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天堂(六)

15.

张拾下车的时候有些趔趄,他扶住了车门,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那个,马哥。”张拾向前走了几步,看上去有些困惑,“刚刚……”

马义把他那把大砍刀重新背好,蹲下来查看那两具尸体,露出颇为惋惜的表情:“都烂了。”

张拾清了清喉咙。

“我听见你的问题了。”马义朝他招了招手,“过来给,搭把手。”

张拾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过去。

“你的脚怎么了?”

张拾有点尴尬地甩了甩腿:“额……”

“腿软了?”马义沾着鲜血的脸上露出笑容,在汽车前灯的照耀下,让他看上去诡异且颇为不怀好意。

张拾一脸嫌恶:“你应该洗把脸。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血里头有没有毒。”

“放心吧,”马义看上去心情不错,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的英俊足够我挥霍了。”

“听上去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好了,帮我一把。”马义提起其中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示意张拾把另一边抬起来,“你抬头。”

摸着黑,张拾勉强能看清那个东西的獠牙反射出的光。他抬起另一边,触感粘稠的液体一滴滴滴在地上,滴在他的鞋子上。他忍不住说:“这是头吗?”

“不然呢?我正抬着两条腿呢。”

“可是我没有摸到另外两条腿在哪里……”

马义好像轻笑了一声:“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现在,我们把它扔上去。”

张拾环顾四周:“扔哪里?”

“车顶上啊!你记得放手。”说着马义用力一甩,张拾下意识放开了他抬着尸体的手。一声巨响之后,张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动物尸体没能安全着陆,顺着越野车的车滑了下来。

“好像没成功。”马义耸了耸肩。

张拾喃喃道:“你就不怕把车撞烂了吗?”

马义没有回答爬上了车顶,对着张拾道:“不介意帮我把下面的东西递上来吧?”

张拾默默地走上前。

两个人终于把两具动物尸体放到车顶绑好,大半夜已经过去。马义靠在车头,点了一根烟。

“我以为你不抽烟。”张拾搓着手走到马义身边。

“这年头有谁不抽烟?不过是没有烟抽罢了。”马义看了看他的手,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递给他,“用这个搓。”

张拾捧着沙子,慢慢搓动,细纱从他手指缝里漏下,有些则黏在他的手上。马义吐出来一口烟,烟气盘绕这上升,消散。

安静,太静了。

但是这一次,张拾却觉得这样的安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不同于独自一人困居一室的死寂,也不是漫漫长夜里对着天空呆望的寂静,他学着马义的姿势,靠在车上,看着细沙从他的掌心漏下,觉得这样的寂静是这样的丰满。

马义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眯着眼把烟气吐出来。

“其实这里,也不必你们的新城差。”马义突然开口说道。

张拾看着他,有些疑惑。

“那边,”马义指了指他们来的地方,“有个断崖,叫葫芦口。里头有个小机关,只有足够速度的越野车可以过得去。”

张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没有些防护,人怎么可能在这里活下来。”马义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你说是吧。”

“恩。”

马义转身,看着那片黑黝黝的阴影。夜晚已经过去,天际线那边已经亮了起来。远处,那些低矮的房子里透出稀微的灯光,早起的人们开始活动,人声影影约约传来。有人在准备早饭,大概是热乎乎的,每一碗都能在这样的黎明里氤氲出袅袅的白烟。那些烟气升腾,然后消散在这广阔的荒漠之上。

“石头,”马义像是叹息,又像是怀念地喊着张拾的名字,“石头,留下来吧。”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张拾看不清马义的脸,他可以庆幸马义也没有看着他,看着他忍不住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他清了清嗓子,他听见自己说:“好。”

马义转头看着张拾,他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他以为他没看到。

马义握紧了自己的手,他看着远方忙碌的城镇。那里的每一寸都布满了人性的罪恶,那里的每一寸都布满了他们的回忆。他的城镇,他们长大的地方。

“石头,我们回家。”他这样说。

朝阳挣扎着跃出了地平线,他们的身影被灿烂的阳光撒了一头一脸。张拾看着马义,笑了:“是啊回家,我觉得你需要洗个澡。”

马义用手抹了抹脸,耸了耸肩。

“走,上车。我们要先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马义把车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小屋前,他没下车,只是摇下了车窗,按了按喇叭。

一个老头披着摊子,带着形状奇怪的睡帽给他们开门,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大早的,吵什么吵?”

“老不死,太阳晒屁股啦。”

老头掀开眼皮,一副吃惊的样子:“哦,是马哥啊。”

被这样的老头喊哥,实在是有些诡异,但偏偏他喊得十分自然,让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倒是马义脸上嘲讽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牵了牵嘴角,试图驱散一点尴尬的空气:“我是来给你们送大礼的。”

“送大礼啊。”老头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视线从车顶移到了被溅上了血迹的车窗和前挡风玻璃,“我希望真的够大。毕竟冬天快来了,我们有很多小伙子等着吃饭,一定要够大啊。”

“葫芦口,找个腿脚快的过去看一眼就知道了。”马义朝他伸了伸手,“给我块毛巾,我擦擦脸。”

老头佝偻着腰,扶着帽子颤颤巍巍地左边看了看,右边看了看,招了招手。两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从街角飞快地跑了出来,在老头面前站好。老头从他的毯子下伸出一只满是皱皮的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拍了拍其中男孩的肩膀“你去葫芦口去看一看,看看那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来。”

那小男孩点了点头,飞快地跑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他又对另一个男孩吩咐了些什么,一会儿一条毛巾就递到了马义手里。

“这毛巾都看不出颜色了。”马义皱着眉头。

“凑合用吧!”说着老头走进了些,把手攀在马义的车窗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皱起了眉头:“你要洗车了,我们这里有很擅长做这种事的小伙子,你可以试试。”

马义笑着撇了撇嘴:“彭叔介绍的一定不会错。”

老头子点了点头,又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坐在你旁边的那个?”

