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天堂(三)

6.

马义坐在长凳上,吃着他六个希望币的豪华午餐,自然猪肉配西红柿生菜三明治。所谓的自然猪肉,就是外头荒野上跑着的那些变异豪猪们,马义自己也猎过这种野兽,虽然难搞,也不算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他感兴趣的,是里头的西红柿和生菜,和用来夹着这些东西的面包。

和在外头吃过的东西味道不大一样,马义砸吧砸吧嘴。面包吃起来有一种手工和天然谷物的味道。蔬菜也很新鲜,至于那块肉,似乎在烤制的时候用了香料,让马义尝起来有点新鲜。

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加起来,才六个希望币。这比外头便宜多了。

蔬菜、水果、面包这些东西,要在这座新兴的城池以外搞到,有时候需要的不只是钱。

马义用华英雄的身份找了一份搬箱子打杂的工作。多亏了红蜘蛛的莅临,承办宴会的饭店也贴出招工告示,让他能够顺利混入会场踩点的同时,每天都还拿到一个希望币。

马义咬了一口三明治,觉得自己日子过得有些太惬意了。他坐着的地方,是新城的中心。一块方尖碑矗立在这里,围绕着它的是一圈小花坛,花坛里种着绿色的形似苔藓的植物,以及几株造型奇特的灌木,它们绿色的针状叶子如同分开的枝桠,从粗壮矮小的红色枝干上伸展出来,围绕着那个方尖碑。马义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能看到地球上几乎已经绝迹了的绿色,更因为坐在这里,因为他能够看到很多人,很多和他以前看到的不大一样的人们。这里的人们脸上虽然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同时他们带着的不是马义所熟悉的厌倦或者绝望,他们眼底闪烁着对生活的憧憬。那些希望的光芒令马义迷惑。

这里甚至有老人。白发苍苍的,坐着轮椅的老人。这些并不能被称作有用劳动力的人们大部分依然行色匆匆,看上去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带走他们对生活的热情。

有关新城的流言一向有点奇怪,关于他们如何挑选新的居民加入这一项就能有几十个版本,其中奇怪恐怖的占了大多数。进入了新城的人以后大多再也不会出现在外头,至于那些出来做生意的人,嘴巴一个个都闭得比蚌壳还紧。这也是为什么新城里头到底是什么样子,一直只有模糊不清的传言。总之就是和希望天堂差不多吧,很多人这样说。对于普通的,在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而言,新城人带来了希望币,带来了希望天堂的货物,他们就是希望天堂在地上的中转站。新城的出现让很多人再一次相信,希望天堂不会放弃地球,他们不会有一天突然消失在茫茫宇宙,留下地球上的人们苟延残喘。曾经有人把新城人和希望天堂的人说成是另外一个人种,他们管那些人叫宇宙人。宇宙人显然是和地球人不一样的。这座坐落在山脊之上的城市,用高高的金属色城墙划出了一方新天地,而如今,马义站在这个圈里头,看到了很多超出他生活经验的东西。

比如和平,和安宁。

马义吞完了最后食物,把不知什么材料的包装纸揉成一团,又摊开手,看那团东西慢慢地展开,舒展成有点皱巴巴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像是这章皱巴巴的包装纸一样,被这样的生活搓揉过一道,就再也变不成原来的自己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萌了芽,让他觉得坐在广场上消磨剩下的午休时间,就能称之为享受。

这样悠长的午后,最好永远都不要结束,马义这样想着。

“铛~铛~铛~”不知从何而来的钟声响了三次。

发生了什么事?马义看着几个妇女匆匆抱起她们的小孩,消失在了街角,留在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马义谨慎地移动自己,把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树木与方尖碑之间,小心地打量着街上的情形。

没过多久,一群人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

马义这才突然想起,这应该是红背蜘蛛一行人进城的日子。

似乎是他故意想要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但当马义看到来人的时候,他仿佛重新嗅到了沾满尘土的血腥气。

来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一拨人统一穿着雪白的制服,上头印着希望天堂的徽章。另一拨人则是懒懒散散,穿成什么样的都有。马义一眼就认出那个走在白制服队伍里头第二位的正是张拾。他在心中冷笑了几声,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走近,在广场的另一端停了下来。马义注意到,身着白色制服的人只是带着警棍,另外一拨人看上去根本没有随身携带任何武器。

为首的是一个棕发男子,棕色的发丝被一根金色缎带系在脑后,像是古代某个时期欧罗巴贵族的喜爱的式样。他穿着雪白的制服,金色的扣子扣到最后一颗风纪扣,身上挂着深蓝色滚着金边的绶带,末端缀着深蓝色的流苏,流苏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男子的胸口上挂着好几枚奖章,马义远远看去,其中至少有一枚盾形徽章是希望天堂的一级龙骑士勋章。男子伸出一只手,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转过身来,露出另一边腰间挂着的一把乌沉沉的剑,那把剑通体乌黑,与他整个瞎狗眼的造型很不相符。

