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

        外公名讳少章,民国年间生人,祖籍无锡南方泉;外婆名讳云娣,祖籍无锡祝埭桥。

        外公外婆五个子女。大儿子振民、二儿子中海,大女儿海珍、二女儿龙珍、小女儿珍珍。大舅一家扎根在外公无锡老家,开枝散叶。外公给三个孙女(我的三位表姐)起名,大孙女叫望寅,“望”是“月半”为出生日期,“寅”是“日出卯时”为出生时刻,“寅”又寓意为老虎,望寅即要个虎头虎脑的孙子之意,意味深长;老二出世,外公一看又是女孩,无心起名,大舅就给二女儿起名望媛(“媛”在无锡方言里与“男”同音),后觉“媛”字不够大气,索性改为望南,这就比较直白了,想要个男娃,结果还是未能如愿;老三出世后,大舅沿用外公的套路起名为燕蓉,寓意为“生在二月,燕子来了,芙蓉花开了”[见后文备注1];小舅一直在上海读书,毕业于上海航空工业学校,67年分配到陕西汉中工作,小舅妈是北京人,后来小舅家就落户在北京,生了个女儿,单名一个“鹃”字;我母亲是大女儿,嫁给了父亲,一家人定居在无锡,后来生下了我;大阿姨结婚晚,一直在家照顾外公外婆,后来嫁给了姨夫,姨夫家住的不远,有个老母亲,房子很小,那时外公外婆年纪也大了,身边也需要人来照顾,索性就没有搬出去而是继续留在了家里,生了个儿子,起名“诗俊”;小姨出嫁后,生了个女儿,单名一个“晔”字;在我出生之前,杜家这一支的第三代一水都是女孩。

竹笋       

        我的出世让外公喜出望外,虽然是外孙,仍然止不住的高兴,说我好比是“竹园里的一颗笋”(据说外公原话是:“我一园的竹头,总算结了一只笋。”),疼爱有加。母亲休完了产假,要回佳木斯工作,奶奶家里条件不好,外公直接就把我抱回了上海,外婆领我一带就带到了四岁。所以我的母语是上海话,后来回无锡,虽也能讲得一口无锡话,但是上海话从来没有生疏过,因为每年寒暑假都会来上海过的。

        母亲属牛,外公当时给我起名作“牛生”,还好母亲坚决反对,不然后果不堪呀。我的名字是母亲起的,也是有所寓意的。当时母亲就要从佳木斯回来了,想给我起名“伟佳”以纪念,上海话里有“回家”的意思,又觉得读起来有点拗口,就又改成了“佳伟”,即上海话里的“佳回”,“从佳木斯回来”之意。如果没有文革,母亲就不会上山下乡;没有上山下乡,就没有回城的渴望;没有回城的渴望,就不会有父母亲的这段姻缘;没有这段姻缘,也不会有现在的我。所谓造化弄人,因缘际会,是文革改变了母亲这一代人的命运,也造就了现在的我。

        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出生不久,我就被外公带到了上海,那时候表姐鹃只比我大一点,因为舅舅那时候在汉中,还没到北京,所以把女儿也交给了家里带。外公只负责把我从无锡领回家,剩下的活就都是外婆的了。听阿姨们说,外婆带着我们姐弟两个,一辆摇篮车,我和姐姐一人一头,这个哭完那个吵,外婆就推着我们在里弄里一圈一圈的转圈圈。两个娃谁也不让着谁,一个比一个哭的响,外婆也不恼也不急,定定心心,哄完一个哄另一个。对外婆而言,两个娃娃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要宝贝的,急也没用的。稍大一点,能坐着爬着玩了,我们更不安生了,在相互竞争中共同成长。墙上有个玩具挂着,我要是拿着玩,姐姐就会来抢,我自然不让。姐姐抢不到就哭闹,若抢到了就轮到我哭闹,外婆哄个半天都劝不听。结果可倒好,旁边的大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来硬的,玩具又挂回墙上,我们谁也没得玩了,两姐弟反而又和好如初了。后来我就跟父母回了无锡,和姐姐一起的时间少了,只有寒暑假才会去外公外婆家碰头。记忆中有时候我会先到外婆家,过几天小舅会把姐姐也送来。记得有次她乘坐的是半夜抵沪的火车,我知道她要来,兴奋的不得了,一定要等她来了才肯睡觉。等啊等撑啊撑的,到底是没坚持住,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一早睁眼看到了姐姐,一咕噜就爬了起来,高兴的很。不过所谓本性难移,两个娃娃在一起好不了三分钟,就又为了点莫名其妙的小事吵起来了⋯现在姐姐远去国外生活了,见面更是少之又少,倒也没什么机会再和她争抢了。这么“作”的两个娃娃,外婆带着一定很辛苦,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无论我们长成多大个子多高,每次见到我们,都还是要搂搂抱抱摸摸弄弄的,满心欢喜,一如小时候的情景。

