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这世上有一种无奈最是让人心痛,就是那种你愿意穷其一生留住却怎么也留不住的东西,譬如光阴,譬如光阴终将带走的人、事、物,从不敢细细深深地想,怕想得太通透,这人生就会像如履薄冰,总让人因为害怕失去而变得小心翼翼,日子因此索然寡味,少了激情和奔头。可是,生活又总在不经意地提醒,一如父亲的白发,根根如刺,常常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刺入心头,骤然一痛。我的老父亲,我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亲情失去了根,当脆弱和孤独成了漂泊的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了岸?
人生百年有几?已奔古稀的父亲身体还算硬朗,每天送走孙女上学,他会在河边的小树林里走走。县城不大,常常遇到一些旧戚老友,父亲便会和他们聊上几分钟,这就是他和外界沟通的主要渠道之一。偶尔,也会遇到故知,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手,或坐或站,兴奋地在小林子里翻晒着他们的往事,其间也不免多出了一些人生感慨。我若陪同,定会耐心地站在不远处静静地享受着他们的过去,那些沧桑的、辛酸的、苦中有乐的旧事,被我细细地收藏在心中,听一次,父亲的形象鲜明一次。勤劳、质朴、善良的老父亲,因为那个年代的特殊,竟荒芜了如许多年轻的希望和理想。心痛地凝视父亲的白发,我常常热泪上涌,忍不住千万遍的祈祷:父亲这祥和安静的晚年能长点,更长点……因为我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种追悔和懊丧,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一定会有的,所以我加倍地珍惜拥有的现在。感谢上天啊,给了我时间和机会让我善待和父亲有关的一切人事物。
细细地搜索过来,父亲默默无闻的生活中,竟没有一件东西可称得上是“爱好”。记忆中,父亲也喝酒,那种地道的自己种的粮食,被亲自送去民间的作坊加工出来的米酒,再被母亲装进一个粗糙的小酒壶,在冬日的小火盆边暖暖地温着,火盆里还有母亲用支架架起的菜盆,在炭火的烘烤下,“嗞嗞”作响,简单的农家菜彰显了母亲精湛的厨艺,父亲很惬意地把浑白的米酒倒进小酒杯,萦绕的热气里,酒香满屋,菜香满屋。父亲总是先拿起筷子,往我的碗里夹些我爱吃的菜,他认为女伢是要宠着点的,弟弟们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种“偏心”,没有丝毫的不满。旺旺的炉火旁,父亲质朴地谈一些人情的可贵,岁月的变迁,同时也教给我们做人的根本和生命的道理,那时,父亲是我们背后的山,我从没有想到过父亲有一天也会老去,白发鬓鬓。大了,在国外打工的时候,我给父亲买了一个酒壶,精致轻巧的造型,细密的白瓷,壶身上还镶有一支青黄相间的麦穗,一眼相中的熟悉好亲切。回家,远远地我看见父亲站在已显破旧的家门口等我,一身的粗布衣衬着父亲矮瘦的身子,显得愈发的苍老。离家这些年,大弟已成家生子,工作又忙,在家不多;小弟在外上学,山高路远,也只有假期回家;更是母亲的突然过世,竟让这个家有如失去轴心,使父亲心力交瘁,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才五十多点的父亲会老成这样。抚摸着父亲两鬓斑白的头发,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父亲颤抖着手给我擦泪,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此后,尽管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父亲却再也没有喝过酒,他常说是因为眼睛不好,容易上火。其实,我知道,是因为没有了母亲做的下酒菜,没有了冬日围炉的温馨。父亲是老了,越是便捷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越是映衬出了他的孤寂,他常安静地待在电视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等我们下班回家,可我知道成年的我们再也无法回到父亲的围炉时光,那其乐融融的场面是亲情最鼎盛的时候。偶尔,我会拿出那个小酒壶,极力地怂恿父亲喝一杯,但总被父亲笑着拒绝,至今酒壶锃亮地摆放在我家的壁橱里,静静地,仿佛在等待父亲随时取用。
父亲其实是我们的继父,那年我七岁,大弟四岁。尽管这个家穷点、破点,但父亲给我们的爱却是丰厚的,是父亲在我上夜自习时深一脚浅一脚送来遮雨的伞;弟弟惹祸了,是父亲觍着老脸跑前跑后赔礼道歉。后来,大弟小弟相继考上大学,这对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农家来说,真是喜忧参半,父亲却从没气馁过,他和母亲起早贪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地喂猪,那几年,家里每年都要卖出几窝猪仔,那是弟弟们的学费,也是父亲母亲乐此不疲的希望和骄傲。每当父亲回忆起那段时光,还是一脸的幸福,他说:“苦是苦点,可孩子们争气,觉得不苦。”大弟结婚时我正在国外没有回家,想着父亲一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我的心怎么也不能平静,隔着千山万水,我拨通了电话:“爸,谢谢您。”不管怎样的镇静,我的声音还是哽咽了,一字一顿的由衷,让电话那头的父亲突然静默了很一会儿,然后,透过热闹的鞭炮声,我听到父亲朗朗的声音:“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我自己的伢。我不听这样的话!”那年那夜,父亲的那句话,让我瞬间释然,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竟早已被父亲当成了责任和义务,视如己出。我的老父亲,如大地般博大胸怀,收留了我们人生中最低谷时最忧伤、最悲凉的一面,让善良、希望、幸福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而我们被庇护在树的浓荫里,免去了那么多雨打风吹、日晒夜露的苦头。佛说这是一个婆娑的世界,婆娑即遗憾,可父亲却让我们感受到了尘世中这些带着尘土的暖意,点点滴滴都在他的手心里,丝丝缕缕都在他的白发里,分分秒秒都在他渐行渐远的时光里……
耳边歌声又起,是刘和刚的《父亲》,朴朴实实的歌声唱得情真意切,是不是有人和我一样听了总潸然泪下?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是储存亲情的归属地,父母健在,你是幸福的人,千里万里,不管路途有多远,五十六十,不管年龄有多大,回家,依父母膝前,你还是孩子,终可再做一番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