男子侧身让开,对着这方尖碑的方向指指点点,嘴唇开开合合,马义能听到很轻的声音从风中传来,但不怎么能听清他具体说了些什么。他身后的那队人露了出来。紧跟着男子的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子,她有一头极具爆炸效果的蓬松红发,皮肤黝黑,穿着一身紧身衣。她身后跟着几个彪形大汉,以及一个略显纤细的红色身形。她垂着头,黑色的长发挡住了她的面容。

“红背蜘蛛。”马义喃喃道,盯着那个男子的嘴唇。他曾经学过唇语,这样的距离要读出对方在说什么。也不算难事。随着男子的嘴唇翕动,马义跟着轻声念道:“红夫人,这里是新城的希望之碑,是为了纪念建造新城死去的人们。”

红背蜘蛛听了这话,夸张地摇了摇头,满头的红发随着她的动作晃了起来:“纪念死人?安布罗斯,你们把死人埋在这里吗?新城的小乖乖们不会晚上吓得睡不着觉?”说着她好像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哈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身后的几个彪形大汉也笑得前仰后合,她戳了戳身边红裙姑娘,姑娘转过头,马义皱起了眉头。

她正是那天马义看到的肖姑娘。

肖姑娘还是冷着一张脸,清秀的脸上木偶似的没有一丝表情,她身边的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她板着面孔站在那里,看上去特别不合群。红背蜘蛛笑得直喘气,掐着她的胳膊问她:“肖肖,你不觉得好笑吗?”

肖姑娘摇了摇头,想了想,努力把嘴角扯开了一个弧度,但她脸上其他的肌肉依旧纹丝不动。那张微笑的嘴巴就像是贴在了她脸上一样,看上去诡异莫名。

红背蜘蛛看了更加笑不可遏,她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推了一把肖姑娘,肖姑娘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安布罗斯怀里。她看上去有点惊慌,手忙脚乱地站好,安布罗斯脸上看不出一丝被冒犯到了的表情,他脸上带着恰当的关切,微微弯下腰,似乎在询问肖姑娘有没有受伤。

“我把她送给你。”红背蜘蛛止住了笑,突然说了这句话。她用力推搡着肖姑娘,好像要把这个可怜瘦弱的女孩往安布罗斯哪里扔过去一样。

安布罗斯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扶住那个抖得像一片叶子的姑娘。

站在队伍里头的张拾抬起头,脸上带着惊讶,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三个人,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肖姑娘的脸上。

他看上去像是怀有深刻的忧虑。

他们一定认识,马义这样想着。

“谢谢红夫人的慷慨大方,不过我想,”安布罗斯顿了顿,看上去很是轻巧地把红背蜘蛛死命捏着肖姑娘手臂的手给推开了,那个可怜姑娘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印记,“新城最近并没有接纳新人的打算。”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马义几乎要发出一声响亮的啧啧声。那个安布罗斯毫无疑问是个高手,而红背蜘蛛只是个矮小暴躁的女人。在别人的地盘上,这样的挑衅看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是有些愚蠢。

红背蜘蛛干瘦的身形有一瞬间的紧绷,仿佛是马义的错觉,她尖利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响,穿透力惊人:“哦,是吗?”

安布罗斯笑得温文尔雅,但马义确定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耐烦。他踮了踮脚尖,背在身后的手指头动了动。

“红夫人,游览了这么大半天,相信大家都有些累了。下榻的地方安排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请跟我来。”张拾越众而出,顺理成章地接下话头,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马义觉得他似乎有些紧张,“晚上还有宴会……”

马义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嘟囔道:“小乖乖张小拾,你真是妈妈的好宝宝,叫你往东不敢往西,叫你往北不敢往南……不过……”

马义扫过他双眼下的阴影,嘴唇上不正常的青紫,和苍白的脸色,心里有些说不上的味道。难道我上次下手太重了?马义皱起了眉头。

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张拾已经不是那个病歪歪躲在他背后的小尾巴了,他早就应该重新拥有了健康的身体,穿着笔挺的制服,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了。马义叹了口气,觉得这出戏也快演完了,伺机准备离开。

街那边的红背蜘蛛听完张拾的话,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安布罗斯有些兴味索然地放慢了脚步,让张拾走在前头引路。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朝着马义藏身的地方看了过来。

马义冷不丁与他的视线直直地对上了。

糟糕,被发现了。突然间,马义好像能听到自己心跳停止的声音,几秒钟过后,也许是更长的时间,他似乎才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马义对自己选择的观测地点很有信心,但是对方似乎完全看透了他,安布罗斯的视线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会,那种似乎被爬行类动物盯上的粘腻感让马义有些不舒服。他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好让自己能被那些奇怪的植物给好好挡住。值得庆幸的是,安布罗斯很快收回了目光,迈开步子跟上先前离开的人群。

但是在这之前,他带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划过了自己的嘴角,给马义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马义这才坐直了身体,长出了一口气。他甩了甩胳膊,午休的时间快结束了,他要赶快回去。至于安布罗斯最后那个让人回想起就觉得恶心的笑容,马义决定把它暂时忘记。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马义脑海里又浮现出张拾的脸,他刚刚脸上震惊的表情让他感到疑惑,可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并没有能够勾起马义的回忆,倒是她的声音让马义觉得似曾相识。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当晚。

马义踢了踢垃圾桶,好让它腾出点空来让他把剩下的几包垃圾都塞进去。金属制的桶发出一声巨响,垃圾桶旁边突然冒出了一个黑影,动了动。

“谁?谁在那里?”马义像是被吓到了,高声喊道。他朝前走上几步,就着后门那盏昏暗的黄灯细细查看。

“哎哎哎,是我是我,别过来别过来,这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点多。”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有个人从阴影里头走了出来,“我就是抽根烟,你……你别告诉头儿啊。”

马义搓了搓手,笑得有点儿傻里傻气的:“哦,原来是这样啊,那能给我来一根吗?”

