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

很早以前,这里有一个村子,人们还没有纷纷离开,四季变化,春种秋收,总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要紧的是冬至祭祖,全村老少都要参加,提前七八天开始准备,一直到冬至后三天才能结束这盛大庄严的仪式。

年纪最长的老人主祭,他们会穿上玄色的长袍,戴着崔嵬的高冠,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按照大小高低,一个接着一个,一队跟着一队,从村口走到山上,那里就是祖庙。

祖庙毁过很多次,又建了很多次,只是一次比一次规模小,最凄凉的是一百年前,整整三四十年都是动乱,没有人还能记起修复它们。

一位老秀才劫后回来,只看到荒草凄凄,弥漫山岗,寻找很久,撞到半块铁牌,已锈蚀大半,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字迹是什么。他想了半天,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衣衫簌簌落下一阵灰尘,浮在铁牌上。“唉——”他叹了半声,就一阵咳嗽,好容易止歇下来,才眯缝双眼,吹了吹,扯下身上半块破布,包起来。

夕阳西下,不见牛羊,只有这个老人的身影,孤单拉长,渐行渐远。

后来回来一些人,又来了一些人,男男女女,村子又繁华起来,只是谁也想不起去修庙。倒是有人把那里的草烧了烧,雨水一落,耕出的几亩地都开始长粮食,春种秋收,竟是个丰收。人们欢跃起来,为了幸福而疲惫着,那年冬天,孩子也多出生了几个,名字都喜庆:丰收、满囤、有谷……每一个都吃饱了这片土地上长出的米粮。

十年后,终于有人在那里砌了一座小庙,看起来只有两只手一围那么大,小小的神像都不知道是谁,唯有一块鲜亮的大红布裹在酸枣树上,十里外都能看到。

树熏黑了,香烧足了,有人来,有人走,不知什么时候就踏开了一条小路。小路变成大路,小庙变成大庙,神像的样子也能看清了。可出了门,谁也记不清神是什么样子,只知道高高大大,眼睛看着你,浑身金灿灿。

“这就是‘金身’吧。”拜了神的人,付了香火钱,在轻轻一下金石响声里,匆匆出门。

殿外还是那片长庄稼,打粮食的田,一垄垄,有人来种,看它在长,等它颗粒归仓。

“留下点儿吧,留下点儿吧。”什么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雪也慢慢飘起,风一卷,雪粒子变成雪花,大片大片,落下来,就碎成粉末。

白茫茫的大地上,如果有人经过,就会留下黑色的点,那是归客的脚印,还是旅者的手杖,只要雪不停,一会儿工夫,一切都被掩盖在白色的雪中。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风雪中晃动着,一会儿露在平野之上,一会儿又淹没在深谷之中,路都看不见了,但他们能听见钟声。

天地都灰茫茫一种颜色。那个大点的影子走进了,用袖子遮挡着,望向那座不知多远的山,虽然不知道远近,但他说:“走啊,你听见了吗?有钟声,它在一声声的敲着。”

“您说什么呢,师傅。”小点的影子浑身都是雪,他努力踩着前方的脚印,一步步跟着,眼前只有师傅衣服上的一点红色,时而小,时而大,晃晃悠悠。风声呼啸,师傅的声音都卷在雪中,连那钟声,也听不见。可他知道师傅还在走,红色跳跃着,似乎告诉他“不要停,跟着我,走啊,走啊”。

两个人慢慢挪着,迎着风,冲破了雪幕,终于碰见一大团的黑色,若隐若现。

山门!

