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真焰菩萨·中》

《谪仙记·真焰菩萨·上》

那红色的十字架在他手中闪耀,月光透过玻璃将鲜血洒在地面上

沿着黄河一路向南,沿途的景观从黄沙漫漫变成了青山绿水,虽然近冬,但两岸依旧是青翠连绵,不时能看到一团团红粉的花树在朔风里摇曳。

辛酉从船家那里取了早饭,晨曦穿进珠帘,她眯眯眼,叫醒了正在打坐的甄燕,说是打坐,其实是睡觉,她原先落在佛教徒手里,从五岁开始,他们就要她苦修,一日一餐,从早到晚的诵经,睡觉也必须是作冥想式,不许躺着。

甄燕睁开眼,一双金色眸子在阳光下滟光流转,她伸伸腰,舒展开了僵硬的双腿,呆呆的看了会儿已经在吃饭的辛酉,然后爬下床,找到水瓢,跪在船板上,舀了碧绿的江水,咕噜咕噜的漱口,洗洗脸,洗洗手,又乖乖的坐回辛酉身边。

早饭是白米粥,船家蒸了花卷,还有两小碟江南风味的酱菜,色彩鲜艳,很是开胃。

甄燕低着头,端起自己的粥,小口的啜,一点声音也没有。

“吃个花卷。”辛酉抓起一个花卷递到甄燕眼前。

“好。”甄燕接过来,放下粥碗,小口的咬。

“吃菜。”辛酉把酱菜碟子推到甄燕面前。

甄燕的头更低了,脸变得嫣红。

辛酉注意到她没摸过筷子,脱口就问:“你不会使筷子?”

甄燕摇摇头。

辛酉无奈的起身去找勺子,是她疏忽了,忘了她需要学的还很多。她带着小姑娘一路逃到马帮的营地,奔波一昼夜来到港口,路上她一边防备追兵,一边询问甄燕以前的遭遇,她问什么,甄燕就说什么,性格乖巧的很。


甄燕出生在酒泉,三岁那年被里正从奶奶手里夺走,献给了敦煌的佛教首领,那个老光头给甄燕说了她的身世:“出生之前天空翻滚好似火海,出世的瞬间,一道火柱冲天而起,天地失色,等家人畏缩的来到你身边,房子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你的父母也是,连骨灰都没留下。”

那是个冬天,整个酒泉的炎热却超过了盛夏,异常的高温持续了近十天。

甄燕的奶奶舐犊情深,不顾家人的反对,独自带着甄燕到了一片荒地生活,因为村子已经容不下这个“妖异”的婴儿,她长到三岁,老光头听说了她的神异,从敦煌巴巴的赶过来,用黄金换回了“菩萨”。

老光头认为甄燕天资绝佳,一定会成为佛教发扬光大的契机,所以他不许她做任何多余的事,只要刻苦修行,修行到感动上天,再次降下神迹,这就是她一辈子的价值所在,于是她被人喂着吃饭,奴仆替她穿衣服,走路被人抬着,没人敢和她说话,更没人敢和她做朋友。

所以她只能在深夜里自己和自己说话,有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模仿白天听来的,别人的对话,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说着说着,他们就笑了,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但甄燕知道,除了念经打坐冥想祈福,她做什么都是不该,都是多余。

“徐妈,一会儿给菩萨端壶茶。她好像渴了,嘴都干了”

“菩萨为什么不说话啊。”

“菩萨怎么能跟凡人说话!”

“菩萨几岁了啊。”

“你管这么多干嘛!新来的就是话多。”

“我就是话多,你看她什么都不能干,整天就坐着,哪里像个小孩?”

“那你说菩萨应该干什么?你就是愚昧,不懂规矩!”

“我不知道菩萨该干什么,我只知道这孩子真可怜,这么活着憋屈死了!”

“你声音小点!好了好了,你明天不用来了!过会儿去把工钱结了吧!”

可怜,众生可怜,憋屈,是什么意思?