“哎,你会抽吗?”对方有点犹豫,但马义依旧是一副期待的样子看着他,让他有点不大好意思。最终他妥协了:“……好吧,给你一根!”说着,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烟,低下头的那一瞬间,马义出拳了。那人只觉得眼前一晕,随即就进入了纯黑的世界。马义接住了对方瘫软下来的身体,把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开始扒这个倒霉蛋的衣服。

几分钟之后,马义推着推车出现在了通往二楼的电梯口。现在大概是晚上八点,宴会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刚开始的手忙脚乱都告一段落,所以那人才能忙里偷闲地跑到楼下抽根烟。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都有些放松了,马义就等着这个时间混进会场。

那个倒霉蛋比马义还高半个头,他的衣服穿在马义身上大出了一个号,有些松松垮垮。不过好处便是,马义藏了两把匕首在衣服里头,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

说是新城最大的宴会厅,场地也只是堪堪能容纳差不多百来号人。马义推着车子从侧门进去,停在甜品桌旁边,假装给甜品桌上补充了些甜品,并偷偷打量着会场。这个大厅顶上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一些丝带缠绕在上面,它们垂落下来。长长的水晶吊坠折折射着灯光,绚丽无比。马义第一次看到这灯的时候,忍不住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被人提醒才发觉自己丢人丢大发了。说不出名字的鲜花被用来装饰在四周的柱子上,上面似乎还撒着亮闪闪的金粉。不同于城外的华丽装饰,灯火通明的大厅,无一不在向人展示着新城超然的地位。

它是希望天堂在地上的代行者。马义突然想到有人这么形容这座城,它代表着那个该死的空间站还没有放弃地球,代表着希望与地的联结。

马义随手拿了一盘东西,在人群里慢慢走着,他手上端着的那盘东西似乎不是那么诱人,没什么人喊他停下来。他在人群里寻找红背蜘蛛一行人,但他并没有看到那群穿着皮衣皮裤,造型显眼的人们。

人群里大多是西装革履男人,也有几个女人,她们穿着轻薄的纱裙,露出半只肩膀,或者两条手臂,丰厚的头发被挽成各种发髻,脖子上的项链闪闪发光。男人们穿着西装,打着领结。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停住了马义,马义朝那个男人胡乱点了点头,放低了盘子,一只机械手从他的盘子中取走了一块小蛋糕。马义有些怔忡地看着那个男人把它送入口中,又把手套带回了手上。

“味道很不错。”男人朝他挤挤眼睛,“你是新来的吗?我看你眼生得很。”

马义这才反应过来,他低下了头掩饰住自己的震惊:“哦抱歉先生,我失礼了。”

男人倒不是很在意马义的失礼,他颇有兴致地揽着马义的肩膀:“小伙子,要在新城里生活,就要适应这些。”他举了举自己带着手套的手,“我的老伙计就跟我一样可靠,不过你看那里,德约科先生的朋友就没有我那么靠谱了……”马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捂着自己的大腿根部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周围人都急着给他寻找一张椅子,好让他好好做下来。马义眼尖地看见他的裤腿和鞋子之间,露出了一截金属色的东西。似乎有谁在呼唤男人,他只是拍了拍马义肩,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马义吸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那些看上去明显属于新城的人们,中年人,或者老年人,或多或少得都带着一些病容。马义很容易区分出,哪些属于新城人,或者换句话来说,来自于希望天堂,而哪些又是后期加入的新居民。那些肤色带着病态的白色,瞳孔偏淡,发色偏浅,脚步虚浮的人们,显然地上的生活抛弃他们已久。那些人或多或少都装着义肢,马义发现在他坐在路边做无聊的观察的这几天里,这些人都么有出现过。

“这难道是什么无聊的时尚?”马义忍不住在心里吐糟,“或者他们受不了纯天然无公害的阳光和沙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义倒是说对了。

夹杂在那些人里头,也有一些因为风沙吹拂而显得皮肤黝黑的男人、女人们。他们的脸上带着些红晕,看上去和在街上行走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他们穿得更为正式一些。

马义发现自己丧失了观察人群的兴趣,他有些着急地试图找出红背蜘蛛到底躲到那里去了。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焦躁的心态对于他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突然,侧门打开了。有人站到了椅子上,敲了敲酒杯。清脆的声响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欢迎,安布罗斯副团长,和我们今天的客人们!”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红背蜘蛛从靠近马义那边的门里头走了出来,然后是肖姑娘,她几乎是掐着那个可怜姑娘的胳膊把对方拽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头棕发的安布罗斯,他还是穿着一身白色制服,不过比下午看到的更长,看上去更加正式。他头发上的发带也换了,上头绣着希望天堂的标志——两个同心圆倾斜相互套着的,类似于飞行器的形状。在他身后是红蜘蛛的跟班们,这些人看起来有些不安,因为他们每个人身边都跟着至少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新城治安团团员。

