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

图片发自简书App


< 一 >

      三年前阿公去世,我的时间就停滞不动了。见过太多死亡,早已接受这生老病死人生的常态,可阿公的离世却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带来的孤独。就是不管那一切是如何鲜活灿烂地存在过,它们都永远地消失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是在两三岁时。和邻居小伙伴在他家玩耍,他阿婆坐在旁边缝鞋垫,等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地上了,叫唤不应我们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就继续玩。我还摸了她的脚,硬邦邦的,枯瘦而冰凉。

     等到晚上他家人回来,进门就扑过来嚎啕大哭,接下来是持续半月的念经做法伴随日日夜夜地哭声和锣鼓之声,直到最后一天上山,一群人晃晃荡荡地扛着棺材走在田埂上,后面披麻戴孝哭成一长条。从此他婆就住在山上了。

    今年过年和家人去吕洞山,车在乡村公路上开着,在渐离我们村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河对岸山上阿公的坟墓,不远处再高几块田地便是阿婆的坟墓。时隔二十年,两个人终于又能成天相见。也不晓得在世人仍旧喧闹奔忙的时候,在这寂静的山头,这些逝去的生命会不会交流活着时的感受。大概人的一生都活在纠葛奔忙之中,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体会到长长无尽的宁静。

    平时家里有做什么好吃的,我爸总是会脱口说出,给阿公带点去吃。然后再静默黯然一会儿,再转头对我们笑笑说,呀,都忘了已经没有阿公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骄傲威严一度让我们童年充满恐惧的男人是何等的孤独,才意识到我爸他没有爸了。

   其实过了几年,那些悲痛都慢慢淡去了,反倒是接受了一个人的离去后带来的孤独更难以忍受,无穷无尽。总会想起那些他对你笑和你说话的样子,再想想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无论你遗憾在他身前并未尽心对他好或是不懂的他的爱,什么都不会重来。

    这两年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年轻的朋友病逝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这么早消逝太过年轻,什么都未曾体验过。爱过还有恨,痛过还有欢欣,孤独中还有喜悦,无望和希望交错,太短暂的生命只能让人体验人生的局部。想来还是遗憾,他们本应该再经历更多彩的生活,更壮丽的人生,而不是戛然而止于一场失败的恋情、一次失意的尝试或是无奈不治的重病。

    去年夏天,在和好朋友们在大理玩的时候,我妹给我说外婆去世了,到秋天刚拍完那个苗族电影回到西安的某一个早晨,我妈给我说外公走了。到现在我都不太去想这些事情,好像慢慢就习惯了生命中总有人来来去去,其实又不敢多去想。

   生命是有尽头的。

   而孤独却是无穷无尽。

< 二 >

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路边捡破烂,我听到一声声惨叫。闻声望去看见一个又瘦又黑的男的被捆在树上,满身是血,旁边站着一群愤怒的大人,他们拿棍子和鞭子不停地打他,我吓得撒腿就跑。后来听说那是个外地的小偷,偷了一寨人的钱被抓住了,在那个谁家都穷的时候居然还被偷,大家更是愤怒。最后他被活活打死扔了。我太小也记不清最后谁担事了,只是模糊记得那个黑黑瘦瘦的身影。至今仍恐惧聚集愤怒的人群。

     上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走铁路回家,一个背背篓的老太太在我面前走着,突然火车过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就被火车撞飞下桥,当时肠子内脏流一地,我吓得狂奔回家,手抖了几天。铁路是我上学必经的地方,每天路过见尸体都没人处理,我就只能揪着心忍耐,感觉恐惧的痛苦把我紧紧缠住了。

   六年级的时候家里开始养羊,有时候为了赶羊就得在坟堆里走,见被乱埋死的丑的人从土里还露着胳膊,感觉自己都要被吓死了却只能强装勇敢走过去。还有从铁轨边被撞的脑汁横飞的尸体旁路过,吓得哭都哭不出声,还要带着一群羊,心想生活为什么这么辛苦。可是又无可奈何。