“喏,勺子。”辛酉坐下来,看着甄燕笨拙的用木勺吃酱菜。

甄燕嚼到了一个辣椒,小脸通红,伸着粉嫩嫩的舌头,大口的咽了半个花卷,又噎的咳嗽,急乎乎的去喝粥,粥还烫,她含着一大口热粥不上不下,眼泪汪汪的望着辛酉。

辛酉忍俊不禁,忙去拿了茶壶,倒一杯昨夜的凉茶递给她,甄燕喝完,又抱起茶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喝这么多凉水,可是要拉肚子的。”辛酉摸摸甄燕的头,递给她一块手帕擦眼泪,甄燕不解的眨眨眼,辛酉知道她又不明白了:“拉肚子,就是出恭,出很多恭,要蹲很久。”

“好恶心。”甄燕嫌弃的撇嘴:“吃不下饭了。”

到了下午,因为贪看夕阳,受了些冷风,甄燕果然拉肚子了,加上忽然换了环境,她有些水土不服,难受到夜里,骤然发起烧,好在船家备了药草,辛酉一边用小泥炉煎药,一边守着甄燕,隔一阵就要把她头上变温的帕子取下来重新浸过冷水,折腾了一晚,甄燕的身子终于降了温。

辛酉看着榻上小小的甄燕,那是她小小的,会长大的拖油瓶,未来某天她会嫁人,离她而去,但现在,她得照顾好她,还要教会她很多事情,好在她聪明,学得很快,以后接活儿就要想着家里还有个没爹娘的孩子,不能太拼命,她自己就是十几岁没了爹娘,这才混成了闯荡江湖的猎人,可不能教她重蹈覆辙。

但这一行不是最忌讳瞻前顾后的吗?老祝不就是……

辛酉扑哧一声笑了,她怎么跟个添了闺女的娘似得,想的真多,过一天算一天,哪有那么多万一?

她俯身,额头贴着甄燕的额头,不烫了,辛酉安下心,甄燕却突然睁开了眼,一双金色的眸子像是流动的黄金。

辛酉愣住了,思绪瞬间回到几天前的敦煌石壁,她这一生,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深爱过的男人,因为这个女孩死了,尸骨无存。

辛酉仿佛重返了那个火光滔天的黑夜,何欢的身影一点点被焚烧殆尽,她皱眉,推开抓她胳膊的甄燕,把药汤端了过来:“这是药,喝了它。”

甄燕点点头,接过碗连药渣都喝的不剩,她苦的咂嘴,辛酉冷漠的瞥一眼,掀开帘子走掉了。

辛酉对甄燕的态度就这样忽冷忽热,甄燕也渐渐习惯了辛酉的反复,适应了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

毕竟,从血缘来看,她们两个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辛酉对外称甄燕是她表妹,随她一起来江南寻亲。


坐了五天船后,“姐妹”俩到达了温州码头。

在水上呆久了,忽然走在地上会让人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根据老祝生前的只言片语,辛酉找到了一家布料铺子。

铺子里站着一位中年妇人,见到辛酉进店,笑吟吟的从银柜后走出:“小娘子要买什么料子,我帮着你挑挑!”

辛酉缓缓的说:“大姐,你认识祝晃吗?”

妇人脸色一变,领着辛酉和甄燕进了里间,她警惕的打量辛酉:“他从不把真名告诉别人,你也是猎人吗?”

“我叫辛酉,老祝应该和你提过我。”辛酉叹息一声,决定快刀斩乱麻:“他死了,具体的细节你不要多问,估计除了我也没人会来通知你们了,悄悄把丧事办了吧。”她掏出准备好的钱袋:“这是…他留给你们的银子,你且收着,好好抚养儿女吧。”

妇人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两行眼泪无声无息流下来,她扑在辛酉身上,压低了声音啜泣,“他有没有遗言。”

“事出紧急,他去的也突然,不要伤心过度,你还有孩子。”辛酉安慰的拍拍妇人的背:“我不能久留,你好自为之,保重。”

出门时,辛酉看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领着一个更小的男孩回到了店铺,女孩蹦蹦跳跳的来到妇人身旁:“娘亲,我把弟弟从书塾接回来了,爹爹还要多久才回来呀?”