马义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张拾,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安心,随即带来的是一种没有来由的焦躁。马义深吸了几口气,在完成任务之后,他将会有很多时间来打探一切有关于张拾的消息,现在还不急。

除了安布罗斯和他的队员们,几乎每个人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特别是红背蜘蛛。她看上去累极了,脸绷得紧紧的,矮小的身体挺得笔直,眼睛四处乱转。马义记起他曾经为她服务的某一次,这个矮小的女人也是用这样的表情打量着四周,然后下一秒他们就遭到了敌方猛烈的伏击。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如同野兽一般的直觉,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关键。

马义几不可闻得叹了一口气,从人群的边缘慢慢朝着他们的方向挤了过去。

那个敲杯子的似乎说了几句话,马义没有细听,他正忙着找到那个他认为的绝佳地点,进行最完美的一次伏击。

华丽的,令人震惊的,具有表演性质的死亡。这些是对方的要求。

马义撇撇嘴,看来他最需要做的就是划破那个女人的颈动脉,让鲜血喷射在安布罗斯雪白的礼服上,这样的戏剧效果一定是最佳的。

安布罗斯清了清喉咙,场上一阵安静,所有的人都停下鼓掌,翘首看着安布罗斯。马义矮下了身子,不懂声色地靠近了红背蜘蛛。那个女人正紧紧盯着安布罗斯的嘴,似乎生怕他嘴里能跑出一只豪猪来。

然后安布罗斯开口了。

“我亲爱的朋友们,新城的市民们,这是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他拖长的、慢悠悠的、令人恼火的语调甫一出口,马义就立马认出了他——那个该死的轰了他两颗火箭炮——或者随便什么东西的——混账!

7.

马义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擅长于控制情绪的人,可是但凡见过他失控的人,没有一个会赞同马义的这个看法。那些人里头包括少数活着的,如麦阿瑟,以及已经永远无法发表意见的尸体们。尽管如此,马义依旧固执地认为,能支撑他完美完成很多任务的关键点是他绝佳的控制力,而并非他如同野兽般的下意识反应。所以,在马义意识到那个懒洋洋举着酒杯的安布罗斯,正是几天前让他在张拾面前落荒而逃的罪魁祸首的时候,他并没有把事情搞砸,反而成功地把怒气都发泄在了自己的任务上。

不需要多做思考,马义一跃而起,一把匕首精准地划破红背蜘蛛的颈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足足溅了半米多高。站在红背蜘蛛身边的安布罗斯正准备开始一段小小的演讲,猩红的血液浇了他一头一脸,把他雪白的礼服染了个通透。安布罗斯抹了抹眼睛,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头顶缓缓流下,似乎还有一些进了他的嘴巴里,那股子铁锈味差点让他绷不住脸。

马义倒是很开心。那个男人懒洋洋的面具几乎维持不住,对方难以掩饰的愤恨表情让马义莫名地畅快。他反手把手里另一把匕首扔了出去,匕首插在红背蜘蛛缓缓倒下的身体上,把尸体钉在了地上。

被惊呆了的人群里这才爆发出一阵骚动,女士们放声尖叫,男士们惨白着脸,有几个慌不择路地试图离开这个大厅,整个场景热闹非凡,像是一出三流闹剧。

马义将剩下的匕首在袖子上擦了两下,发现自己有些爱上了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杀戮。他伸了伸脑袋,在人群中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安布罗斯。那人正用一块手帕用力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他太用力了,以至于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痕迹。马义玩心顿起。他跳上桌子,用力地朝着安布罗斯吹了个口哨,挥了挥手。

安布罗斯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马义朝他竖起中指,做了几个挺胯的姿势,表情猥琐,神态迷离,十分到位地表达了他对于安布罗斯的挑衅。

安布罗斯苍白的脸瞬间沉得能滴水。

马义狂笑着把桌子上放着的盘子杯子什么的踢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安布罗斯正一边瞪着他,一边对身边的人吩咐着什么。

红背蜘蛛的手下们从自己老大的尸体里回过神来,纷纷怒吼着直奔马义而去。鲜血从尸体的身下渗出,形成了小小的血泊,肖姑娘依旧是哪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跪在尸体旁边,盯着那具尸体,看不清神色,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默哀。

马义心情愉悦,他的好心情甚至让他起了兴致。扔开匕首,马义用拳头一遍又一遍地把那些不知疲倦扑上来的人打倒在地,然后看着他们再一次站起来,再一次被打倒。他没有注意到,现场身着白色制服的人越来越多。原本马义定下的一击得手,随即远遁的计划被他扔到了千里之外,他现在只想把眼前任何一个站立着的对手击倒,再击倒。痛快淋漓的打斗让马义一扫过去几天的闷气,他不停地出拳,直到场上除了他,不剩下任何一个站立着的对手。

马义这才收了手,有空抬头看看周围的情况,他的脸色顿时变得不是很好看。

宴会厅里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安布罗斯在他手下的簇拥下,对着马义坐在凳子上,如果不是身上沾着的血迹,他看上去就像是坐在歌剧院里欣赏一场表演。他用审视般的目光打量着马义,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厉害,绝妙。”安布罗斯慢悠悠地拍了拍手,鼓掌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马义瞪着他:“你是在说人话吗?”