        现在想来,外公表现出来的重男轻女的态度,不是他本意如此,而是他那一代人所谓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所致的[见文后备注2]。那时候,外公的两个儿子都不在上海,三个女儿中的两个留在了上海,我家在无锡,每年寒暑假都会到上海住上一阵,相互之间的关系很融洽。外公和儿女们常常会开开玩笑,嘻嘻哈哈的,日子就一天一天过去了。阿姨们当面背后都会喊外公叫做“阿爸(发短促音节)、老头邦”,喊外婆叫“姆妈、老娘”,两位老人也应答的很开心,外公有时还会回上一句:“老头么老头,还要邦......”,惹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我比表妹大六岁,比表弟更是大十几岁,表姐又常年在北京,很长时间里就我一个孙辈在外公身边,自然受到了宠爱。对我好,可能还与我母亲的经历有关。母亲插队落户到佳木斯,为了返城嫁到了无锡农村(那时候江南农村的条件不好,远不能和上海的生活水平相比较),我出生后母亲还没回内地,在外公外婆眼里,我这个外孙从小不在女儿身边,自然要多多照顾一些。大阿姨回城时进了上海,相比之下,外公外婆更觉得母亲在外受苦了,故而又会对我这个外孙好上三分。(其实我后来才隐约知道,大姨在江西插队,也着实是吃了很多苦的。)后来表妹、表弟陆续出生,外公外婆对我们一视同仁,同样的宠爱。

        外公在我二表姐考上大学后就彻底转变了重男轻女的观念,且对“竹园里的一颗笋”有了新的解释,说是:“我家茅柴里出了一只笋。”后来大表姐的女儿出生了,告诉外公时,外公立即对大表姐说:“爷爷现在己经认为女孩不比男孩差了!”外公是有文化、与时代潮流非常合拍的人!

外公大衣

        我有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我穿着一件很气派的黑白条纹的大衣,腼腆的笑着。这件大衣是外公买给我的,在物质缺乏的当时算是比较奢侈的衣服了,母亲平时舍不得给我穿,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拿出来让我穿几天。大阿姨、小阿姨当时经常假装吃醋,在外公面前喊“外公买大衣、外公买大衣”的,嚷嚷着要外公给她们也买一件。外公总是笑着不说话,我则是趴在外公大腿上得意的笑着......后来“外公买大衣”成了家里经常出现的哽,两位阿姨会教弟弟、妹妹朝外公索要“外公大衣”,央求外公给他们也买一件。那时候已是改革开放初期,生活条件逐渐开始改善,两位阿姨也并不是买不起一件衣服,真的需要外公给买一件。这是家人间善意的玩笑,儿女对老父亲的一种撒娇罢了。直到外公离世,也没有再买过什么大衣,可是“外公大衣”带来的丝丝温暖,却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滋润我一生。