“还要很久呢,你们越乖,爹就越早回家。”妇人已收起了悲伤,但眼角还红着,她很温柔的笑着,从一只碗里取出两串糖葫芦分给了姐弟两个。

辛酉回头看了一眼,牵起甄燕的手离开了。

“这是什么?”甄燕指了指一个小贩的木匣。

“冰糖葫芦,吃吗?”见甄燕害羞的点头,辛酉笑了,她应该是刚才就在布料铺子注意到了这种长相可爱的食物,但当时没好意思问。

“两串。”辛酉付了铜板,给了甄燕一串:“里面是糖渍山楂,外面又裹了糖衣。”

甄燕张嘴咬了一个,奈何嘴巴小,塞了满满一口,还没吃完,她就含混的说话:“好吃。”她瞅瞅含笑的辛酉,疑惑的问:“你只看我吃,你怎么不吃?”

“这串也是你的。”辛酉蹲下身,用手指揩了甄燕嘴边的糖渣:“第一次吃,让你吃个够。”

“那个祝叔叔,死了?”甄燕忽然问:“因为死了,所以你要看他的家人?”

辛酉拉着甄燕继续走:“是。”

甄燕继续问:“奶奶死的时候,严静法师没让我回家。”

辛酉脚步一滞:“可能…是他忘了吧。”

“那那个哥哥呢,他也死了,我们也要去见他的家人吗?”

辛酉心尖一疼,幽怨的低头看甄燕,她若无其事的吃着糖葫芦,津津有味的样子,并不晓得自己的话是在往辛酉伤口撒盐。

何欢父母已死,师傅张天师也早将他逐出师门,他漂泊江湖这许多年,除了四处留情,并没有任何同道,毕竟与他志同道合,也就意味着两人是竞争对手。

现在他死了,死的无声无息,江湖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像他从未轰轰烈烈过似得。

而每当辛酉以为她能将何欢淡忘的时候,甄燕就会恰到好处的提醒她,他活过,闯进过她的生命,并且死去不久。

“不用。”辛酉松开了甄燕的手,把糖葫芦扔进垃圾堆:“他和你一样,没有家人。”

甄燕在原地愣了愣,小跑着追上了辛酉。


辛酉还是决定回到长安,那里有她熟悉的环境,许多被悬赏的人也选择躲在长安繁华的市井中,所谓小隐隐于市,诺大的长安城,有足够多的肮脏角落供他们苟延残喘。

她带着甄燕北上,又是半月舟车劳顿,再次回到了皇城。

辛酉把甄燕交给熟识的客栈老板照看,自己买了巨量的火药到了猎人们的长安会馆,她举着炸药包一直闯到议事厅,终于找到了严重发福,人称“猪侠”的会长。

“会长,求求你们放过我。”

“喂,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是要求我,我不答应你就要把我变成烤猪是吧!你这是在威胁好不好!”

“何欢死了。”

“我知道,都护府已经通知了公会,你把炸药放下,咱们还能好好说话!”

“你帮我澄清一下,我真和他没关系。最好把他的死讯广而告之,别再让无知群众找我麻烦了。”

“没问题,喂!你不要再走近了!喂!你别靠我靠这么近!”

“一言既出——”辛酉举起手掌。

会长和辛酉击掌“驷马难追。”

辛酉长吁,脱力的坐到椅子上,会长试图挪走炸药包,被辛酉发现,失败,只好退几步,坐到了台阶上:“都护府说你去了敦煌,但和何欢不同时,还干扰他们执行公务。”他摸摸下巴:“他竟然把你放了?”

“嗯。”辛酉仰着身体,姿势很不羁:“他们怎么判断何欢死了?”

“地上那么大个火坑,他的剑也断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除非他会法术。”会长言之凿凿的分析道。

巧了,他还真会法术。

“哎哎哎,讲真,你被他那个了吗?”会长很猥琐的用手指捅捅鼻孔。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点了它!”辛酉炸毛,把炸药包举高高。


辛酉在西边城郭买了间店铺,店铺后面带了个小院子。

思来想去,征求了甄燕和朋友的意见后,她决定开一个豆腐铺子。

据说卖豆腐不会亏本,做成什么鬼样子都卖得出去。

是的,一个擅长黑火药的女人决定转行卖豆腐了。

同样,人是不可能抗拒生物钟的,半夜三更,你还是能经常见到那阴测测的黑影,毕竟老本行来钱要快得多,对辛酉来说也更容易上手。

“孙大娘,听说隔街新开了家豆腐店?”

“是啊,那豆腐做的可白了,豆浆也好喝的紧!”

“哦?我听说是一对姐妹开的,还都长得不错?”