安布罗斯装作没有听到马义说的话:“我是安布罗斯,新城治安队的副大队长。”

马义挥了挥手,很不在意地吐出一个字:“哦。”

这回答让安布罗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有些艰难地把话从嘴巴里挤了出来:“出于礼貌,你应该告诉我,你是谁。”

马义撇撇嘴:“哦。”

“……”安布罗斯看上去很无奈,“你听得懂人话吗?”

“听得懂。”马义耸肩。

“那你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你是谁。”

“我知道了,”马义掏了掏耳朵,“别像女人一样嚷嚷,我听得见。”

安布罗斯看上去想要一口吞了他。

马义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告诉你而已……”

“马义,”安布罗斯地朝他怒吼,“你要搞清楚你现在在谁的地盘上。”

马义大吃一惊:“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啊!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你是脑子有问题吗?”

安布罗斯深吸了一大口气。

马义看上去有点幸灾乐祸:“副大队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吗?”

“多谢关心。”安布罗斯咬牙切齿地回答。

马义跳下桌子,走了几步,一双大眼似笑非笑地环视四周,扫过那些白制服们,发出响亮的啧啧声:“骚包,真骚包。光记得骚爆了,穿着一身白,看着丧气,还不耐脏。能打架吗?”

“有能打的吗?”马义欢快地喊了出来。

“不需要你……费心。”安布罗斯看上去被他气得不轻。

马义身形极快,他嘴上不停,脚下也不停。他本来离安布罗斯看着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安布罗斯被他几句话撩拨地怒气冲冲的档口,他突然发力,冲向安布罗斯。

几乎是安布罗斯话音才落,马义的匕首就到了他面前。不料安布罗斯虽然被马义莫名其妙挑拨得几乎要吐血,反应丝毫不含糊,马义的匕首贴着他的脸滑了过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丝。

安布罗斯有些狼狈地连退好几步,吼道:“看什么看,都给我上!”

围观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朝着马义冲了上去。

马义看着那个像鱼一样滑溜的安布罗斯瞬间被一拥而上的人群给挤到了最后面,还有闲情逸致把那块擦了半天脸的手绢儿叠了又叠之后,塞到口袋里,最后朝着马义眨了眨眼睛。

风水轮流转,马义一点都不想承认他这一瞬间肺都要气炸了。

“草包!”马义怒吼着敲晕一个白制服的同时,狼狈地躲过背后来的一棍子。这些人和红背蜘蛛的手下不大一样,他们有准备,有武器,技巧也不错,更加微妙的是,马义越看这些人的招式越觉得熟悉。说不上来,就是该死的熟悉。

马义突然开始觉得有些不妙了。

原本马义的计划是,拿下安布罗斯,杀出一条血路。结果安布罗斯看上去不是很耐打,反应倒是不错,马义一击不中,顿时被淹没在了需要与群众战斗的汪洋大海里。更不幸的是,之前的打斗马义发挥太好,而白制服们也不算太过弱鸡,马义渐渐感到自己有些体力不支。

马义手中只剩下一把匕首,那些警棍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交接几下,就打得匕首卷了刃。马义慢慢往着红背蜘蛛的尸体边上挪动过去,希望能捡回被自己浪费扔出去的另一把匕首。

透过人群,忙里偷闲的马义能看到安布罗斯又找了一张椅子坐着。马义觉得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其实才过了没有几分钟,那个家伙一定要跟没有骨头一样需要总是有一张椅子坐着吗?而且还手撑在下巴上,一副闲极无聊的样子。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马义必须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是一只能够任人戏耍的猴子。就算自己是那只猴子,那也是能够逃出生天的那只。

“我想起来了。”安布罗斯突然出声,马义躲避的动作一僵,肩膀上生生挨了一记,左手几乎完全没有了知觉,靠着无与伦比的意志力和反应力,他还是反手把那人的手臂划拉出好长一条口子。

安布罗斯站起来,踱着步:“你就是那天打了三炮还不死的家伙。”

靠,马义心里一阵翻腾,你早认出我来了居然还不知道我是哪个?顾不得吐糟,此时此刻的马义正顺势伏在地上,他的鼻尖对着红背蜘蛛身下渗出的血,那股腥气对于他来说,真是某种意义上的提神醒脑。

他转头,看到肖姑娘抱着膝盖缩在一堆桌椅的缝隙里,像一尊雕塑。马义对她伸了伸手。要是允许的话,他倒是很想护着这个姑娘出去,这样的一个姑娘留在这里,也不知道安布罗斯会怎么对待她。肖姑娘动了动,像是明白了马义的意思,她换了个姿势,朝着他摇了摇头。

马义不明白她摇头的含义,只好拔出插在红背蜘蛛尸体上的匕首,半跪着面对剩下十来个白制服们。安布罗斯似乎是下了要活捉的命令,所以就算是马义已将近强弩之末,那些人依旧不敢伤他,倒是马义仗着自己无所谓,已经伤了好多个。

