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寒剑魂

图片来自pexels


那年,大雪封山。我在雪地里,第一次见到他。

暴雪像是上天的暴怒,又像是凌厉的剑光,漫天飞舞。我当时就知道,以这样的天气作为开头,是不会有好结局的,就如同已经溃烂的芽无法开出一朵好花。

可是,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性格里的最后一点点侥幸全都苏醒——他是如此的闪耀,以至于那些潜在的危险全都黯然。我想,此生只要是能陪伴在他身边,就足矣。

我在那冰天雪地里,不知呆了多少年,看到他以后,抛下那片冰雪时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如果后来,我能用当时万分之一的果敢离开他,或许,我和他都能有更好的下场。可是每当我想要离开他时,我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消失了。

或许,这就是命吧。

他一袭白衣,在风雪中飘扬,渺小得好像连最弱的一个雪粒都能将他击倒,连最柔和的一阵寒风都能将他吹散。但他就是那样立着,任凭风吹,任凭雪打,一动不动。

这样的人,在冰冻的荒原上,是很难见到的。

在这里,活着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躲避风雪的追赶,他们大多是误入,虽有人逃的方向都是背离荒原的。可是这个人,他就这样迎着风雪来了,就好像,是特意来的,特意,为我来的。

我看到雪粒攀上他的青丝,便粘着不肯再下来。他便这样白了头。那是我想,如果让我化作一颗雪粒,趴在他鬓角上,一动不动静静看他的侧颜,也是极好的。但不一会儿我就担心,他的体温,会将我融化,雪与人,是不能长久的。

我要和他长久,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永不尽。

我要成为永远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陪他一起站在雪里白头,陪他一起在时间里白头。

我从荒原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我。茫茫荒原,皑皑白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和他。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离开荒原。我什么也没说,跟在他身后,离开荒原。

他第一次牵我的时候,百花齐放。他说,这是春天,他知道,我从未见过春天。

在他的手里,我记下了春天——微风不燥,阳光正好,花香馥郁,还有,他独特的手心的温暖。我想,再没有谁能比我幸福了。他手心不停传递的暖意,让我的心像一颗雪粒一样缓缓融化,原来,融化的感觉,这么棒。

可我生来是属于冬天的,我的命,是寒冷给的,我无法承受,任何温暖。

但我不在乎,因为他给我的不只是温暖,他还给了我从未体验过的希望、关心,以及爱。

飞蛾扑火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痛的,火的热烈,让飞蛾早失去了所有感官。我也一样。

自那以后,我和他几乎寸步不离。

他守着我入睡,我望着他苏醒。他顺着我的脾气调整功法里的每一步,我跟着他的动作把力量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有时候,他带我飞上屋顶,夜空是深蓝色的绒布,钻石一样闪亮的星星望着我们,祝福着我们。他给我讲故事,为我念诗,跟我谈他的理想。他说,他要成为武功最高的人,要和我一起,练成最难的武功。我微笑着望着他,知道他一定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记得有一回在夜空下,他为我读诗,读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说,我和他就是心有灵犀。我不太懂,只是觉得这两句诗好美好美。

后来,我只要看见夜空,就会想起他为我读诗的温柔模样,就会幻听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徘徊,就会闻到他怀中淡淡的墨香。

我当时真是什么也不懂,以为这就叫缘分,现在,我知道,这叫命数。

他很少离开我,我从不离开他。

这句话看起来有毛病,可是你仔细推敲就会发现,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事都能用这句话代入。这句话说白了,就和“他常常思念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一样无奈。只是我不愿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让自己难堪。

他走的时候,会安慰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礼物。我也一直那样执着地相信着他,看着他的武功一天一天变强,看着他每次离去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练起武来,坚强至极,哪怕伤痕累累,也绝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喘息的时间。每次他练武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眼里的柔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强的渴望,是那种绝望的将死之人抓到最后一线生机时露出的可怕表情。

那样的他,有点可怕,我不喜欢。我喜欢从前那个一颦一笑都充满春天的味道的人。

我想,一定是练武太累了,才让他变成这样的吧。我很小心很小心地劝他,让他不要对自己那么狠心。可是他发怒了,怒气中,满是我曾经未察觉的固执。

我不再流露任何阻碍他练武的想法,只是在他每次受伤时,用荒原上的极寒为他减轻痛苦。

那时我想过,他会不会其实并不是我爱的那个样子?有一瞬间,我想过离开他,可是他身上的伤令人心疼。我安慰自己,他不过是努力取得自己想要的,既然是正道,又何苦去阻挠。

我最终留下了,也再也没想过离开。

我以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其实是命中注定。

在一个不知名的黄昏,一只普通的信鸽送来了一封并不很精致的书信。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平静的生活就是从那一刻起被打破的。对我来说,就像有一个顽皮的小孩,失手将一面镜子打破了,玻璃碎了一地,想重新拼起来,却回不到从前了。

而对于他来说,这件事却更像一把大火,将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一把烧掉。他早知道,那根蜡烛迟早要烧完,只是没掐准时间。

接到那封信之后,他离开了我半个月。临走时只说了一句“我走了”,再无多余的一个字。

我记得他出门前不经意对我投来的一瞥,里头是深深的寒意,把我一下子拉回那个冰雪荒原。让我想起,那片荒原给我的教导:我生来属于荒原,生来属于寒冷,不该也不能被温暖。

那个眼神或许是他对我的最后一点情分,是善意的最后挣扎,是恶行前最后的歉意。

可是温暖了我这么久,一点微不足道的寒冷怎么能冻结我?我只担心他做出傻事,遭遇不测。

我一如既往地担心着他,期盼着他,虽然,我的嗅觉很灵,早已闻出,那信封上遗留着的淡淡清香,和他每次离开后带回来的香气是同一种——那不属于我们的气味,却每每来打扰我们。