马义拍了拍张拾的肩膀:“这是我小弟。”

老头子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他头上的睡帽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看上去有些滑稽。“马哥的小弟,一定是很厉害的人。很高兴见到你。”老头越过马义,朝着张拾伸出一只手。他看上去就像是正挂在窗户上,有些滑稽。

张拾看了看马义,马义朝他挑了挑眉毛。张拾想了想,疑惑地伸出了手,和老头干枯的手握到了一起。

老头子看上去年纪颇大,但是手劲不小,他用力地捏着张拾的手,晃了几下。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巨大的笑容,他看上去很开心。

“握手!一次握手!”他笑着说道,“人们第一次见面就该握握手,现在的人都忘记当初的礼貌了。”说着他转身,步伐轻快地不像是个老年人似的原地转了好几圈。他喊道:“小子还没回来吗?”

远远的有人回答:“还没有,爷爷。”

张拾还是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疑惑地望向马义,马义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凑近他,轻声说道:“是什么一种礼仪,老头子年轻时候的传统,不用管它。”

张拾表示了解地点了点头。

老头的脸重新出现在车窗边上,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因为笑容而挤成一团。

“啊我忘记问了,马哥,你的这位小弟叫什么?”

张拾张了张嘴,马义飞快地抢在他前面回答:“石头。”

老头子咧嘴笑了,露出黑洞洞嘴里所剩无几的牙齿,“石头,石头是个好名字。听上去就很坚强。”

张拾勉强得笑了笑。

“其实我没有……”他嘟囔了一声,马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看不清表情的眼神。

“哦,小子回来了。”

那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街角,他一直跑到老头的面前,老头用身上那块看不清颜色的毯子给他擦了擦汗。

“他跑得可真快啊。”张拾低声说,“这里到葫芦口,开车都有一会儿了。”

“不要小看小孩子。”马义低声回答他。

那个小孩子踮着脚尖在老头的耳边说了一大通,老头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他直起了腰,朝着马义笑道:“马哥,好厉害啊。谢谢你这一份大礼啦。”

马义拍了拍张拾的肩膀:“这份礼里面也我小弟一份力。”

“好好好,我记得了。我叫小子们现在就出发去收拾。”

马义挥了挥手:“那回见了。”

“好好好。”老头又迈着他异常轻快的步伐走了起来。

“这个老头好古怪。”

马义摇了摇头:“古怪?那是,他是这里小孩子们的头,他几乎是养着这片地方所有的孤儿。”

“所有的?”张拾惊讶地说道,“他一个人?”

马义耸了耸肩:“是啊,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变出食物来的。哪怕他年轻的时候身手再好,现在也是个老人了。”

“我从没有听说过他……”

“他来这里也没几年,不过现在所有的小孩子都听他的话。”马义笑了笑,“要说狠,谁都比不过那帮好孩子。”

“他叫什么?”

“我们都叫他老不死。”

“这可真是个怪名字……”

“总有人不想告诉人他以前的名字,起个怪名字其实也不是很怪。”

张拾揉了揉眉头:“好吧。不过马哥,你想要开着这辆车晃悠到什么时候,我们头顶上现在还有两具尸体呢。”

马义扯了扯嘴角:“不急。既然你回家了,我就要带你认认地头。”

剩下的时间,马义带着张拾在他嘴里的城里晃了一大圈,就像是开着血淋淋的车游街示众。

按照马义的说法,“要让人认识你,这是最快的方法。要让人不敢动你,这也是最快的方法。”

最后他们停在一栋看上去其他平房格格不入的小楼面前。这栋小楼看上去有些精致,彰显着女性特有的品味。

“我想有个人,你应该很想见见。”马义这么说道。

“是谁?”

马义打开车门,跳下车:“你见了她就知道了。”

张拾跟着马义也下了车。

“不是很对劲。”马义皱着眉头,“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张拾环顾四周,这栋小楼面前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不过,整条街道上都没有什么人,所以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奇怪。张拾看到有人在街角朝他们张望,但当他发现自己被张拾注视着的时候,一溜烟跑远了。

马义推了推那栋小楼的门,门开着。他推门进去,发现楼里完全空了。上次来的时候马义看到的各种碎片垃圾和完整的家具,都不见了。马义猛地关上门,面无表情地对着张拾说:“看来我们来得不巧,他们走了。”

张拾一头雾水地看着马义。

“小小,肖姑娘。这两个名字让你记起什么吗?”

张拾瞪大了眼睛:“小小?她之前住在这里?”

马义扯起一边嘴角:“我就知道你对这个童年玩伴还是很感兴趣的。她不仅住在这里,还有一群人替她服务……”

“那她现在呢?”

张拾打断了马义颇有些意味不明的讽刺挖苦,换来对方深深的一瞥。

“我不知道。”马义撇了撇嘴,“或许你该问问你的那个安布罗斯副大队长,毕竟你那个童年玩伴是他的人,接受的是他的命令。”

张拾发出了一声叹息。

“怎么,你不知道?”马义冷笑着说道:“没有人跟你说吗?”

“不不不,我只是……”张拾连连摆手,“我知道肖姑娘就是小小,但是她不在新城的时间很多,而且她总是躲着我。后来我负责与她传递消息,才终于说上了话,但是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小小。”他顿了顿,看向马义:“那你,见到她了?”

马义点了点头。

“恩,她跟你说她是小小了?”

马义点了点头。

“如果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告诉你,她看上去不错。而且她现在有一群人跟着她,她算是个老大了。”

张拾挑了挑眉:“马哥,你怎么了?”

“我怎么怎么了?”

张拾想了想,斟酌着说道:“如果你不想我问起她,那我就不问呗,你不用这么暴躁……”

“我很暴躁吗?”

张拾看着马义微微扭曲的脸,小心地点了点头。

马义冷笑两声,转身走向他的车,钻进了驾驶室。张拾连忙跟上。

“不过马哥,你是想带我来看小小的吧?”

马义瞪着张拾,而后者居然朝他微微一笑。“马哥,既然我老是问你有关她的事都能让你这么暴躁,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看她呢?”

“闭嘴,不然我把你扔出去。”马义恨声道。

马义把车停在破吧门口,拼命地按着喇叭。

喇叭的噪音响彻云霄,杀伤力巨大,但是马义依旧锲而不舍地折磨着那个喇叭键和张拾的耳膜。

“我去敲门!”张拾朝着马义大喊,“你别按了!”