“你觉得你今天会死在这里吗?”安布罗斯突然问道。

马义冷笑:“你废话真多。”他刚刚打定了注意,自己要出去,那个肖姑娘也得出去。于是他一跃而起,从缝隙里拉出那个女孩儿,又扛起一张桌子扔了出去。人群散开,马义拉起她就往门外跑。

身后响起了手枪上膛的声音。

“放开她。”安布罗斯嘴里吐出令人意外的话,马义脑子里顿时绕不过来了。他有些呆滞地看着肖姑娘,嘴巴张了张,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肖姑娘面无表情的脸上沾了泥灰,看上去有些狼狈,眼神倒是亮得吓人。

不知道她是怎么动作的,等马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里的匕首已经抵着肖姑娘的喉咙,肖姑娘的手捏着他的手腕。看上去像是肖姑娘被挟制了,但只有他知道,那姑娘捏着他的手腕,他的手完全动不了。

他们就这样,面对着看起来有些狂暴的安布罗斯。

“放开她。”

马义撇了撇嘴:“同样的话说一遍就够了,我听得懂。”

安布罗斯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马义在他张嘴之前打断了他可能冲出口的话:“放我们走!”说着他感到肖姑娘用了力气,匕首刺入了她自己的脖颈,鲜血从伤口渗了出来。

“让他们走!”与其说安布罗斯朝着马义怒吼,倒不如说他朝着被马义“挟持”着的肖姑娘怒吼。他的狂怒完全掩饰不住,人群自动让开了一个口子,让他们出入。肖姑娘捏着马义的手腕,一步一步引导着他后退。他们终于走出大门之后,肖姑娘突然停下了脚步,又把匕首收紧了一些。

马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肖姑娘瞪了他一眼。马义这才明白过来,朝着安布罗斯清了清嗓子:“咳咳咳,不许追过来!不然……不然我就杀了她!”马义觑了眼肖姑娘,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里带了一丝满意,手上的劲道也小了许多。放了话,他们这才任由那扇门在眼前关上。门甫一合上,肖姑娘就拉着马义跑了起来。

她似乎对这栋大楼很熟悉,带着马义一通乱钻。马义一个大男人,被看起来小小的女孩子钳制着,只好跟着乱窜。肖姑娘的手劲很大,不像常人,马义毫不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你是谁?”靠在某扇门背后躲避巡逻人员的时候,马义这样问道。

肖姑娘看了他一眼,她脖子上被刀划过的伤口和鲜血都已经凝结,但依旧十分刺眼。她的脸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马义觉得她好像对这个问题有些恼火。

“你总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吧?”

“马义哥哥。”肖姑娘轻柔地叹了口气,“你不认识我了吗?“

马义用那只自由的手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得看着眼前的女子:“你是,小小?”

肖姑娘点了点头。

马义有些尴尬:“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自从我十多岁脸瘫了之后,这张脸就没怎么变过。”

“……”马义尴尬地看着这个小时候特别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姑娘,那张冷淡而无表情的脸突然让他感到熟悉,许多话一下子都卡在了喉咙口,不知道先说哪句。

“马义哥哥,你还是跟人说话根本不看人脸么?还是你连人说话的声音也记不住了?”说这话的时候,肖姑娘的眼睛里带着的是笑意。

马义挫败地叹了口气,十分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你这些年……”

“叙旧以后再说,”肖姑娘盯着他,“你来这里之后,见过小石头了吗?”

“张拾,我才没有呢。我为什么要见他?他凭什么要见我?你觉得……”

肖姑娘二话没说,拽着他的手腕就走。走廊的尽头晃过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家伙,马义只好闭嘴。肖姑娘带着他钻来钻去,沿着楼梯向上爬了几层,在楼道里的某一扇门前停下,敲了敲门,然后突然放开了马义的手。

马义揉着酸痛的手腕四下打量,随口嘟囔着:“这是哪里啊?这栋楼到底是哪里啊?”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肖姑娘只给他留下一个走廊尽头的背影了。

这时候,门开了。

张拾的脸从门背后露了出来。

8、

有人曾经很诗意地描述过,每一扇门的背后,都可能通往一个我们所不了解的世界。对于马义来说,那扇门后出现的世界让他太过于震惊,以至于当他看到张拾苍白的脸的时候,都忘记做出了反应。

张拾看上去很憔悴,他穿着明显不适于外出的灰色衣服,眼睛底下淡青色的黑眼圈看上去比之前更严重了。他看到马义显然十分惊讶,但随即他就反应了过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张拾低声问道。

马义的反驳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这句话之后,尴尬的沉默突然降临。张拾看上去疲惫至极,直接放弃了与马义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而马义只是单纯的不知道要怎么把这对话圆回去。此时的马义居然想到,他可能已经有了那个有关如果找到张拾要怎么办的问题的答案。

沉默。

就像是现在这样,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沉默着。马义看似颇具气势,实则走神走到天外地瞪着张拾,而张拾则回望着他,眼神飘忽且疲惫,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这沉默被一阵脚步声打破了。

“怎么回事?”张拾有些焦急,“谁在追你?”