   与同龄人不一样,我像是走错时代的人。当他们说起儿时欢乐的时候,我的欢乐总是不同。当他们提起死亡,我见到的总是更加惨烈。

< 三 >

   我五六岁的时候,为了讨生活,我们全家从村里搬到了采石场。整日在爆炸声和灰尘中穿梭。民工多是来自外地的年轻小伙儿,想外出谋个好生路,生活艰辛又无技能只能每日在这苦日子里耗磨青春。那时候我家在采石场开了个小卖部,卖些便宜的烟酒和食品。

   整个采石场的房子都是砖码起来的,再随意铺上几层石棉瓦,冬天风呼呼吹冷得要死,夏天又呕热难耐。一排房子延河而建,破破烂烂。可是大家都苦,也不觉得多惨淡了,反倒是苦中做点乐。

     每天放学回家或者放假我都是小老板,民工们下工以后总要来我家喝二两白酒再抽根烟,那老家伙咽下一口酒,呷的一下眼角皱纹熟练地聚集起来,然后再随着他咧嘴啊的一声后散去。他们也常常怂恿年轻的民工学个抽烟喝酒什么的。采石场没什么女人,遇上路过的年轻姑娘,大家也总是忍不住吹个口哨调戏一番。我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吹口哨,和他们一起逗姑娘。有时候我也经不住他们的怂恿喝个一两酒,再给他们打个醉拳,醉后醒来都是第二天的事情。

     我们家除了卖点烟酒,老爸也经常给他们放录像带,夏天放工后的黄昏,所有轰鸣的机器都停止,河风轻柔柔的吹过来,这时候才感觉大家像人一样享受起生活来。平时不过是挣钱的工具,卖的都是血汗。

    观影每人收五毛,在棚子前面用布隔开一块区域看,交钱了才能进。我就是那个把门收钱的,偶尔我也往我的兜里塞几个五毛,想着等改天上街卖废铜烂铁的时候,顺道再去买点玩具。不过老爸眼睛一瞪,我就乖乖地交出来了,从来也没得逞。

     老爸给他们放的基本都是些香港老电影,有时放的是连续剧,什么聊斋,还珠格格,僵尸片之类的,我最喜欢看武侠片,这也是我一直想当侠女最早的启蒙了。民工们也是知道我会点武术,所以每次怂恿我喝酒就要让我耍一套醉拳,都不知道我每次被打的屁股开花的时候是怎样的惨烈呢。不过我还是喜欢他们,看电影的时候就趴在一些帅哥哥的背上。

     几年时光也确实看了不少电影,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被赶出去,为了让我们小孩儿顺从地离开,老爸一般会给我们塞几毛钱,然后我们就欢天喜地出去玩儿了。从来没想过是什么电影小孩儿还不许看,恐怖片那么多鬼我们都能看,还有什么比鬼更恐怖?不过拿到钱的兴奋早都盖过这一点点好奇心啦。

     过了好多年等我想起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给民工们放的是色情片。想来还挺有意思的,一个红霞满天,和风习习的黄昏,一大群男的在一块布围起来的区域看色情片,哈哈,好一个激荡的青春。

    当然啦,我也知道他们经常定期一个月去一次红灯区,就在我们每次上街卖野菜会路过的一个巷子,一面儿是提着锄头铲子坐在路边等雇主的农民工,一面是搔首弄姿浓妆艳抹站在门口等待猎物的女人,总有几个丑的出奇,肥肉从那丝袜里勒出来,让我很多年之后还记得那种恶心。

    这群民工里头有些是在家乡有老婆的,辛苦挣钱不时也需要一点慰借,年轻一点的也会幻想爱情,但是在他们的这种环境之中也难有什么发生爱情的境遇和机会。便只能找点乐子。

     唯一例外的是一个姓李的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他是后来的,离过婚,刚来不久就遇到爱情了。他是负责放炮的,工资最高工作也最危险。每天都要从山后头扎个绳子再慢慢吊着下到石山中间,用机器钻孔再把炸药塞进去。经常在他吹哨笛的时候,下面的住户,民工,还有路过的行人车辆都会避开。几声爆炸的巨响之后,大石堆从石山上翻滚下来,很多小石块也经常飞到几百米之外的距离。漫天的灰土几十分钟知乎才会沉下来。等安全哨声再响起来的时候,路人车辆通行。民工们从各处再回到石山下,一点点的敲打,再一小车小车的运到沙机前。

