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诡事·翻尾石鱼(二)

翻尾石鱼

(二)万千苦,一杯茶

陈道长的右眼覆有点点淡金色的鳞片,左眼淡蓝色波纹;二者非贴脸上看,近乎不可见;这便是所谓阴阳眼。来P大后,每日清晨他都会用清水观带来的观音水“点睛”,以遮其貌,点好之后,鳞纹皆隐,双目如常,连他师傅也看不破,几乎称得上万无一失。不想在这湖心岛上,被名为矛三的老先生一语道破,自称有缘,邀他长谈。

陈道长暗自心惊,知老者非平常人,但亦不露声色,面对矛三的邀请,拱手称谢。

进得亭内,一切摆布古香古色,不见一丝现代生活气息。唯独墙上,不挂山水古人,挂的是毛主席半身像,两边是其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厅中间一张八仙桌,桌上一套刚水洗过的瓷茶具,左右两把官帽椅面朝门。

“坐。”矛三伸手一请,自己在右首坐下。

“不敢。”陈道长连连摆手,退站一旁,“此座当留贵客,小生站着就好。”

“哦?你怎知老朽今天有客临门?”

“小生见这洗具凝新,又恰逢先生正大开门。”

“哈哈哈,妙啊。贵客算不上,一个老友罢了。你先坐着,那不还有小方凳嘛,等会让他坐那。”

陈道长自觉搬过小凳子坐在一旁,矛三亦不勉强。

两人相谈片刻,只听门外先是一阵长笑,一位白发长鬓老者如仙人一般,翩翩而来。面容俊朗,一身白袍,手上还撑着把油纸伞。

好一个……俊老头!

“哈哈哈,三爷。”他打招呼的时候,视线似乎并不在屋内人身上。

直到他停在亭口,收伞下蹲,怜爱地撸起了趴在门边的橘猫。

啊,三爷是指橘猫三毛啊。

 “三爷,您瘦了。”

三毛凶狠地用爪子阻挠老者不规矩的手。

“看我带了什么宝贝!”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打开,是一把猫粮。老者放下猫粮,满怀期待地盯着橘猫。

……

“咳咳。”矛三用力地咳了一下。

老者回头一瞥,“咦?原来还有活人在啊。”他依依不舍地起身,恢复不食烟火神色起身往厅内走,忽地在陈道长面前停了下来,“你,看得见我?”

什么意思?我不应该看见么?陈道长内心一动,老者是妖?陈道长暗暗用意念增大阴阳眼功率,终于感受到其不寻常的气息,水一般的气息,他不是妖,他是灵。

“哈哈哈,给两位互相介绍一下。”矛三站起来走到两人边上,“这位是我新认识的小友,陈道长,天生阴阳眼。”

“这位是我多年至交好友,炎火火;或许你更清楚他的另一个名号——诗人。”

“诗人?”陈道长瞳孔一缩。

“不错,正如你所想,未名湖底的诗人,未名湖的湖灵。”

昨夜刚听的传闻,今朝就遇了正主,可真是冥冥天意。

诗人同样诧异地看了陈道长一眼,同时轻哼一声,“小朋友,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可不礼貌。”

“晚辈知错。”陈道长拱手认错。

三人再次入座,矛三昨夜新得一壶好茶,他让二人稍坐,挥手让橘猫去取;不一会儿,橘猫叼来一包茶叶。矛三尽数倒入茶壶中,其色乌亮,似是铁观音。

矛三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陈道长正是不解,空有茶叶不见水,不用水泡,莫非干吃?却见诗人伸出双指置于壶口,娟娟清流从其指尖流入壶中,不一会儿,没过大半,屡屡青烟,袅袅而升,竟是烫水。

矛三不客气地把这第一泡茶倒入茶船,谓之“洗茶”。放回茶壶,诗人默契地再伸手一指,又是一股温水,顷刻又铺满茶壶。

这第二泡恰好三杯,先一杯给诗人,再一杯给道长,最后一杯给矛三自己。陈道长双手接过茶杯,置于鼻下,轻轻一闻,一股清香,淡而不寡,沁人心脾。

“随意。”矛三伸手再请,而后自闭眼品茗,诗人如是。

陈道长亦不拘泥,轻抿一口,甘苦相依,贯彻喉舌。正要开口夸赞,忽得一股强烈的悲愤升起,他瞬间双目通红,腾地起身,直要杀人;又是一股无尽孤独之感涌来,让他又跌落坐地,泪贯两行;孤独之后又有极尽悲凉,悲凉之外,又起相思。种种苦痛来回交织,绵延不绝,深不见底,令他几欲崩溃,生不如死。

他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嚎啕大哭;浑身颤抖,汗如雨下,四肢冰凉,抓挠撕衣,极尽丑态。直至忽然一股一无所有的空寂感充斥全身,陈道长嘴角泛起微笑,品出一种“空寂灭”的幸福。一杯茶有万千苦,万千苦后皆成空;看破这空,便得极乐。

陈道长久久不能回神,待他重新感知到现实,已近黄昏。

矛三与诗人,仍对坐两侧,陈道长却觉得恍若隔世,莫非来生。

“如何?”矛三问。

“小生从未喝过如此之茶,其苦千万,其乐极乐,无以言表。”陈道长回答。

“其苦千万,其乐极乐;妙啊。”矛三道,“你可知你喝的是什么茶?”