“要你管。”马义语气里带着嘲弄,“好好抱紧你们家安副大队长的大腿吧!”

张拾没有理会马义不善的口气,追问道:“什么,你见过副团了?什么时候?你是闯进来的吗?”

马义低吼:“不用你管!听不懂人话吗?”

张拾沉默了一下,走廊里的脚步声一下子变得清晰而沉重。马义心知留在这里只有被抓一条路,肖姑娘早就溜了,而张拾的态度又耐人寻味。马义明白,在这个时候,唯有张拾能够帮他,但他最不想的,就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义转身欲走,突然,他被扯进了门里。门迅速在马义面前合上了。张拾拉他的时候用了极大的力气,两个人几乎是踉跄着跌入了房间里头,马义反应过来,用力挣扎了一下。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地。

房间里一片黑暗,马义感觉自己的腰在桌角什么的地方狠狠磕了一下,张拾似乎也撞倒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马义的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他准确地抓着张拾的领子,把人按在门上。

“你想干什么?”

张拾有些痛苦地咳嗽了两声,没有回答他。马义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响起了一阵敲门的声音。

马义捏着张拾领口的手紧了紧,张拾又发出一长串窒息般的咳嗽声。

“头儿?”

“咳咳咳,什么事?”

马义盯着张拾的眼睛。在几乎是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张拾看上去有些虚弱地侧着头,靠在门上,不住咳嗽。那双眼睛里蓄满了因呼吸不畅而产生的生理性泪水,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在黑暗中熠熠发光,马义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门外的人似乎习惯了张拾这样的状况,耐心等张拾咳嗽完了,换了种报告的口气说道:“有人潜入新城,杀了客人,与副大队长起了冲突,目前在逃。此人极度危险,副团让我来通知头儿,提高警惕。”

“好,副团没受伤吗?”

说这话的时候,张拾呼吸还有些急促,眼角带着晶莹的水珠。他准确找到了马义的双眼,与他对视。马义觉得只是这么一个对视,他似乎就已经被这双眼睛看透了。这不可能,马义告诉自己,张拾的夜视能力和普通人一样,和马义自己不一样,他在这样的黑暗里看到的都是影影绰绰的轮廓。那样被看穿了的感觉不过是自己的错觉,马义这样想着,手心不由渗出了冷汗。

“副团很好,倒是那个人蛮硬气的,应该受了点伤。对了还有,副团说了,让头儿好好休息,不用管这件事。”

张拾转开眼,深吸了一口气:“好的,我知道了。”

脚步声渐渐远离。张拾松了一口气。

“放开我吧。”

“为什么?”马义凑近了,冷笑道,“因为你救了我?”

张拾叹了口气:“因为你这么压着我,我要怎么说话?”

马义吹了声口哨:“我怎么不知道,我们还有话好说?”

“你要是肯听我说话……”

“我为什么要听我已经知道的废话?”马义凑近张拾的耳朵,故意把湿热的气息喷在张拾敏感的耳朵上,让他一阵瑟缩,“我刚刚听那个人叫你什么?头儿。你是怎么混成这里的头儿的呀,真是风光啊,小石头。”马义的笑声里带着某种低下的色情意味:“告诉马哥,你是用你的小身板,还是你的小屁股来征服所有人?”

“马义,”张拾朝着他发出嘶声,“你是个混账东西,彻头彻尾的混账东西。”

马义惊讶道:“我怎么没发现,自己是个混账?”

“你从来都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横冲直撞惹尽了麻烦。你发泄你那些从来都过剩的精力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错误。你只看得到自己认定的那些东西,其他的对你来说都是个屁。你才是对的,你是宇宙的中心啊马义,所有人都活该得哄着你让着你绕着你走。让你好好听人说两句话能要了你的命吗?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张拾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怒气终于爆发了,他抬起头嘶嘶地朝着马义低声怒吼,语速又快又急。

这么长的一段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吐出最后一个字之后,张拾重重地靠回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低而压抑的咳嗽声。

马义被这么突如其来得骂了个劈头盖脸,居然没想起来要反驳,直到听完了张拾说的所有,他才不怒反笑:“小石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子看我的。”

张拾嗤笑了一声。那声音像是被呛到了,又像是马义说了个特别拙劣的笑话,他不得不笑一笑,表示一下。

马义放开了他,张拾看了他一眼,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靠着门,慢慢滑坐到了地上。他还在低声喘气,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个破风箱一样。马义嘴角的冷笑慢慢凝固,他似乎有些明白张拾话里的含义,但又似乎不是很明白。

“你到底怎么了?”马义站在那里,他突然觉得屋子里的气温低得骇人。

张拾低声说:“开灯吧。”

马义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你左边的墙上。”张拾大口大口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才接着说道,“摸一下。”

马义想说些什么,最终他按照张拾的吩咐照做了。温暖的黄色光芒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马义眯着眼睛,试图习惯突如起来的光线。

“你走吧。”张拾手遮着眼睛,疲惫地说,“这一层住的都是城里高级一些的人员,没有监控,你从后面的楼梯出去,不会有人看到你的。”

“你不是想跟我谈谈吗?”