逛公园

        有一次母亲去上海出差办事,抽空回家探望父母,结果外公一看我没去,就对母亲说了句:“佳伟伐来,侬来做啥?”那时候两地联系没有电话,每次快放假时,外公总是问两位阿姨,佳伟啥辰光来?每天会到火车站、公交车站去等。有一次我去上海,在弄堂口的65路车站上看到了外公的身影,是专门来接我的,阿姨说已经等了好几天了。还有一次,外公索性早上去无锡,接到我后晚上就回了上海,一到上海就带我去剃头。外公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四点多起床,闲逛到七八点钟回家,会给我带早饭吃,小笼、烧麦、大饼、油条、粢饭、裹脚布、蟹壳黄,我爱吃的都会买,每天都变花样。放假前,外公会早早的帮我办好公园月票,确保我假期逛公园无忧。小时候最常去的是虹口的海伦儿童公园,最早是3分钱的门票;其次是复兴公园和鲁迅公园,门票好像会贵些;还有工人第二文化宫等......都是我小时候向往的天堂。以前的公园没那么多电子玩具,以前的小孩也没那么娇气,有些现在看来是危险的设施,那时候其实很常见。滑滑梯、跷跷板、旋转木马,各色玩具充满了当时的时代特色......海伦公园进门口附近,有个两层楼高的双层铁架滑滑梯,在小时候的我看来那可是非常的刺激。滑梯旁有根铁杆子可以直接上下,胆子小一点的孩子是不敢玩的。我那时已经会爬竹竿,经常就在此爬上滑下,像游击队员或救火队员一般,威风凛凛,自我感觉良好;跷跷板是交朋友的地方,经常有落单的小孩在这里成双的玩耍,互相叫不出名字但玩得很开心;旋转木马有大型有小型,大型的可以坐7、8个人,旁边会有大人推着转动;小型的则一般就只能站1、2个人,胆子小的就站在靠里,胆子大点的就先拉着木马使劲跑,速度起来了再跳上去一起转,很是刺激,往往转完下来还是天旋地转的,但稍有恢复就又冲上去玩下一轮了。我小时候是“闷皮”,经常一个人去玩木马,还常常在木马的连接杆上走来走去以示勇敢,有一次脚一滑就掉了下去,滚到了木马的底部,还好旁边大人在,及时拉停了木马,我在转盘下滚着钻出来时,脑袋上已经撞了个大包,外公没在附近,我也没哭,揉揉脑袋又去别的地方继续疯玩了,没多久就完全忘却了此事。不过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敢在旋转木马上瞎折腾瞎得瑟了。

        公园里还有个军事角,在一个大沙坑旁边,有一部石头坦克,全身绿色,两侧画着五角星,生铁制的炮管,小孩子们特别喜欢吊着玩;坦克旁边有两个地道,是两段大口径的铁管,埋在一堵矮墙里,内侧涂黑,那时候电视里常放地雷战地道战的电影,胆子大点的小孩子会从管子一头钻进去,匍匐前进,爬到另一头冲出来,仿佛如天兵神将一般,神气活现!

        公园假山也是一道风景,小孩子们处于喜欢爬上爬下的年纪,假山就提供了这么一个场所。小伙伴们追逐着在假山上来回穿梭,忽上忽下忽进忽退,忽而进洞隐蔽,忽而从另一高处跃下,发泄着仿佛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欢声笑语,如今仍犹在耳边回荡。

        其实最吸引我的并不是公园里的玩具设备,而是公园门口各色的小摊,有卖玩具枪的(小老板断个手,年纪很轻,火药枪、水枪都有,我买过一把坏的,没有扳机的那种,买不起好的,就买了把坏的回家当宝贝玩,枪里可以装六发火药,用大拇指扳动撞针就能响;还有水枪,也是夏天男孩的最爱,有次背着外婆在附近弄堂口买了一把,玩的开心时被外婆发现了,嫌贵就拿去退了......)、卖玩具车的、卖变形金刚的(孩之宝模型有大有小,大的那时候是天价的,只能看看,小的大多简单粗糙,估计是国内倒模的,但也是非常抢手的......)、卖各种贴纸的、卖香烟牌子的(又叫洋牌,中西合璧的典范,印着国内国外、史上未来所有的菩萨、金刚、神仙、鬼怪,正面印着各种人物画像和战斗值,反面还有人物的介绍,反正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洋牌上找不到的,粗鄙不堪却又让人爱不释手......)、卖兵人模型的(绿色兵人和战场模型,一个一个零买回家,可以组个连队模拟战场玩打仗游戏,男孩们的又一最爱)、卖各种小吃的(吃的我不是太在意,都是零卖的一些糖果、瓜子、花生之类的,三五颗一撮,用报纸包个三角纸包来出售,卫生肯定是不卫生的,但也没听说吃出什么毛病来。印象中买过一种糖花生,雪白的糖裹着粒花生,吃起来香甜可口,现在超市也有卖,但已吃不出当时的味道了......)、卖刻花纸的(各类人物,各种卡通,各种造型的刻纸和刻刀,有需要自己拿回家刻的,也有已经刻好的,前者便宜,后者会贵很多......我对此不太感冒)、转小糖人的(几分钱转一次,转到什么就现做什么。大的有龙和老虎,小的甚至有画个“句号”安慰奖的,我从来没转到过大龙,也舍不得那几分钱的钞票......)、卖蟋蟀和蟋蟀盆的(蟋蟀装在竹管里,便宜的一块钱5条10条,贵的几十上百一条都有,我也不懂,就是看个稀奇。有次买盆子时被坑了,那老板手里拿着个小盆子,我拿到手看看,结果盆子盖是倒扣的,掉下来就成了两瓣,摊主给我打了折买回家,给了几毛钱,回家用万能胶水粘起来继续还可以用,当时还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被那个无良摊主碰瓷了......)、卖金龟子的(5分钱一只,摊主是个坐轮椅的胖子,金龟子用白色的细线拴着,会像放风筝一样飞起来,好比现在的遥控飞机,我还会专门去垃圾桶捡西瓜皮喂虫子,一只金龟子能养上好几天,但往往到后面几天就都飞不动了......)