“那是,都俊着呢!就是大姐太懒了,一觉能睡到中午,一间铺子都靠七八岁的小妹支张着,那小丫头可能干了,起大早就赶着驴磨豆子,勤快的可怜人!”

“这大姐真不是个东西!把妹子当苦力使!”

“谁说不是呢!那妹妹长得不要太漂亮哦,还有一双金眼睛!”

“金色?像番人的眼?”

“不不不,比番人美得多!就跟镶了两颗宝石似得!”


“燕儿,你是不是长胖了,摸着好软啊…”辛酉大夜摸到甄燕床上,一双手胡乱的在她身上到处摸。

甄燕把辛酉的手从胸口拿开,不用问,她肯定又喝多了,嫌自己床铺太凉,图着暖和就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甄燕凑近辛酉裸露的脖颈,嗅着她身上的酒味,搂住了她纤细的腰,她都已经二十六了,身段却依旧和十年前的少女一般轻盈。

十年,白驹过隙,其实也不过眨眼间。

甄燕也到了十七岁的花样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应该是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惊艳,她个子拔得很高,皮肤比铺子里的招牌奶豆腐还白嫩,长发及腰,天然带着些卷曲,加上那双勾魂摄魄的金瞳,俊挺的鼻子,樱桃小嘴,扑面而来的异域风情足以让男人瞬间倾倒。

难能可贵的是,这样耀眼的甄燕,却几乎不出铺子和家半步,话也很少,自然而然的少了很多闲言碎语,这更衬得她人美心更美,德行高洁。

加上她那个威武异常的大姐,来铺子里找麻烦的登徒子几乎绝迹。

去年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地痞,领着十几个人壮胆,专程到店里调戏甄燕,摄于甄燕的盛颜,他没敢太放肆,于是调戏的很含蓄:“小妞,把头发解开,让大爷瞧瞧你的头发!”

甄燕懒得理他,专心给给豆浆加蜂蜜,长马尾摇摇晃晃,晃得地痞心旌摇曳。

地痞告诉自己:不要怂!你可是要称霸长安的男人!怎么可以止步于一个小豆腐铺子!

他勇敢的向前一步走,举起了沙包大的拳头,吼出了平生最大的声音:“小妞!把你的衣服解开!让我看看你的——”

啪,一个酒坛子砸的他头破血流,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从怀里掏出一个砚台,三拳两脚就把地痞的手下干翻,她脚步虚浮,脸上显着酡红,晃悠悠的走到地痞面前,指着他说:“你!有——勇——气!”

然后,她干脆利落的用砚台把地痞拍晕了。

那砚台是辛酉买给甄燕练丹青的,后来甄燕嫌脏,辛酉只好重新买过,拍过人的那块,就真的变成了辛酉的独家凶器,并且例无虚发。


公鸡打鸣了,甄燕轻轻起床,替辛酉把被子掖好,把她脸上的乱发捋到耳后。

天已经灰蒙蒙的亮了,月牙被晨光照的透明,只剩个轮廓。

甄燕牵出阿珍,阿珍是头母驴,已经在豆腐铺工作了六年,可谓劳苦功高,上一任拉磨驴因为贪吃黄豆撑死了,甄燕难过了很久,耐不住常客劝慰催促,这才让辛酉从集市上把阿珍拉了回来。

虽然阿珍脾气倔,但对甄燕却很顺从,指东往东,绝不唱反调。

磨了一个时辰黄豆,大概就够了一天的用度,甄燕挽起衣袖,把头发扎好,哼哧哼哧的做豆腐和豆浆。

忙到天色大亮,就有早起的车夫和官差来买豆浆,陈捕快打着哈欠坐到小凳上:“燕姑娘,一碗豆浆。”

甄燕知道他爱吃甜,多加了一勺蜂蜜:“陈大哥又值夜班啊。”

“是啊。”陈捕快呡了口豆浆:“甜香!前一段是因为那个女猎人,疯了一样的炸人!完全不顾宵禁!”

甄燕心里替辛酉道个歉,嘴上赶紧转移话题:“现在呢,出什么事了?”