马义不为所动。

张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开门下车。

这时候,破吧的门开了,老鼠从里面走了出来。

“马哥,什么事?”

马义见到出来的是小老鼠,也有些意外。“麦阿瑟呢?叫他出来见我。”

“老板不在啊。”小老鼠看到了马义车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和车顶堆着的尸体,忍不住问:“马哥,你要洗车吗?”

马义没好气地说:“洗个屁。”

小老鼠一脸被噎着了的表情,求救似的望向张拾。张拾两手一摊,表示他也很无奈。“你马哥刚刚吃了一车的火药,”张拾这么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大一小相互对望,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我懂了”这样的信息,他们相视而笑。

马义恶狠狠瞥了张拾一眼,按了按喇叭。

小老鼠连忙说道:“马哥马哥,不要按喇叭了放过我的耳朵吧。究竟有什么事啊!”

“麦阿瑟人呢?”

小老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板从昨天晚上就没在店里出现过了,今天都不知道开不开张。”

“奇了怪了,”马义吸了口气,“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麦阿瑟那个铁公鸡会不守着他这个破吧?喂,小老鼠,他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小老鼠想了想:“老板好像说,他要去趟修车厂。”

“修车厂?”马义撇了撇嘴,“他去哪里干嘛?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小老鼠摊了摊手:“没有了。”

“他没有交代你生意的事情?”

小老鼠拍了拍脑袋:“哦,老板说,这生意要做不下去了,都是马哥你害的。”

马义叫了起来:“这种不重要的事情就不要转述给我听了!石头!”

站在一边捂嘴窃笑的张拾看向马义:“啊?”

“啊什么啊,上来,我们走了。”

“哦,好。”张拾朝着小老鼠做了个鬼脸,然后重又上了车,“我们去哪儿?”

马义没好气地回答:“去看麦阿瑟缩在哪个洞里,把他揪出来。”

16.

麦阿瑟的狗洞,其实是一间普普通通平房,泥墙被风沙吹得斑斑驳驳,倒是装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卷帘门,被风沙和油污弄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一个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门上,透过厚厚的泥沙与灰尘,除了依稀能看到它是蓝底白字的以外,根本无从分辨到底写了些什么。

马义的脸有点臭。

因为车厢里已经有点臭了。太阳灼烤着车顶的两具动物尸体,未经处理的尸体渐渐散发出腐烂的味道。坐在车里,那股味道也变得渐渐浓郁了起来。马义跳下车,当他看到好几只苍蝇绕着车身被鲜血溅到的位置嗡嗡乱飞的时候,他把车门甩得震天响。

张拾以为他是想把自己从车子里甩出去。

马义叉着腰在门口吼道:“麦阿瑟!滚出来!”

没有人理他。

“难道不在这里?”马义疑惑地转头看了眼站在车边的张拾,张拾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那就是缩在里面不想出来了。”马义低声说着,抬脚狠狠对着那道卷帘门踹了起来。

“麦阿瑟!滚出来!”

“门在边上!门在边上!马义你个……”麦阿瑟满头大汗地从那房子一边跑了出来,他看上去整个人有些不大一样。

马义皱着眉头打量他,从他不整齐的发型仔细看到他沾满油污的衬衫,马义退后了一步,像是第一次见到麦阿瑟似的看着他:“麦阿瑟,你在搞什么鬼?”

麦阿瑟眼神迷茫得晃了晃脑袋:“啊?不是,你搞什么鬼啊马哥,我这门好容易搞来的你别给我踢坏了。”说着他便要去推开马义,马义像一根弹簧似的弹开了。

麦阿瑟看了看自己的手:“啊,不就是有些脏么,至于么你。”然后他用那只手摸了摸鼻子,把自己的脸弄得更黑了,“说吧,你来做什么?”

马义看上去有点呆滞。

麦阿瑟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傻了吧唧的?”

马义甩了甩拳头:“你才傻了呢,我们是来……额……”他朝着车子的方向挥了挥手,麦阿瑟立刻就看到那辆被沐浴过鲜血,顶着两具狼尸的车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这是你……”

“我和石头。”

麦阿瑟看了一眼张拾走过来,吸一口气:“你和石头昨天晚上就干了这事儿?”

“是啊,”马义看了看离他不远的张拾,伸出手勾住张拾的肩膀,笑嘻嘻地回答:“沟里还有一群呢,这两只一只给你的。”

麦阿瑟对张拾说:“这疯子你不拉着点?”

“我要是知道,麦哥,我哪儿能跟着去啊。”张拾举起手,一脸无辜。然后他转了转眼珠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但是还挺好玩的。”

麦阿瑟翻了翻眼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马义拍了拍张拾的肩,被张拾一把推开了。

“干嘛啊!”

张拾皱了皱眉:“你自己不知道被血浇了一头吗?身上味道怪难闻的。”

马义挑挑眉:“去你的。”

麦阿瑟叉腰笑了:“刚刚嫌我脏,你还真干净啊马哥。”

“呸!”马义立场坚定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对了,你们从哪儿过来?”

“破吧。”

张拾话音刚落,马义和麦阿瑟两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张拾无奈地摊手:“怎么了?”

“既然你们已经去过破吧了,为什么不把东西放下再过来?”麦阿瑟盯着马义。

马义撇了撇嘴:“我要洗车。”

“我这里没地方给你放啊!”

马义瞪着他:“随便找个地方扔就行了,我要洗车!”

麦阿瑟骂骂咧咧地冲了出去,没一会儿他拎着一大桶东西回来了。

“拿着!”麦阿瑟把手里的东西往马义怀里塞。

“这什么啊!”

麦阿瑟没好气地回答他:“你不是要洗车吗?”

马义看着那捅里装的抹布刷子,头顿时一个变成两个大:“那车顶的东西怎么办?”

麦阿瑟头也不回地说:“随便找个地方扔着呗!”