        凡是小孩喜欢的玩意那里一应俱全,甚至还吸引了许多童心未泯的大人们,八、九月份开始,公园门口附近就会聚集一帮子大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一起挑蟋蟀、斗蟋蟀、抽烟、聊天加吵闹,非常热闹的。

        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可那时候我没钱,怎么办?我就自己在公园里抓蟋蟀、抓知了、抓金龟子、抓天牛......当时蟋蟀还是很好抓的,循着声音可以抓到,我照着摊位上的捕虫网自己用电线和编织网兜做了一个,还真的抓到过几只,不过这种蟋蟀只能养着玩,听听叫声,上不了斗场的;知了躲在树上,海伦公园的树很高,所以知了很难抓到,但偶尔会在地上捡到活的知了,就掐去翅膀,放在手上玩,不会叫的叫“乌邦”,会叫的叫“响邦”,一捏翅膀连接身体的地方,响邦就会吱吱叫起来......

        童年里,我还去过四川路上的群众电影院看电影,在电影院门口打电子游戏机,去第二工人文化宫电子游艺厅照哈哈镜,去江阴路的花鸟市场买黄蛉,和邻居家的小孩下四国打四十分算廿四点,去弄堂口买奶油冰砖,去隔壁弄堂的厂里买冰水,在三新里弄堂的风口里乘凉,在山阴路上蹭看录像,和隔壁白头发广东老爷爷下象棋,跟着大人们逛南京路和外滩,在自家天井里写作业练字......外公外婆家的一幕幕生活场景构成了我童年的一大部分回忆。

洋牌
爱思儿童公园(原海伦儿童公园)

转:爱思儿童公园原名海伦儿童公园,于1955年六一国际儿童节正式对外开放,为当时上海最大的儿童公园。爱思儿童公园提供儿童活动场所,公园设施,绿地维护和管理,公园游览与娱乐项目的组织管理。曾经的爱思儿童公园,承载着几代人的童年记忆,曾经绿色成荫,是孩子们戏耍玩闹的天堂。由于区域规划格局调整,爱思儿童公园改建为综合公园。小时候外婆、外公常带着我和表妹表弟去那里玩的......留下了太多的童年记忆。有时间还要带这女儿去看看。什么时候恢复营业啊?爱思儿童公园现在早上有许多人在锻炼身体,有跳舞......练功、跑步等。公园内有花草、假山,很漂亮。有座椅可以休息。这个地方是小孩子的乐园呢,常常看到一些年轻的父母带着小孩子来玩 ......

日常

        外公在家里是什么家务也不干的,外婆从来都宠着他。饭点上,外公有时候会用指尖敲着桌子,口中碎碎念着“老太婆切饭了,饿萨忒了......”外婆听到了,就赶紧端菜上饭。外公先一动筷,我们才一起开饭。外婆做了一辈子饭,家常菜的手艺放到现在绝对不输给任何大饭店的厨师,红烧狮子头、红烧小龙虾、红烧肉、冬瓜咸肉汤、红烧黄鳝、清蒸带鱼、清蒸鸭卷仙、凉拌腐竹、醋拌黄瓜,道道可口,口口下饭。小时候以为外公只喜欢吃肥肉,不爱吃肉皮的,因为每次吃红烧肉他总是把精肉和肉皮夹下来给我吃,自己则是吃油腻腻的肥肉,那肉皮劲道十足,至今回味。