陈捕快看周围没人,低声说道:“我只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声张,我是想叫你晚上警醒点——”

“你说”甄燕配合的压低了声音。

“城里出了大案子,皇宫和几个大户家里死了女眷,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咬脖颈致死的”

“不是野兽吗?”甄燕皱眉,这事情听来耸人听闻,兴许是捕快在夸大其词。

“野兽总不会把血喝干却不吃肉吧。”陈捕快放下碗,整整腰带:“我多言了,燕姑娘你晚上锁好门窗,最好跟你姐姐睡在一块,就她那暴脾气,野兽遇上都得逃命!”

嗯,已经睡在一起了……

“谢谢陈大哥提醒。”甄燕把他送出门,拐回自己卧房,辛酉翻了个身,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隐约听得见她在磨牙,甄燕从地上拽起棉被,给她盖严实,然后去草房喂阿珍。

过了中午,辛酉终于起床,睡眼惺忪的摸到店里找吃东西,甄燕眼疾手快的替她把衣领束好,这女人年龄大了,越发没羞没臊,敞着襟子都敢往外跑,虽然也没什么看头,总归是惹人遐想。

“有炖菜和包子,要吃什么?我给你热热。”甄燕给炉灶生火,冲了杯蜂蜜水端给辛酉。

“包子,我吃包子。”辛酉打个酒嗝,撑着椅子,把脚放到了桌上。

“猪肉白菜馅。”甄燕看到有人来,又扫到辛酉的鬼样子,无奈的说:“你快把脚放下来!真脏。”

来人是个光头。

辛酉的眼中闪过锋芒,把手伸到怀里掏砚台,甄燕故作镇定的微笑:“师傅要买什么?”

光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是乐知大师座下小沙弥,今天是来推销符咒的。”

辛酉猛拍桌子,大咧咧的骂起来:“说的什么呀,我都听不懂,狗屁不通!”

光头不急不恼,仪态不卑不亢:“我是佛教中人,所以自称贫僧,对乐知大师执弟子礼,所以自称沙弥,施主不必多怪,等日后我教发扬光大,响彻长安,施主也必皈依我佛。”

甄燕松了口气,知道这和尚不是来找麻烦的,她把和尚让进屋里,问:“那小师父,你要卖什么符咒?”

和尚掏出一沓黄纸:“施主可听说了皇宫里的命案?”

甄燕翻个白眼,徐捕快还说这是秘密,看样子是连扫大街的都知道了,就她这个不出门的还蒙在鼓里。

“略有耳闻。”甄燕看炉子冒了蒸汽,就把笼屉撤到辛酉桌上,顺手把鞋印用抹布擦了。

“我家乐知大师被太子亲自请到宫闱,做法三天,总算把那怪物赶出了皇宫,但怪物道行高深,大师需要时间准备法器才能将它彻底除去,也就间接放任了它为祸长安,罪过罪过!”和尚痛心疾首的样子,继而露出一种职业化的微笑:“但只要有了这种经由大师开光的符咒,怪物就不敢踏进门槛半步,管保家宅平安。”

呵呵,好会做生意的出家人。

甄燕心里冷笑,面上做敬仰状:“这…要卖多少钱?”

“不要钱。”和尚摇头,解开包袱,拿出一件青袈裟:“只要你们在这袈裟上签名,诚心信教,符咒免费奉送。”

甄燕看那袈裟,大半部已经密密麻麻的签满了人名,一股寒意掠上心头,她本以为远离了敦煌,就远离这些吃人的教派,看来是她太天真了。

“我签!”辛酉只想让他快些滚蛋,急吼吼的在袈裟上写了鬼画符,抓了两张符咒塞进布袋。

和尚急了,说话显出了河南口音:“弄啥哩!一个名字一张符!”他指着甄燕:“你也写!快点!”

甄燕看他露出了粗鄙面目,想来职前培训也并未让他脱胎换骨,她签过名,叫住了就要离开的和尚:“你们有多少人在渡引?”

“算上我,一共三百人。”和尚鞠个躬,走掉了。

一个袈裟大概五百个名字,三百个袈裟十五万个名字,哪怕只有一半人信了,这也是个可怖的数字,念及此,甄燕打了个冷战。

和尚走出不远,惊觉的回头看了看豆腐铺,立刻叫了车夫赶往乐知下榻的驿馆。

“这是真货吗?”辛酉把符咒摊在桌面。

“普通的祈福咒,没有驱魔作用。”甄燕抚摸着黄纸,神色忧虑。

辛酉笑了:“不用怕,这是长安,我的地盘。”

她自信的仰着脸,举起了拳头:“光头们敢找麻烦,我就叫他们后悔来过这世上!”