    打成的沙会被开拖拉机的运到砖厂做砖。老爸除了开这个小卖部外还给砖厂运沙。我们几个孩子小时候也给采石场打过石头,把大一点儿的敲成一样大小的,一车几块钱。因为老爸的缘故,我也认识很多开拖拉机的人,上学经常搭顺风车,一路突突突地感觉酷酷的。

     这个小李,每天炸几次山就没事了。收拾的干干净净人模人样便上街玩耍。他可是民工里头最潇洒的,没几天就买个新衣裳换个锃亮的皮鞋。常常与我们这灰土漫天的地方不搭调。没多久他就领回来一个穿红衣服高高的女人,头上扎满彩色的皮筋。他们总是牵手成双成对出现,那个女的从来不说话,偶尔我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碰到她,她也总是低头自己咕哝着,也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他们看起来恩爱又诡异。老爸说那是个疯女人。

     住河边,我们最习惯的事就是大洪水。看雨停不止水位猛增高的时候就赶紧搬离最贵重的物品。于是在半夜的大雨之中经常是一群人呼喊交错,不停往更高处走。看着房子一座座轰然倒塌,然后在雨里戏说,你家的倒下了,你家的,然后是你家的。

    有一次我在洪水旁边,准备捞一个玩具,突然浮起一个人头,只见那扎满彩色皮筋的头正准备抬起的时候,我哇地哭了起了,大喊有人死了。我冲回高处给老爸说我刚才看见小李老婆的头在洪水里,因为忙于搬东西,他也没理我。我在恐惧中在雨里坐在地上睡去了。醒来的时候还发现自己尿裤子了,不过混在雨里也并无知觉。

   第二天洪水退去,大家又开始运砖搭棚子住,我以为死掉的那个女人竟然又出现在视线里,这次不一样的是,她居然对我笑了。我给我爸说这个事情他也常说是我眼花了,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女人却成了我童年的一个阴影。后来她又莫名其妙消失了,生活这么艰苦也没人在意。再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我总是做梦在幽暗的河里,一点儿光照在河心,粼粼闪着,上面晃着一只玩具鸭,待我去取的时候,一个头就浮起来了。吓得我哭天喊地醒来。

      有一天放学回家,突然看到房子旁边有一块巨石,和房子一样大小,老爸说里面压死了几个民工,有几个脚还露在外面。因为石头太大了没法处理,所以来去路过都会看到。这几个民工的老板倾家荡产的也没赔完就跑了。都是些认识的人啊。想都不敢想这些经历是如何的阴暗。这块大石头现在还在采石场路边矗着。

    后来上初中高中,搬家离开采石场,之前认识的民工都慢慢变成模糊的印象。寄宿回家的时候,偶尔也听到我爸说起谁谁谁,除了严重的伤,多半是死了。有放炸药被炸死的,有的是被石头压死的,有的是在家被飞来的石头打穿两层玻璃被打死的。一个熟悉的年轻人也因为学习放炮没系稳安全带从山上摔下来摔死了。那以后我都不愿意再提起生活在采石场的这段日子。总是会想为什么人生以如此绝望的方式展现,可是那么多人都只是无可奈何。

   再后来去上大学,生活开始展现不同的模样,却依然不停听到说谁谁又死了。也不再想多问。陆陆续续都过去二十年了,也不知道谁还活着。

   十年一觉,稀里糊涂也睡了很久了。醒来怅惘孤独,突然想起这些事,这些生生死死的人。在为人无力而欲望四起的生活里,越来越觉得人生就是孤独的冒险,得到失去都是暂时的。与野兽恶人作战也与自己和欲望作战。

  又不过一盘游戏,随时开始也可能随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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