马义无奈地收拾起了东西,认命地走到车边。

“石头,来帮帮我……”

“张拾!”麦阿瑟一声大吼打断了马义的话。张拾伸出头,看到麦阿瑟站在一扇门边朝他招手,“你过来。”

马义无奈地耸了耸肩。

张拾窃笑着走了过去。麦阿瑟开了门,把张拾推了进去。

门内的景象让张拾停住了脚步,他环顾四周,发出由衷的赞叹:“这里真不错。”

麦阿瑟得意地扬了扬头:“我知道。”

从外面看,根本想象不到里头的空间能够有这么大。张拾俯身朝下面看,他站的地方离地至少有五米。麦阿瑟往地下挖了将近两层楼的距离。房间的尽头有一长排的书桌,上面一字排开几个电脑屏幕,桌子背后,则是放着机箱的柜子,看上去为数不少。房里有些昏暗,阳光从很几扇高高的窗户里透出来,让人依稀能看清里面的情形。房间正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东西,大半隐没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麦阿瑟一路奔向那有数盏台灯照耀的长桌,嘴里喊着:“不要碰我的东西,其他随便看。”

张拾胡乱点了点头,视线从一边墙壁上塞满了各类工具零件的柜子上扫过,心底小声感叹了一下。他沿着滑坡往下走,麦阿瑟正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都怪那只死蚂蚁,好死不死现在来打扰我,把我灵感都弄没了。”麦阿瑟揉了揉脑袋,挫败似的把键盘扔到了一边。“啊,这系统要搞死我了。”

“麦哥,你在做什么?”

“送你们上希望天堂啊。”

张拾咽了咽口水:“啊?”

麦阿瑟咧嘴笑了笑:“发什么呆呀,你麦哥说过的话哪句不算数。”

“我们真的要上去吗?”张拾有些犹豫地说。

麦阿瑟挑了挑眉毛,大声抢白:“为什么不去!没去过吗,那就当旅游咯。”

“你没有上去过希望天堂?”张拾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我还以为……”

麦阿瑟困窘地打断了张拾的话:“哎呀,我的确是没上去过……但是我不是没见人上去过啊!有区别吗?”

张拾扯了扯嘴角:“总之,你说的都对。”

麦阿瑟咳嗽了两声,苍白无力地试图做一些补救:“对我有些信心吧,小石头。”

张拾虚弱地笑了笑。

麦阿瑟蹭得站了起来:“小石头,等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你麦哥一定没骗你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摸索了好一阵,打开了几个开关。挂在天花板上的几盏大灯“唰”地亮了起来。张拾揉了揉眼睛,好容易才适应了光线。那个之前在微弱阳光中若隐若现的大家伙这才显露出了它的全貌。

张拾愣住了。

“看看,”麦阿瑟跑到了那个庞然大物面前,看着它的眼神温柔由自豪,他朝着张拾张开双臂,大笑着说:“看呆了吧,没想到你麦哥这东西都能搞到手吧?”

张拾呆滞地看了马义一眼,犹豫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麦阿瑟大叫了起来,脸上带着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麦阿瑟绕着张拾转了一圈:“你不是新城里头比较说得上话的了吗?你可能没见过它?这是飞船啊!”

张拾点了点头:“所以你搞了一个飞船在这里,然后呢?”

麦阿瑟翻了翻白眼:“是我造的。”

张拾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那表情变成了敬佩:“好厉害!”

“我知道。”麦阿瑟毫不在意得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说道,“以前安布罗斯用的也是我造的。”

张拾对他眨了眨眼。

麦阿瑟有点抓狂,他试探性地引导:“我是不是很厉害啊!”

“你是很厉害啊!”张拾点点头,“我之前真没想到的,麦哥,人不可貌相啊。”

麦阿瑟揉了揉脑袋:“安布罗斯以前用的那些,也是我造的啊!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和队副关系密切。”

“我是想问你现在你们还是不是在用这些?”

张拾无辜地朝麦阿瑟炸了眨眼:“我不知道。”

麦阿瑟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搭着张拾的肩膀,又问了一遍:“看着我的眼睛,新城和希望天堂运输用的飞船,还是这些吗?”

“我不知道!”张拾有些不知所措,他动了动手臂,挣脱了麦阿瑟的钳制,皱着眉头说道,“我真不知道。新城没有和希望天堂有过什么运输,至少是我知道的,没有。”

“没有?”麦阿瑟几乎是在失态地尖叫,他摇晃着张拾的身体,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了一个八度,“你是说,没有飞船在新城停留过,也没有飞船飞上希望天堂过?”

张拾无奈地闭上了眼:“没有!新城连发射站都没有,也没有停机坪!什么都没有!”

“麦阿瑟!你鬼叫什么?”马义的身形突然出现在门口,这一声怒吼适时地解救了被麦阿瑟不断摇晃,看起来极其无奈又慑于淫威不曾跑开的张拾。张拾朝他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麦阿瑟慢慢放下搭在张拾肩上的手,扬起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看着马义:“哟,马哥你洗完车了啊。”

马义搓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激动。”

听了这话,麦阿瑟像是被上了发条似的,抱着头弹了起来,到处乱跳,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不知道什么话。马义在那一长排桌子后面给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张拾指了指蹦来蹦去的麦阿瑟,比划了一个疑问的手势。

“哦,他现在啊,”马义把脚搁在桌子上,双手放在后脑勺,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一脸看戏的表情看着麦阿瑟,“他现在在发疯呢,过会儿就好了。”

“我发你祖宗。”麦阿瑟一脚踹在马义腰上,把对方踹到了地上,“别把脚搁我桌上!下去。我告诉你,刚刚我好像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马义捂着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脸痛苦得指着麦阿瑟:“你敢踹老子,你不想活了啊?

张拾抢白道:“我好像也知道了!”

麦阿瑟完全没有理会马义的威胁,他转头不可思议得看着张拾:“你也知道了?”

张拾点点头:“恩,好像,应该,大概……”

“那你怎么没有什么反应!”麦阿瑟捂着脸大叫,“我现在觉得好崩溃……”

“需要很多反应吗?”