傍晚,辛酉久违的决定不出任务,按时休息,她跟甄燕一起把铺子整理干净,插好门栓,在一个木盆里洗脚。

“过会儿一起睡吧。”辛酉说。

“好,不过你得换衣服,你身上那件穿五天了,臭烘烘的。”

甄燕知道,辛酉是觉得自己会害怕,特意来陪她的,和辛酉生活了三年后,她才慢慢改掉了坐着睡觉的习惯,但那段时间她也经常做噩梦,梦见严静法师拿着鞭子抽她,惩罚她违背了他的训诫。

每次午夜惊醒,都是辛酉陪在一边陪她,辛酉抱着她,嘴里咿咿呀呀的哼着江南小调,轻轻拍她的背,一点点哄着她重新睡着。

“月呀真是故乡明,人呀真是同乡亲,切切相关最是,南风秋呀,一草一木,江头江尾呀,同一弯月,星河闪烁,一片帆,孤单单。”


半夜三更,辛酉照旧醒来,扭脸看甄燕睡得安稳,正准备继续合眼入梦,忽然发现外面亮的不正常。

她披着外衣到窗前,望见一片熊熊蔓延的火海,它像只贪婪的兽,用血盆大口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烧光了戏台和土地庙,附近一家茶馆首当其冲的点燃了。

“救命呀!走水了!”茶馆老板娘凄惨的呼救声响起,整片街区喧闹起来,火势蔓延很快,不久就会烧到豆腐铺。

辛酉淡定的叫醒甄燕:“着火了,铺子保不住了,咱们收拾收拾跑吧。”

“我不走。”甄燕弄明白情况,定定的看着辛酉:“这是咱们的家,住了十年,难道就看着它被白白烧掉?”

“那咱们两个去救火?火势太大,无能为力的。”辛酉慢吞吞的把银两放进包袱,她摸摸甄燕的头:“面对现实吧,孩子。”

甄燕吸吸鼻子,突然慌张起来:“你有没有闻见一股糊味?”

辛酉当然闻到了,她本以为是远处传来的,现在突然发现连屋里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好!她踹开门,发现周围的房子都烧了起来,而且速度很快,所有出路都被蹿高的火焰堵住了,辛酉是行家,这明摆着是用了助燃剂,而且很有可能,整场火灾就只是为了干掉她和甄燕两个人,等到远处的大火和这里的火相连,谁也不会想到起火点是两个,纵火的人为了掩饰真相,完美的演绎草菅人命四个字。

豆腐铺的门板已经烧着了,隔壁二楼的房顶燃烧着砸了下来,甄燕抱着阿珍躲在草房里,辛酉提了两桶水把她们泼湿,急得团团转,火势太大,出了铺子便是火海,根本无路可逃,她一个人凭借轻功有可能逃出生天,但带着甄燕就麻烦了,毫无疑问会踩塌烧焦的房顶掉进火堆里。

“你快走吧,我知道你能逃出去。”甄燕抓住辛酉的胳膊:“你先出去,然后找人来救我。”

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她逃了,甄燕就得孤零零的死了。

辛酉看一眼起火的房顶,叹息一声,拉着甄燕坐到地上:“我有毒药,要不咱俩服毒自杀算了,总比被烧死好受多了。”

甄燕笑了,她突然想不起辛酉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心没肺了。

其实自从回到长安,辛酉的常态就是慵懒,整日没精打采的混日子,连抓目标都是吊儿郎当的,提不起劲,加上年纪大了还贪杯,愈发的嗜睡,但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副模样。

因为她想让自己忘记一个人,她不该因为那个人而对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甄燕冷眼相对,心存芥蒂,可偏偏他的死是为了成全甄燕的活,只要甄燕活着,他的牺牲就不会被辛酉淡忘,浑浑噩噩也只能模糊这层关系罢了。

甄燕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低着头把辛酉拽到院子中央。

“燕儿你干什么?”辛酉被火焰包围,满头大汗,裙角开始变色。

“我问你,你还恨我吗。”甄燕依然低着头,火焰照的她脸颊火红。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是想不开。”辛酉把甄燕拥进怀里,下巴放在她肩膀。

