也是不错的。

“雏菊!”孩子说。

“蔡哲鸣!”“姜雷!”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他还是挺拔帅气,头发乌黑,只是有些秃顶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不过,紫色的雏菊干花不是在蔡哲鸣手里持着,而被一个高个子女士捧着。她微笑着凝视着我,好像认识我一样。但是,她不是我在学校所在山腰和安田中学桥上见到的费俪,倒和陪同费俪的同学模样有几分相像。

“您是?”我看着她问道。

蔡哲鸣诡异地笑笑,不说话。

“姜雷哥,我是费俪的妹妹费雪。”

“陪着姐姐的是你?”

“嗯。”

“你姐姐呢?”

“姐姐在见你之前就去世了。”

我头一晕,眼前一黑,感觉儿子扶了我一把,又看清了费俪的脸。

“姐姐是出车祸去世的,交代我不要告诉你。”费雪的笑容消失了,变得落寞,“她说,希望给你一个念想,陪着你去看外面的世界。暑假的最后一封信,是我模仿姐姐的笔迹写的。”

我明白了,那两次看到的费俪只是她的同班同学,那同学只是受费俪的妹妹所托行事。难怪那人话那么少,还不大自然。

“老同学,费俪知道你今天能来和我们见面,一定很欣慰的。” 蔡哲鸣过来用力抱了抱我。

“爸爸,叔叔阿姨,你们快看!”儿子说着,扬起手臂指向桥外西面方向。

一艘小船挂着白帆,正剪开像蓝色绸布的海水,带起白色的浪花划过来。浪花在阳光下微微闪烁。小船的上空,有五架低空并排迎面而来的飞机垂直升空,留下赤橙黄绿紫五道色带,爬上了天空。五色彩带像天梯一样升向空中。那里也许有天堂,费俪或许就在那里吧,像星辰一样照耀着我。我眼帘浮现出家乡小镇夏夜那个月下的簟场,一小捆一小捆稻草,女墙青草上的萤火虫。我回头,接过费雪手中的雏菊。雏菊干花在我眼里鲜艳起来。我看到天石门水库山坡上的一大片雏菊,在我脚下一簇簇盛开起来,延伸到橙山大桥的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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