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父亲病了，一病不起。他是组织的人，组织把他送到享誉三湘的湖南医科大学附属二医院，希望能拯救他的生命。我当时不足十六岁，在长沙求学。课后便搭乘107路公交车，在袁家岭下车，再步行十来分钟，在附二医院的一个地下病室里，陪伴我的父亲。父亲多数时间在昏睡；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没有多少见识，她把医生当上帝，如果“上帝”一时忙不过来，没及时赶到，她就坐立不安，情绪焦虑。现在回想，当时令我感到恐惧的不是渐渐丧失意识的父亲，而是极度焦虑的母亲。在陪伴父亲的一个半小时里，我抓住父亲仍温热的手，借着地下室微弱的灯光，断断续续看完了蔡志忠的漫画集《菜根谭》、《庄子说》、《老子说》。
这是我生命中比较特殊的一段经历。现在回想，我人生遭遇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生死问题，而且在直面生死之际，居然是庄子、老子对我伸出援手，冥冥中自有深意。
当个体生命与某一个更高级的存在相通时，在西方的文化语境里，被表达为“信仰”。同样的体验，在东方文化语境里，被表达为“顿悟”。不能否认的一点，获取“智慧”的途径真是因人而异。
至今我没有单一的宗教信仰。佛经还是圣经，对我而言都是人生大义，是需要怀珍重之心认真研读的书籍。目前，我所秉持的“信仰”，是相信人在入世的同时，在辛勤工作的同时，要关注自身内在的核心体验，要对他人持有善意和付出，要自我反省不断修正，要对超出凡俗世间的规则和秩序的力量有内心接应，并且相信、尊重、顺服。信仰是个漫长的生命过程，我想，需要年龄和经历把人自然带走。
康德晚年推算大自然有一套隐秘的计划，远非我们可以洞察。时至今日，这一计划依稀可见：英雄时代、信仰时代、平庸时代。康德生活在信仰时代的末期，那一时代大约持续了一千五百年；柏拉图生活在英雄时代的末期，那一时代也大约持续了一千五百年。依次推测：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平庸时代，可能也会持续一千五百年。
在这个平庸时代，我们能做的，就是学会和真实的“人性”友好相处。不轻易去挑战或考验人性，人性禁不起这些。它需要的是保全、遮盖、留有余地。你若利刃戳入，必然破绽百出。也不要轻易去驳斥任何关于“人”的观点和学说。世界上只有少数真正强大的心灵才经受得起真实和杀戮。若你有怜悯，就善待和接纳这些心灵的软弱和暗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