师傅听着钟声,摇动着身躯,向前奋力走着,像激流裹卷中的鱼儿,似乎徒劳地扭动,但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忽然一松。

“徒弟啊,我们能歇一歇啦。”

钟声还没停,敲在耳边似的,敲得好响。

“不要敲啦,我的耳朵震得要晕啦。”小徒弟放下行囊,喘着气,风雪都在门外,钟声渐渐消失。

师傅静静站在那里,默默念着什么。小徒弟喘够了气,才想起师傅还站着,就对他说:“师傅,您也歇歇吧,一会儿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借宿下。”

师傅睁开合上许久的双眼,看着只到自己腰间的徒弟,搓热双手才摸摸他的头,眼角竟然有一滴晶莹的泪。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啊。”

师傅带着徒弟穿过长廊,经过钟楼,终于看见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跳动着火的温暖。

“客人们来了啊。”

几个人正围在火边,那个正中间的老人抬起头,轻轻说着。

“来这里坐吧,这里暖和,烤烤你们的手,烤烤你们的脚,烤烤你们的心吧。”

师傅和徒弟终于可以歇歇啦。

“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呢?”师傅烤暖了手,接过一碗热粥,啜了一口,慢慢说。

“只是村子,只是一座小小的供神的庙,叫什么名字——,或者问问别人。”这个人转头看看左面,又看看右面,那些沉默的人好像他的影子,也看看左,又看看右。

“我知道了。”师傅缓缓颔首,然后转头对小徒弟说,“多吃些,下一餐不知什么时候了。”

火焰的舌头舔着空气,烧滚的水“咕嘟”着,一切似乎静下来,听不到风雪声,却能听见小徒弟飞快的吞咽声。

夜深了后,师傅和徒弟都睡着了。徒弟想:这样也很好啊。没有钟声来刺痛自己的耳朵,也没有寒冷和饥饿,他摸着自己的肚子,好久没有这么充实过了。从遇到师傅以后,就好像走在云里,有飞的感觉,却又不那么坚实。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家乡,那里没有雪,只有温柔的风,带着黏黏能拉出丝来的雾和雨,大地到处都是花儿,也有池塘,溅起的点点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忽然扑通一声,是一只石鸡。

石鸡是多么美味的一种食物啊。他喜欢吃下每一样能够入口的东西,他满足于这种充实饱胀的感觉。跟随这种感觉,他一点点走出家乡,遇见了师傅。

师傅坐在石头上,说:你是要和我一起走吗?

“因为你有好吃的味道啊,”他吸溜着鼻子,这一定是从没吃过的好东西,“你会给我吃吗?”

师傅摸着他的脑袋,刚刚长出的头发,有扎手的短茬儿。

“跟我走吧,走吧。”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了。如今又是到了哪儿?为什么师傅还是不给自己吃那好吃的呢?

“因为我要自己吃啊,”师傅忽然站在他身边,笑着说:“吃了我,然后吃了你,你就能吃到那好吃的啦。”

徒弟忽然觉得被一口吞了下去。

“不,不啊。”他大叫着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梦。

“师傅,我做了一个噩梦啊。”徒弟转身对师傅说。

师傅坐在他身旁,笑着:“是啊,原来只是一个梦啊。”

徒弟站起来,说:“那我去热一下粥吧。”

“哪里有粥呢?”

“昨晚没有吃完啊,你看——”徒弟想指给师傅看,可身边空荡荡的,只有几块黑色大石遮挡寒风,他们只是睡在石壁上,四野空旷,一切悄然,唯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钟声一次次传来。

“师傅啊,我们是做了一个梦吗?”

“是啊,原来只是一个梦啊。”

“我们做的是一样的梦吗”徒弟说,“我梦见一场好大的风雪,还有我的家,一只美味的石鸡,一顿热乎乎的粥,还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老人。”

师傅摇着头,说:“我想不是吧。我梦见了一座山村,一个老人,他看到一片离离的荒草。我跟随着他——”他停下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起我的师傅了。”

徒弟看着师傅默默地想着什么,看不见什么东西的双眼紧闭,嘴里喃喃念着什么,良久叹了一口气,说:“徒弟,我想起我的师傅了。你也会想起我吗?”

徒弟说:“会。”

钟声还在响着,泪在师傅的眼里慢慢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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