马义举起手,打断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我知道现在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但是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张拾举了举手。

马义朝张拾点了点头:“石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张拾点了点头,“麦哥和我觉得,希望天堂可能已经和地上断绝联系很久了。”

“哦?”马义挑眉。

麦阿瑟蹲在地上,捂着脸大叫:“这是惊天大新闻啊!大新闻!”

马义恨不得一脚踹麦阿瑟脸上:“你能稍微消停一会儿吗?”

麦阿瑟透过指缝偷看马义,像是被马义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到了,把头埋在膝盖里,闷声闷气地说:“不行,这是我减压的方式。”

张拾有些好笑地看着麦阿瑟耍宝,把马义气得七窍生烟,活生生一个蒸汽机,就差没从鼻孔耳朵往外喷烟了。

马义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咬着牙问麦阿瑟:“好,希望天堂和地上失去联系很久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很多。”

马义疑惑地看向出声张拾,张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之前在新城,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调味品,烟、酒等等都是由安布罗斯亲自掌管的。每一次都有许多卡车开进新城,用以供应这些东西。所有人都以为,安布罗斯与希望天堂的物资交换是在新城以外完成的。”

“但是这根本不可能!”麦阿瑟尖叫着接着说道。

“你要么闭嘴,要么好好说话!”马义朝麦阿瑟怒吼。

张拾忍不住偷笑,引来马义的瞪视。

“你笑什么?”

张拾连连摆手:“没有啊,没有。”他收起了笑容,走到麦阿瑟身边,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麦哥,这飞船是你自己做的,还是你和安布罗斯一起完成的?”

麦阿瑟从指缝里看了看张拾,蹭得站了起来:“我和安布罗斯一起搞的,他搞程序,我搞组装。怎么啦?”

张拾摸了摸下巴:“如果队副当时也参与了,那说明他完全信任麦哥,按照麦哥的说法,第一批你们搞出来的东西,也使用过。”他征求性地看了看麦阿瑟。

麦阿瑟点了点头,似乎带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咬着牙说:“没错,我看着安布罗斯驾着这玩意升天的。”

“按照队副的性格,如果他完全信任麦哥,这东西也被证实好用,那么只要他还和希望天堂联系,那他为什么不用呢?”张拾抱着手走了两步,“又或者,他不信任麦哥,他根本不会让麦哥参与这件事情。”

“对啊对啊。”麦阿瑟连连点头。

马义皱起了眉头;“你颠来倒去说了这么一箩筐,你是想说……”

麦阿瑟抢白道:“哎,思考这种事情不适合你了啦,马哥。”

马义瞪他一眼,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滚。”

张拾叹了口气,接着马义的话头说下去:“我是想说,其实最可能的情况就是,新城根本很久没有和希望天堂有过联系。”

马义吸了口气:“但是新城还是继续和外头有交易啊,那些新鲜蔬菜水果,那些烟啊酒啊,又是哪里来的?”

张拾咬了咬唇:“我不知道。卡车会把东西运到新城,然后再由卡车运出新城,和外头的人交换。”

“卡车?”马义敲了敲脑袋,“卡车。啊!我知道了!”

张拾和麦阿瑟同时看着马义,麦阿瑟哀嚎一声:“啊,马哥要思考了。”

马义朝着麦阿瑟翻了翻白眼,随即接着说道:“第二次进新城的时候,我坐的是小小给我安排的车……”

“小小是谁?”麦阿瑟举手提问。

“红背蜘蛛手底下的肖姑娘,啊你不要打岔!”马义怒视麦阿瑟,接着说道:“我坐的是蜘蛛帮送货到新城的卡车,车上东西不多,全是箱子。”

“箱子?”张拾问道。

马义点点头:“没错,全是箱子。后来我在卸货的地方看到,所有的卡车上下来的都是箱子,灰色的,有金属搭扣的箱子。每一个都这么大。”马义比划了一下大小。

“不对,”张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新城与外面那些帮派和散客交换的地点应该是在城外,怎么会有送货进来的情况呢?”

马义冷笑道:“这应该就是那腌萝卜丝搞的鬼吧。”

“什么?”

“城里面的人以为开进来的卡车上装的都是希望天堂运来的货物,但其实都是外头帮派送来的用以兑换的资源,”马义摊了摊手,“等车开出去的时候,车上装着的确实是用来交换的物资。到了相应地点,过了几天,这些车又拉上下一次用于兑换的资源,开进城里,希望天堂的货物便又到了一批。反正这年头的卡车每一辆都脏兮兮的,搞不清哪辆是哪辆。这片区域是完全被控制住了的,没有人蠢贼敢冒犯几个大帮派,去抢劫卡车。所以这件事,简直是万无一失。”

“啪啪啪”,马义话音刚落,麦阿瑟就鼓起了掌:“马哥分析得太对了,马哥居然有这么强的分析能力,我真是……”

马义飞快地打断了麦阿瑟:“知道就好。还有,闭嘴不会有人当你是哑巴的。”

麦阿瑟撇了撇嘴:“如果一切真的按照马哥推测,那么这些东西,莫非都是新城生产的?”

张拾抿了抿嘴:“我也在思考这种可能性,但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除非……”

麦阿瑟眼睛一亮:“除非什么?”

张拾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除非我能找到我们队长,问个清楚。”

马义哼哼了两声:“你们队长,就是那个卫二吗?那小子神神叨叨的,三句里头只说两句,完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张拾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不清楚队长到底在想什么。”

麦阿瑟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你们在想什么。”

“喂,抬杠不是?!”马义指着麦阿瑟叫道。

“喂,大好机会放在你们面前,你们好意思让它溜走?”麦阿瑟跳了起来,指着那个庞然大物说道,“机会啊,机会啊!”

马义颇为不耐烦地回他:“什么机会?”

麦阿瑟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哎!我们上希望天堂好好看一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马义点了点头,朝麦阿瑟竖了竖大拇指:“今天你说了那么多句废话,我就听这么一句最靠谱。我们就上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哎,张拾,你那副表情做什么?”