听了这句话,张拾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用手遮着眼睛,笑声伴着咳嗽声,笑得声嘶力竭。马义就这么傻呆呆地看着他笑着,突然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只想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

“马哥,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话可说吗?”张拾把手放下,空洞的眼睛对上马义的,“是你说的。”

“你身体还没有好?”马义用的是问句。

这一次张拾没有笑,他只是怔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凝视着宇宙之谜一样。马义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呆住了。

张拾的手掌里全是鲜血,他灰色的衣服的领口、袖口上,也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马义抬起自己的手。他一路打斗,手上袖子上衣服上,都是血迹,他分不清这里头到底有没有混了张拾的血,亦或是张拾手上衣服上的血迹到底是来源于他自己,还是来源于马义的身上。

张拾从小就体弱,好像还带着什么天生的肺不好的毛病。老头子总是对着他叹气,说他活下来难,练了老头子的功夫,也许能多活几年也不一定。那时候的马义觉得自己不喜欢那个病歪歪的小跟班,但他总忍不住把那个小孩划拉进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对于马义来说,这个小跟班和别的小跟班不一样,这一个更脆弱,需要更多的照顾。

“你的病没有好。”这一次,马义用了肯定句,“还更差了,为什么?”

张拾苦笑:“有什么为什么?治不了就这么拖着,那肯定会更差。”

“你不是去了希望天堂吗,他们也没办法治好你的病?”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希望天堂?”

马义瞪着张拾,耳根脖子热热的,他粗哑着嗓子说道:“不是杀了老头子,就能去希望天堂吗?”

张拾像是想笑也没力气笑了似的吐出几口气:“是啊,杀了老头子就能去希望天堂,你又知道了!你又TMD知道了!”

马义皱眉:“当时你浑身是血,见了我就跑……”

“是谁见我就喊打喊杀的?”张拾冷笑,“我干嘛不跑。”

“放屁,你TM就是心虚……”

张拾抬起手朝着马义的脸抽了一巴掌,不算大的力度,耳光声倒是响亮。马义像是被他这纪耳光给冒犯到了,眼睛里蹭地冒出一股火气。张拾梗着脖子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挂着讥笑:“你TMD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马义脸上表情数度变幻,最后只剩下无奈。“对,我TMD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张拾轻轻拍了拍马义的脸,马义的脸上还带着与人打斗留下的淤青和伤痕,看上去特别狼狈,但那张脸上偏偏总带着一股子嚣张劲儿,让张拾看了就既爱又恨。张拾按了按那些淤青,不出意外地看到马义龇牙咧嘴,他笑得有些小得意:“你现在想知道了吗?”

马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眼:“是,我特别想知道。”他的态度如此之好,让张拾都有些惊讶。

“老头子不是我杀的,”张拾顿了顿,慢慢组织着词汇,“你也知道,老头子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屁!”马义出声反驳。

张拾看了他一眼,马义连忙做了个闭嘴的手势,示意张拾说下去。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多待见老头子,只知道跟他顶嘴叫他收拾残局,等他死了你就知道怪天怪地怪我,你知道老头子当时的身体状况吗?”张拾被他气得有些气息不稳,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你那时候多久没进过家门了?”

马义脸色有点难看。

张拾顺了顺气,接着说了下去:“他说,他要是死了,希望天堂里头的有些人也就彻底的安心了。老头子他是自杀的。”

马义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张拾瞥了他一眼:“你眼睛要脱窗了,别显摆你眼睛大了。”

“怎么……可能……”马义的声音分外沙哑。

张拾叹了口气:“他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捡了你,又捡了我,估计老头子早就……”他低头,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死在了我面前。他在我面前从他的胸口掏出了一块芯片,叫我拿着这东西去找一个人。他说也许这能救我的命。”

“那个人是?”

“安布罗斯。”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48,637评论 1 31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3,443评论 1 26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99,164评论 0 21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2,075评论 0 1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0,080评论 1 26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65评论 1 18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0,901评论 2 28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49评论 0 1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3,122评论 0 22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29,734评论 2 22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1,093评论 1 23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7,548评论 2 22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2,028评论 3 21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5,765评论 0 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291评论 0 17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4,162评论 2 23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4,293评论 2 2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9、 马义挑起了眉毛,一脸不认同:“我不喜欢那个家伙。” “我喜欢。” 马义飞快地反驳:“你也不许喜欢他。” 张拾...
    吴辛口阅读 241评论 0 0
  • 12. 麦阿瑟一边给马义斟酒,一边偷看他的脸色。 “看什么看?” 麦阿瑟讪笑一声,窜到了吧台另外一边。 马义无奈地...
    吴辛口阅读 367评论 0 1
  • 19、 马义从头疼欲裂中醒来,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马义捂住眼睛,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思考着家里的...
    吴辛口阅读 399评论 0 0
  • 15. 张拾下车的时候有些趔趄,他扶住了车门,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那个,马哥。”张拾向前走了几步,看上去有些困...
    吴辛口阅读 524评论 0 0
  • 17、 麦阿瑟出现在几天后,那时候的他看上去已经彻底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工程师。当他兴奋地宣布自己终于第二次...
    吴辛口阅读 398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