        听母亲说,外公原来是抽烟的,后来年纪逐渐大了,就把烟戒了,但每天晚饭前还是会烫一碗黄酒慢慢喝。外公没有夜生活的习惯,吃了黄酒,再来一碗米饭,歇上一会,早早洗漱完毕,就会去小房间睡觉了。

群众电影院

        外公外婆的老式公房就在四川北路上,是日式的石库门房子,起居室面积很小,20来平方。因为是底楼,倒是冬暖夏凉,搭了一个小阁楼,窗外还有一个小天井。和另外两家公用一个厨房。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卫生间,用的是马桶,后来在天井里做了改造隔了卫生间出来,才算是有了独立的洗澡方便的地方。房子小,平时倒没什么,但一旦家里人客多,每天吃饭、睡觉就是个大问题。现在家里来客人过夜的话一般会请他们住酒店,但当时都是挤在家里的。我人小,可以到处凑合,曾睡过阁楼、睡过地板、睡过沙发、睡过躺椅、睡过加床,更多时候是睡在外公的脚跟头。不同的过夜人数就有不同的铺床方法,辗转腾挪,早上收起来,晚上铺出来,也是一项浩大工程。大姨夫做过仓库管理员,还是单位劳模,所以他分类整理的能力特别强。每天就看他望着房间,暗自默念计算,然后动手移家具,打铺盖,总是能安排的井井有条,满足各种人数要求;神奇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又总能完美还原,恢复起居室的原貌。其实这也是被逼的,叫做螺丝壳里做道场,以前上海的许多家庭,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外公每天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四点多起床,出门散步,锻炼,喝茶,吃早饭,悠闲到八点左右回家。外公随身有个收音机,他听力不太好,总是开的很响。我还在阁楼上睡觉时,都不用等外公进门,就能远远的听到门外收音机的声音。八点有早新闻,外公一般就会在那时候回到家,一路走一路听着广播,所以那时候的我总是会在睡梦中听到早新闻的进行曲......也是那时候,我知道了苏联解体、东欧巨变、黄浦十六铺江码头因为大雾发生踩踏事件等等新闻事件;午饭时,外公会听广播评书,单田芳的《三国演义》、《薛刚反唐》、《水浒传》,等等,各种引人入胜的情节,故事多的一个暑假都听不完;晚饭时,就听相声节目,姜昆、唐杰忠、马季、师胜杰,等等;相声节目结束了还有《滑稽王小毛》,听王汝刚表演方言滑稽戏;王小毛结束了,后面小喇叭又开始广播了。时间一到,收音机一开,全家人收听,气氛融洽,全没有现在吃顿饭都埋头看手机的尴尬。

折扇和小红本

        这是外公用过的折扇,竹质扇骨,黑色纸质扇面,正面是金粉绘制的题写着“锦绣山河”的风景画,背面全黑。由于年代久远,扇面有几处开裂,其中有三处大的修补,是用当时的布制橡皮膏贴上,还特地用墨水把白色的橡皮膏涂成了黑色。扇骨也有一根断裂,另一处两根扇骨被贴在一起。外公很宝贝这把扇子,还特地用绿色绸布缝了个扇袋,平时就藏在袋子里。我看着稀奇,当时问外公讨要过来,保存至今,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却是我最珍贵的收藏之一。

老折扇

        这本红宝书也是我从外公那里要过来的。记得外公每天都会看新民晚报,我也跟着学着看报纸。有一次看到外公在翻看这本红宝书,比火柴盒还要小,在掌心中很是可爱,上面还有“愚公移山”的故事,还以为是讲故事的小人书,就讨过来翻看。可是我根本看不懂,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好玩的故事,很是扫兴。后来不知怎么就留在了手里,保存到现在。红色封面上的毛主席头像和“为人民服务”的几个金字已经褪色,只留下了隐约可见的印记,显示着这本红宝书的年代久远。扉页上是母亲写的自己的名字,想来是母亲原来曾看过用过的书吧。目录背后写着“76.7.初二 25567.5”几个字样,不知何意也无从问起,但这是外公亲笔写的字,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以一个出生在旧社会,开过铁匠铺的劳动者而言,外公的字应该算不错了吧。