听到马义的问话,张拾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啊。”

马义走到张拾面前,揉了揉对方的眉间:“我说,你眉毛都能夹死苍蝇了。”

张拾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预感。”

马义豪气地挥了挥手:“预感那种东西做不得数,别多想了。”

看着马义因为跃跃欲试而显得分外闪亮的双眼,张拾点了点头,把心底最后一丝不安藏到了最深处。

毕竟,他已经得到了曾经失去过的一切了,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还有啊,”马义搂着张拾的肩膀,略带憧憬地说,“上了希望天堂,应该就能治好你的病了。那个谁谁不是说有个什么亚希彼斯计划,听上去牛逼得很,绝对能搞定各种疑难杂症。”

张拾苦笑道:“只是一个医学计划而已吧。”

“管它呢,反正我们要上希望天堂了!”马义朝着在埋头敲敲打打的麦阿瑟喊道,“是吧,麦哥?”

麦阿瑟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什么,张拾也没能听清。

不过也许,就算最终不能上到希望天堂,这样的时光再长些,也是值得回味的吧。张拾这样想着。

16.

接下来的几天,张拾和马义都呆在这个麦阿瑟称之为修车厂的地方。马义总是坐不住,待一会儿就要到处跑,张拾倒是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喜欢能够帮着做一些事的感觉。

麦阿瑟的进度不是很顺利。他遇到的问题好像总是比他能够想象的多。他总是处于疯疯癫癫的边缘,在偌大的房间里窜来窜去,发泄精力,然后再一次投入工作。马义几乎每一次都要怀疑麦阿瑟,大概是自己早的东西都修不好,那一坨铁块到底是不是麦阿瑟生的,实在是令人疑惑。这些话每一次都能把麦阿瑟弄的抓狂,最后的结果是马义终于被麦阿瑟锁在门外,并被勒令不许再踏进修车厂厂门半步。

但是马义还是每天都要来报个到,原因无他,张拾十分乐意把他的时间贡献在这里,哪怕每一次马义都要抱怨上至少十分钟,这里的气氛让他如何压抑与感到无聊。

马义最终妥协了,因为张拾和他两个人都十分明白。张拾的时间不多了

张拾的睡眠越来越浅,质量也越来越差,他常常在半夜发起高烧,出虚汗。吃不下东西,原本就精瘦的整个人如今更加是瘦到了脱形。但是每天,张拾还是会起床,要马义送他来修车厂。

“至少我还能走,让我走走吧。”张拾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不见得知道我要死了,就连门也不让我出了吧。”

马义扯了扯嘴角:“我倒是想这样。”

张拾举起拳头,用了敲了敲马义的肩膀,马义脸色微变。这家伙手底下居然是有点力气的,马义心里想着。

“你没办法不让我出门的。”张拾笑得有些狡黠,像是偷了腥的小狐狸,“我打不过你,但我能跑。”

马义哆嗦了一下嘴唇,脸上堆起一个假笑:“你再跑,我可不见得还有个五六年的时间来找你。”

张拾拍了拍马义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轻声说:“不,你有。”

马义的假笑看上去越发像是哭一样。

“但是我没有了。”张拾轻轻叹息道,他撇了撇嘴,“但是这一次如果我跑了,你可能再也找不到我了。”

马义沉声说:“看不到你的尸体,你就是活着的。”

“看不到我的尸体,我就是活着的。”张拾跟着念了一遍,笑了,“好,我们一言为定,你一定看不到我的尸体。”

马义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子涌到眼角的湿意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咽了咽口水,用他最平稳的声音说道:“别磨磨蹭蹭了,还走不走。”

张拾则带着笑地回答他:“那我走了。”说着他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门边的时候,朝着马义挥了挥手。

马义不耐烦得朝他随意比划了两下。“你怎么这么像个姑娘!”他朝着张拾大叫,换回来了对方的一个微笑。

张拾挥挥手,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后。

马义像是泄了气似的趴在方向盘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过得格外得快,张拾给几个推进引擎换了新的零件,还给机翼上了新的涂层。麦阿瑟似乎被巨大的麻烦包围了,整个人一直处于奇怪的亢奋情绪之中,四处乱窜,制造噪音。

张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麦阿瑟说话,麦阿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张拾有些喜欢这样的环境,时光在汽油和涂料的味道里飞逝,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有麦阿瑟永恒不变的唧唧歪歪。

在和麦阿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张拾知道了这架飞船是安布罗斯留下来的。按照麦阿瑟的说法,安布罗斯当时乘坐的飞船和其他两架坠毁在地面坠毁,另外两架被摔得不成样子,安布罗斯的那架大部分完好。他们用这三架机器拼拼凑凑,重新造了一架新飞船送安布罗斯回去,而剩下的这架,则是麦阿瑟这几年用之前留下的零件,加上自己的印象拼出来的。

按照麦阿瑟的说法,如果不是马义,这架庞然大物可能就永远只是他的一个大玩具,这辈子都不会有被点燃引擎的那一瞬间。

张拾给机翼刷完涂料,给自己在椅子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他觉得自己眼皮渐渐昏沉,居然就这样坠入了梦乡。在堕入黑暗之前他记得自己似乎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马义来了之后叫醒他什么的,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张拾听到一阵争吵声。

先是安布罗斯的惊叫,然后是马义喝止他的声音,接着是安布罗斯暴躁的四处踱步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小老鼠惊慌的解释。

张拾感觉自己的眼皮很重,手脚也像是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喉咙里像是被堵上了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能听着三个人在他耳边低声讨论着什么。他听到麦阿瑟在尖叫:“你说那坨腌萝卜丝带人把我的破吧砸了?”

马义怒吼着叫麦阿瑟小一点声,小老鼠在一边弱弱地提醒马义不要吼人,麦阿瑟暴躁地虐待着地面——张拾觉得的自己如果能说话的话,一定会让他们都闭嘴。可惜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瘫软着,不远不近得接受着这三个人的魔音穿脑。

终于麦阿瑟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马义开始提议带上家伙去把安布罗斯的人连锅端了,麦阿瑟似乎再一次被逼到了要爆炸的边缘。他尖叫着:“快去啊快去啊,快去送死啊!”