可是我好痴,好傻,以为只要不闻不问,一切就会回到正轨。我甚至还想,若是她能让他褪去戾气的话,让我回到那荒原也未尝不可。

可是命运无常,我努力粉饰的现实,终于有一天,撕开伪装,站在我面前。

他回来了,身上没有那种信纸的香味。

我暗自欣喜,赶忙迎接他。他的脸上虽显出憔悴之色,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而且,这种憔悴,莫名让我想起了从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稍有些憔悴,骨子里却有永不屈服的顽强。

想着想着,不觉红了眼眶。

“怎么了?”他的声音柔得好像是扶风的弱柳,每一个字都轻轻地飘着,好像怕过大的声音会触伤我。还未曾注意泪珠偷跑出了了眼眶,他的手就已经划了上来,轻轻带走我的泪。

此时的我,在尝尽了人世间情感的焦灼之后,已经不再是那个空灵而幼稚的寒剑了。我的剑魂,已经被面前这个人调理得可以自由出入剑身。

是他,唤醒了我的灵魂,并且用他日日夜夜的陪伴填补了我灵魂的缺口。此生,非他不可 。

他手指的轻轻一抹,让我突然控制不住我自己,小声地抽噎逐渐转成大声的哭泣。第一次,我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地嚎啕。

我感觉世间所有的悲伤我在刹那之间都能体会了。那些他为我读的诗,给我讲过的或真或假的故事,全都在此时一一明了。我终于完整了,我和他,也终于成为武功最高的人了。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明码标价。

第二天,日光还被困在云里的时候,他邀请我共舞一曲。流水声和风声充当我们的伴奏。我被他握在手中,随着他身体的起伏而指向不同的方位。

他手心的温度从来没有这么暖过,我如雪的剑身,渐渐变成淡蓝色,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我和他,再没有哪个场景能有这么美。

他舞剑时动作连贯,仿佛行云流水,他的每个注视,都给我更大的动力,让我充满力量。

我听到他在心里说:“出来吧,出来吧。”我暗自为自己和他的心有灵犀而欣喜,我猜,那个“她”大概不能与他达到这样合一的地步吧。

随着他的呼唤,我化作一阵白气,从剑顶长啸而出。我听到,千百万里远处,那个荒原上的暴风雪更盛了,像是为我而发出的哀鸣。

可我不管,我的眼里只有他,从我第一眼看见他开始,我的眼里就只有他了。

我忘情地与他共舞,不管我剑身的蓝色越来越盛,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我想,如若此刻天地即将崩塌,我也是无怨无悔的,只是希望,能降下一场雪,让我与他共白头。

可是天地完好,崩塌的只有我的世界。在我们对视的时候,我的剑身,已经消融得只剩一小节了。那么一点点剑身,不够我栖息。纵情舞蹈后,我的力量越来越弱,这才发现,世界之小,已无我容身之处。唯有周遭那一点点雾气,让我好受一点。

可是这舞蹈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们周遭的雾气终于消散了,没有了雾,我终于看清了我的命。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们身边是一圈火炉。出于本能,我挣开了他的手,他手里曾温暖我的温度,现在灼得我生疼。

在这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浪里,我如同一只待宰的小兽。我蜷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我从他眼里,没有看到丝毫的怜悯,只有大功即将告成的狂喜。

他就那样俯视着我,直到我融成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球。

我仅剩的那缕幽魂,栖身在了那把已经只能被称为匕首的残剑里。

我看着他战栗着捧起那个透明球,命人撤去周遭的火炉,再把那球揣进怀里。我感觉不到悲凉,感觉不到背叛,也感觉不到伤心——因为我只是一缕残魂了,我体会不了那么多情绪的。

撤走了那些夺命的安排后,他才重新看到了我。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之后是些许羞愧,但没有一丝后悔——这些都是我揣摩了百年才想出来的,作为一缕残魂,当时的我什么也没看懂。

他捡起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可是我当时没有听懂,我只是一缕残魂。

他带着我,去了很远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女人,那屋子有淡淡的清香。

那女人很美,很安静,紧闭着眼睛,面色苍白。

他帮助那女人服下了那颗透明小球,然后就一直跪在她的床边,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直到那女人睁了眼。他谎称是找到了名贵的草药才将她治好的,丝毫未提关于我的任何一个字。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一缕残魂,生不了气。

他还是将我带在身上,我也就得以以最近的距离观看他们如何相爱,如何将平淡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哦,对了,他不再是世上武功最强的人,因为他的武功,也凝在那颗球里了。

后来我身体好了一点,可以和他说话了,就让他在来年的第一个冬天,将我放到第一场雪里。

他照做了,我离开了。

他知道我要走,所以放下去之前,和我说了好长一段话,不过我没有记住,毕竟我是一缕残魂。

现在,我终于又成了冰雪荒原上的一把剑,和离去之时没有太大差别。我现在,已经不再像当时那样恨他了。我知道,那是天命,我和他,都没有能力去抵抗。

可是,他永远没办法得到我的原谅,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我只是一缕残魂。

我们注定,就是这样相互错过的吧。

这是我们的宿命,他不悔,我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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