“那,你爱我吗?”甄燕搂紧辛酉的腰,浑身颤抖。

“爱,我早把你当成了家人,和你在一起十年,我得到了本不属于我的安稳生活。”辛酉不假思索的回答,然后笑出声,她蹭蹭甄燕的耳朵:“这些话说出来比憋在心里舒服多了。”

辛酉被浓烟呛得难以呼吸,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甄燕扶住她,很坚定的对她说:“我们都会活下去。”

她用右手指着天空,开始咏唱一段行文怪异的经文:

我,神的代理,强大的军团统帅

我,我主御座前的七圣之一,掌管黄金之剑

我,圣光之灵的首领,天上地下的烈焰皆是我的伟力

我,英勇无畏的挑战者,制伏了恶龙,还锁了他的力量,我的圣音永远回荡在天穹:“诚如神口中真理!”

我,光之子,审判造物,焚尽罪恶,吹响末世的号角

世上的人都要畏惧我,群魔要在我面前灰飞烟灭,

我,永不沉睡,我,即辉煌和荣耀

她的双眸璀璨,披散的长发染上了黄金的光辉,整个身体笼罩在鲜红的炽火里,她微微举手,对着世界下达神谕:“熄灭”

整座长安的火焰骤然熄灭,大汉都城瞬间漆黑一片。

她把昏迷的辛酉平放在地面,振开一双火翼,须臾中来到武帝新修的承露台,那是全城的至高点。

一个豪饮的黑影瞬间停止了动作,它有七双紫色的眼睛,畏缩的放下了十只爪子里的酒杯,嘿嘿嘿的笑了,扭曲的脸上带着某种介乎于戏谑和谄媚的表情,它清清嗓,低声下气的说:“你什么时候醒的?我也刚恢复意识欸,那个和尚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很殷勤的给我献祭少女,你也知道我是怠惰嘛,有的吃就很满足,我在物质界没宫殿,就这里还算有档次,只好在这里歇歇脚啰,火不是我点的哦,是和尚们点的,话说世尊也真是可悲啊,收了这种不要脸的徒子徒孙,虽说我也挺不要脸的……”

“离我远点。”她握住手,神剑却没有现身,她知道自己是不完整的,威权并没有恢复,只能先把它吓退。

它锋利的尾在她腿上划出伤口:“这样虚弱的你,我真是头次见到,而这都是拜我所赐。”

它连续的咆哮,展开三双黑翼消失在了月光里:“铭记这耻辱吧!战神!”


第二天早上,辛酉在一家客栈苏醒,头痛欲裂,想来是昨晚吸了太多烟气。

甄燕趴在床边休息,很搞笑的包着一块碎花头巾,辛酉捏捏她的脸,把她叫醒:“你昨晚怎么把我们带出来的?”

甄燕揉揉眼,摊开手,一朵火花出现:“我在火里出生,天生能控制火焰,只是不能生火罢了。”

“你竟然瞒了我十年!”辛酉觉得自己被背叛了,痛心疾首的捶枕头:“亏我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的,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拉扯大…”

“有副作用的,用的太久我会失忆,忘记那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甄燕哭笑不得的安抚辛酉:“严静说我的能力会招来灾祸,因为是以凡人之躯驾驭神威,我爹娘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明白了。”辛酉开始装傻。

“你明白什么了?”

“我终于知道你豆浆煮的好的原因了。”辛酉若有所思的样子:“因为你能恰到好处的控制火候!对不对!”

“重点完全错了好吗!”甄燕掀开头巾,苦闷的看着辛酉。

“哇——”辛酉上手抓了抓:“你染头发了?没见过能染得这么黄的,你找的师傅手艺不错,是番人吧!”

甄燕哭笑不得:“才不是染得,昨天灭火之后就变成这样了,我还得想办法弄回黑的!”

辛酉幸灾乐祸的笑:“挺好看的,跟金丝儿似的!看着就值钱!”

甄燕莫名的感觉辛酉变的活泼了,大概是劫后余生的幸运感在发挥作用,她望着傻乐的辛酉,不自觉的也跟着笑起来。

《谪仙记·真焰菩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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