张拾突然想到马义似乎跟自己说过麦阿瑟和安布罗斯的关系,以及被马义撞见的,他们两个火星四溅的“谈判”过程。张拾顿时觉得有点想笑,麦阿瑟夸张的行为只能告诉大家,他其实以及紧张得要死了。如果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欲盖弥彰。

欲盖弥彰的麦阿瑟被马义制住了,然后张拾感受到有衣物盖到了他的身上,他似乎听到马义抱怨了一句:“睡得真沉。”

张拾在心底苦笑了好几声,接着他听到大家离开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在了水里,四肢漂浮了起来,有光照耀在他脸上,他走进了光里。

他又觉得自己又睡着了。

张拾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重得像是灌满了铅,他花了好大力气把自己从被子里扒拉出来。他现在的喉咙口就像是吞下了一块烙铁似的疼着,每呼吸一次都像是钝砍刀拉扯着喉咙的缺口,十分难受。床头放着一杯水,他伸了伸手,握住了被子。水似乎放了很久,是冰凉的。张拾没有在意,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渴得不行了。

门突然开了。小老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低着头进了门,张拾手一抖,整杯水倒在了桌子上。

“啊……”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惊叫,小老鼠则像被惊到了,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张拾。

张拾咽了咽为数不多的口水,嘶哑的喉咙勉强发出声音:“水,翻了。”

小老鼠眼底顿时红了,他留下了一句:“我给你那水来。”说着就冲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虚掩着,张拾能够听见外头的声音,人们的说话声和玻璃杯互相碰撞的声音。

张拾撑着身子做坐了起来,呼了一口气。简单的动作就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他看着那扇没有关上的门,叹了口气。

马义顶着一头比小老鼠更为造型诡异的乱发出现在门口,他灰头土脸的造型让张拾一愣。马义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把张拾弄翻的杯子扶正,又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张拾手中。马义的身上有一股子酒气,有点重,但是马义居然还能稳稳地站在,甚至他还在微笑。

张拾颤颤巍巍的喝了一口水,觉得力气有点回来了。“马哥,我睡了好久了?”他带着犹豫的口气问道。

马义抿了抿嘴:“恩。你睡了两天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张拾指了指马义贴着胶布的鼻梁,又比划了一下嘴角,“还有这里。”

马义收回了张拾手里的杯子,柔声问道:“你睡了两天了,饿不饿啊?”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张拾倒是真觉得手脚无力都是由于腹内空空引起的,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饿了。”

马义听完回答,转身就走。张拾在后头才回过味来,强提着一口气喊道:“马哥,你是跟人打架了吗?”

回答他的是马义轻轻带上的门。

张拾揉了揉眉头,有点无奈。马义不想说的事情,真是用什么都撬不开他的嘴。他青肿的嘴角和眼角,还有鼻梁上的淤青,都明明白白告诉了张拾马义绝对打了一架,可能还不止一架。张拾想到了他昏睡过去之前听到的声音,心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马义绝对是跟人打架了。

说不定还打输了。

马义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捧着两只碗,一碗粥,一碗蔬菜和肉。马义把碗塞道张拾手里,又给他另一只手塞了跟勺子。

“你有力气吃吧?”显然不常做这种事情的马义有些硬邦邦地问道。

张拾用勺子搅了搅那一碗粥,问道:“安布罗斯来过了吗?”

马义哼了一声作为答案,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搅什么搅,快吃吧。”

张拾喝了一口粥,又问道:“你跟他起冲突了?你受伤了,伤得怎么样啊?”

马义翻了翻白眼:“我把你那个腌萝卜丝大哥揍到生活不能自理,下半辈子都要坐轮椅过日子了,你满意了没有?——喝粥够不够啊,吃点菜吧。”

马义话锋前后突转,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张拾探头看了看那碗配菜,伸出勺子舀了点。

“你打输了?”张拾咽下一口菜,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吃不吃饭?”

张拾喝了口粥,捧着碗看着马义:“你没打输干嘛这么暴躁。”

叹了口气,马义忍不住把脸埋在手里:“你干嘛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我想知道啊,”张拾戳了戳马义,“你把另外一只碗捧好了,我要吃。”

马义无奈地坐端正,给张拾当人工茶几。

“石头。”

“恩?”

马义没说话。

“你干嘛不说话。”

马义叹了口气:“我没把萝卜丝打残。”

张拾瞥了他一眼:“恩,我知道。”

“但是我也没打输。”

张拾的视线扫过马义的眼角、鼻梁和嘴角,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哦。”

“干嘛,你不信我啊。”

“没有啊。”张拾挑了挑眉,“你说什么我都信。”

“石头,你怎么这样。”马义站了起来。

张拾瞪了他一眼:“哎,你手上拿着我的菜呢。给我坐回来。”

马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张拾怒道:“坐下来。”

马义乖乖坐下了。他捧着碗,耷拉着脑袋,有点丧气的样子。张拾也没多说话,一门心思喝他的粥,吃他的饭。

沉默了许久,马义开口了。

“石头,你是真的不在乎你还能活多久了吗?”

张拾吃饭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咽下了嘴里最后一口食物:“你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马义看了张拾一眼,接着说道:“出了什么事儿你都没什么反应似的。喊你出新城,你也就跟我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你就答应了。”

张拾没好气地回答:“那你呢,你认定我杀了老头子快四五年了,怎么我说了一句话你就信了?”

马义挠了挠头:“那不一样。”

张拾笑着看他:“哪里不一样?”

马义瞪眼:“你说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啊,我是个有判断力的成年人……”

张拾没好气地打断他:“我也是个有判断力的成年人了。”

“是啊。”马义咕哝着回答,“今年十八了吧,小石头。”

“滚。”张拾拿起手边的枕头甩了马义一脸。

“哎呀好了好了别闹了。”马义手忙脚乱地挡着枕头攻击。

张拾收了手,抱着枕头冷笑:“还有什么要说的,马哥,别吞吞吐吐了。”

“安布罗斯前几天来,他说你要是上了希望天堂,得后悔一辈子。”马义摸了摸鼻子。

“你怎么看?”

听了这个问题,马义当即冷笑着回答:“我当他在扯犊子。”

“那就好了啊,”张拾摊了摊手,“反正你也不会听他的,你管他说什么?”