陈道长不敢回答,看向诗人,诗人面无表情,双眼无焦。

“这是千百投湖者生命的最后一叹,是最悲切,最悔恨,最无助的最强音。包含了生命最终问题——死亡的回答。在他们意识的最后一刻,生的虚无,死的恐惧,自杀的勇气,所有的念头从他们的身体里飘出,融入这未名水,成为诗人身体的一部分。诗人把它感受的千万分之一投入这茶壶中,就有刚刚你喝下的这杯千般滋味茶。”

陈道长愣在当场,是了,这茶水,正是源自诗人身体内的水。没想到这水里竟蕴含如此多投湖者的怨念;如此之强的怨念又只是诗人感受的千万分之一,那诗人,岂非每日,每时每刻,受这千万种苦!

陈道长对着诗人,长长作揖。

诗人挥了挥手,“习惯了。”他说。

陈道长接着问,“小生还有一事不解,那最后的‘空寂’感是从何而来,莫非正是佛家所言的‘极乐’?”

诗人说,“是也非也。看破是空,看不破也是空;我炎火火不过是一具空壳,这湖水里有什么,你喝的就是什么。”

陈道长还要再问,矛三适时放下手里茶杯道:“时候不早,小友你该回去了。”

陈道长心里千头万绪,他隐约觉得诗人话有隐喻;但矛先生既然已经发话,他也只能道谢离开。临走前他最后回头看诗人一眼,诗人已经嘻嘻哈哈地扑向三毛而去,不复先前惆怅模样。


离了湖心岛,夜已如盖;陈道长一路冥思苦想。想那千般滋味茶,想投湖自尽的人种种遗念,尤其想那最后的空寂感;谁会抱着空空如也之念去自杀呢?若是万事皆休,又何须匆忙一死?虽见着诗人真灵,那留学生投湖的传闻也未能得以验证。此外,这八角亭亦不寻常,四方八卦,似是风水大阵,亭底下莫非还镇压着什么?矛先生亦是奇人,能看穿他的阴阳眼,能和湖灵诗人席坐饮茶……这一下午说来匆匆,却叫陈道长久久意难平。恍惚间,他又与谁撞个满怀,一抬眼,还是上衫囡囡。

“囡姐。”他叫道。

“呸。”上衫囡囡面色极差,不似早上风光模样,“谁是你囡姐!滚开,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陈道长定睛一看,上衫囡囡的眼眶通红,明显刚哭过。她身体略带摇晃,左手拿着一个酒瓶,右手袋子里还有几听啤酒。囡姐被欺负了,不开心了。

陈道长何时遇到过这种情况,虽有心安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你滚开没听到么?”上衫囡囡抬眼瞪他。水汪汪的眼睛,恶狠狠的眼神。

“哦哦哦。”陈道长下意识地测过身。

上衫囡囡甩头大步朝前走,陈道长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不决,忽然又见她回头。

“陈道长!”

“囡姐。”

“过来!陪我喝酒去。”

“好。”陈道长跟上囡囡。

两人在湖心岛边的石舫上坐下,由于学校里的恐怖传闻,夜里此处已空无一人。囡囡从袋子里掏出一听啤酒起开瓶盖,扔给陈道长。

陈道长张嘴想说他不喝酒,上衫囡囡把自己的瓶子碰了过来,“干杯。”她说。

“干杯。”陈道长喝了一口,味道难喝极了。

上衫囡囡看他痛苦的表情一下子笑了“你不是没喝过酒吧。”

“嗯,师傅不让喝。”

“真是没用的弟弟。”上衫囡囡仰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然后放下空瓶,看向远方湖面,不再说话。

陈道长也不说话,同样看向远方,却是用余光偷偷瞄上衫囡囡的侧脸,一道泪痕刷地从她眼角划到下巴,而后滴滴眼泪滴到裙上。陈道长看着格外心疼,又不知所措,一恼之下,也举起啤酒,狠狠地喝了起来,直喝了大半瓶,忽然呛到,狠狠咳起来。

上衫囡囡无语回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咳太假了。”

陈道长不咳了。

又是沉默。

“别试图安慰我,坐这陪我就好了。”上衫囡囡说。

“好。”

于是上衫囡囡大口大口喝酒,大滴大滴流泪;陈道长就在一旁静坐;月如勾,天上一个,水里一个,巡逻的电动车在湖边一圈一圈地经过。

酒喝完了,上衫囡囡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回头对陈道长甜甜笑了出来,“谢谢弟弟,姐姐好多了。”

她摸摸陈道长的头,忽然把脚从船边收回来,脱去鞋袜,露出一双如玉凝白的小脚,十个脚趾粉嫩可爱。

“帮我看着,我醒醒酒。”

她站起来,双脚一用力,跳进了未名湖里。水波荡起层层浪,她的身影没入湖水里,却不再起来。

留学生!

夜晚!

未名湖投湖!

陈道长的脑子如遭雷击,囡囡要自杀。他忘了自己并不会游泳,几乎就要跟着扎下去。

忽然,在月光最明亮的地方,上衫囡囡的身影又从水里浮现出来,月光打在她的身上,美如神女。

“哈哈哈。”她轻快地笑出来,而后像鱼一般在水里翻涌。巡逻的车很快注意到了她,朝这边骑来,有保安在喊,命令她即刻上岸。

上衫囡囡吐了吐舌头,她才不管呢;她在水里多灵活啊,没人能管到她,就算他们都跳下水也抓不住她,她就想在水里游着,泡着,脑袋晕晕的,水波贴着她每一寸皮肤,她放任身体的游动,什么也不管。

围在岸边的保安越来越多,已经有人在脱衣服准备下水;这时,一声清脆的湖面拍打的声音在陈道长的脑海里响起。

上衫囡囡浮在水面上,忽然不动了;她伸出两只手,缠绕交错,往天上举;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一下子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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