马义看上去有点惊讶:“小石头,你真这么看?”

张拾点点头:“是啊。”

马义搓了搓手,有些吞吞吐吐:“我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跟着腌萝卜丝回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马义低着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张拾叹了口气,下了床,扶着墙站了起来。他可能是躺久了,脚还有些软,走路晃晃悠悠的。马义见了,连忙扶着张拾,嘴里说道:“你干嘛下床啊,要去哪里?”

张拾甩开他的手:“去尿尿!”

马义连忙说道:“你知道往哪里走吗?”

“靠!”张拾怒了,“你有完没完?”

马义连忙闭了嘴,目送张拾出门。

张拾在拐角处,发现了缩在墙角的小老鼠。小家伙看上去慌神地厉害,以至于张拾经过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张拾蹲了下来,揉了揉小老鼠的脑袋。小老鼠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抬起头,看这张拾。

“你怎么了?”张拾皱着眉头看着小老鼠明显憔悴的神情,忍不住问道。

听了张拾的问题,小老鼠有些哽咽:“弟弟,身体不好了。”说完,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勇气似的,抱住双膝,嚎啕大哭了起来。

张拾知道小老鼠有个弟弟,身体孱弱,命不久矣,不过看着一向乐观开朗的小老鼠如今这副样子,他心里有些酸涩。平时小老鼠的坚强,有多少是为了做出来给人看的呢?

他无言地拍了拍小老鼠的肩膀,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最终,他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开。

但是,小老鼠拉住了他的衣角。

“石头哥哥,”小老鼠抽噎者拉住张拾的衣角,“你和马哥麦哥,真的能去希望天堂吗?”

看着小老鼠希冀的眼神,张拾不知怎么的,完全说不出否定的答案。他说:“是的。”

小老鼠眼睛亮了亮:“那么,你们能找到那个神奇的仪器吗?”

张拾叹了口气:“没有什么神奇的仪器的。”

小老鼠神情一黯,放开了捏着张拾衣角的手,重新又缩回去了墙角。

张拾不忍心看到他这副样子,只好说:“但是你弟弟的事,可能还有转机。”

小老鼠摇了摇头,把脸埋在了膝盖里,再也没说话。

张拾叹着气,离开了。

回到了房间里,张拾发现马义不见了。他顺着喧嚣的声音来处走去,推开门,发现眼前赫然是破吧。

马义正站在吧台后面,给每一个挤到吧台前的人手里塞上一整瓶酒。他大笑着喊道:“多喝点,喝个爽快!”

人群随着马义的吼声爆发出欢呼的热浪,几乎要把屋顶掀翻。至此张拾可以完全肯定麦阿瑟并不在破吧里,如果他在的话,他一定会把这样的马义连同那些已经喝的站都站不住的酒鬼们都扫地出门,然后抱着他所剩无几的存货嚎啕大哭。

马义似乎没有看到张拾,他给所有人发完酒之后,自己拿了一瓶靠着吧台又喝了起来。张拾挤过人群,钻到了吧台后面。

看到张拾的马义有点惊讶:“你怎么出来了?”他朝张拾叫道。

“你们吵死了!”张拾朝他吼回去。

马义立刻朝着人群大叫:“都给我TMD小声一点,听到了没有!你们吵死了!”人群对于马义的吼声置若罔闻。倒是马义朝着张拾谄媚地笑道;“你看,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要小声点了,你回去睡觉吧。”

“你喝多了。”张拾无奈地说道。

“什么?!”马义一只手放在耳边,一副我听不清的样子。

“你!喝!多!了!”张拾领着马义的耳朵叫道。

马义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嘴里说道:“这个人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清。”

人群太过拥挤,张拾甚至觉得自己都要透不过气来了。他拉着马义的胳膊朝他嘶吼:“你能不能不要装疯卖傻了?”

马义一把甩开他的胳膊,跳上了吧台。他把手里的酒瓶往脚下一摔,大吼道:“都TMD给我闭嘴!”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在房间里格外刺耳,马义的声音大得张拾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人群居然在此之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马义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各位都知道,新城的安布罗斯前几天来砸场子了!我们要是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那岂不是丢人我们这帮人的面子。我们把面子挣回来!”

人群里响起一整讨论声,有个人问道:“马哥,我们这是要杀上新城吗?”

“呸,我们干嘛杀上新城,我告诉你们,你麦哥,和我马哥,和我马哥的小弟,”说着他指了指张拾,“要杀上希望天堂。”

人群里一阵静默,大家看向马义的眼神里头都带着不信任。

“你们不要不相信,”马义冷笑,“等老子回来了,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希望天堂!”

有人喊道:“哟,马哥,你要是上去了你还能回来啊!”

马义大叫:“我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吗?”他朝着张拾大叫:“我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吗?回答我,我是吗?”

张拾无言地抹去马义因为太过激动四溅的口水,冷淡地回答:“不是。”

马义摊着手对大家说道:“听见没有,我小弟说我不是啊。”他又对着张拾道:“我是不是答应过一定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希望天堂啊?”

张拾皱着眉头对他说:“你下来吧你喝多了。”

马义捏着张拾的肩膀,朝着张拾嘶吼:“我是不是答应过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希望天堂啊?”

张拾被捏得痛地皱起了眉头:“是!TMD是的。”

马义放开了他,张拾扶着墙才勉强站住了身形。“我马哥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得到!”马义对着人群大吼,“我们喝酒!”

“噢!”

“喝酒喝酒!”

“对对喝酒!”

“噢噢!喝酒!”

被这场闹剧洗礼的人们好像被最后一句话给重新带回了现实世界,纷纷举起酒杯又喝了起来。场面一下子回到了原先闹哄哄的样子。

马义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一把捏住了张拾的手。他用的力气如此之大,把张拾的手捏得发白。他说:“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张拾觉得有一股子热气涌上双眼,他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恩。”

“你会好起来的,你会活下去的。”马义抱住了张拾,浑身的酒气熏得张拾鼻尖一酸,有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

“恩。”张拾听见自己这么回答,然后反手抱住了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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