红宝书

        记忆中,外公时常盘弄一对山核桃,核桃很轻,被盘成了深红色,我也经常拿着玩,后来据说是陪着外公放到了骨灰盒里了。每年暑假,外公都会带我去拍张照片的。印象中吃饭桌玻璃下一直压着一张我和外公的合影,我们各自端坐,目视前方,拍的很一本正经,其实应该拍的更亲热些的。很可惜,现在再也找不到这张和外公的合影了。

巧手

        外公做过铁匠,年轻时还开过一个小铁匠铺,文革时还因为这段经历被划分成了小业主,并被开了批斗会。此事外公从未在人前提起过,我都是听大人们聊天时隐约了解到的,姑且不提了。做过铁匠,所以他的手很巧。在天井里,整齐码放着一排木抽屉,外面用塑料布遮住防水,里面都是外公的工具和零件。各式老虎钳、长短各异的螺丝刀、各型号的活动扳手,整齐码放在抽屉里;大小钉子、螺丝、各种零件、各类胶水,分门别类的用不同的罐子储藏起来。这些都是外公的宝贝,家里有个修修补补什么的,这些工具材料就会大派用场。外公那一代人,从来都是自力更生,万事不求人。家里大到家具门窗,小至剪刀开关,用电的不用电的,甚至衣物穿着,用坏了就自己修,磨破了就自己补,找不到材料就想办法自己做,外公的修脚刀都是自己磨的。我从小有样学样,也喜欢摆弄这些工具,曾用自行车钢丝打磨过一支挖耳勺,十分好用;也曾用铁钉和螺帽合打过袖珍铁剑,可以削铅笔,让周边的小伙伴眼馋;后来象沙包、滑板车、溜冰鞋、捕虫网、链条枪、弹弓、噼啪管啥的,我都是先看到别人有,悄悄仔细观察结构后,自己动手找材料做出来玩的。这种习惯与能力,和外公对我的影响有关。现在倒是越来越懒了,万能的淘宝上什么都能找到......

离别

        外公是得病走的,“三口一山”的病。那年暑假,外公身体不适,经常发低烧,精神不振,食欲不佳,可怎么查也查不出原因来。记得那年暑假的一天,外带着我去逛公园,回来时,绕道到附近的弄堂里排队领退休工资。他在排队时,我就在一旁玩。回家的路上,外公突然停住了,走到路边蹲下来了,一声不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去拉他起身,喊着"外公外公,走睐走睐......"外公蹲着没说话,过了会我又问:"外公侬哪能啦?"外公告诉我他累了要歇一会儿,过了好一阵子外公才起身带我回了家。外公身体一向很好,精神头很足,可那次却一反常态,居然蹲在路边休息,可惜我还小不太懂事,没搞明白其中的含义。又过两天,北京的小舅舅也回来了,几个大人去一家大医院拿外公的检查报告,我也跟着去了。医生告诉我们,情况不好,老人年纪太大,不宜手术,回家爱吃什么就买什么吃吧……医生讲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也不太明白,只记得后来几个大人在医院门口讲话讨论时,我看见一向开朗的小阿姨说着说着眼圈忽然红了,看见我望着她,还勉强对我挤出了一丝笑容⋯⋯直到暑假结束,外公也没有好转的迹象。我要回无锡了,外公已经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我却还是小孩子心性,还以为外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谁知那一别,便是永诀。又过了两三个月,当我再次回到上海见到外公时,他已经白布遮面,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病魔折磨下,老人家早已失了形状,本来很高大魁梧的身体,竟然狠狠的瘦了一大圈,脸上突兀的涂着殡仪馆的死人妆容,已无往日的慈祥笑容,我亲爱的外公已被定格成了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外公的离去使我生命中第一次明白了生死的意义。外公身体一直很结实,我总以为他至少能活过一百岁。他生前常常跟我开玩笑,问我他将来哪天若是躺在床上不动了,我会不会哭呢。我总是摇着外公的手说,外公外公你别死,我会舍不得你的⋯外公就哈哈笑着说,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可要记得一定不要哭呀,你哭我就翻身爬起来打你屁股哟⋯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当我哭着喊外公的时候,老人家却是再也无法起身了⋯

        说到外婆的离去,那还有另外一段小插曲。当时我已经读高二了,就快会考了。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学校正好没课,有个同学准备开溜回家,说是家里有事。而我当时不知是怎么想的,被他忽悠着也"逃了学",一路坐车就往家里走。回家要倒好几班车的,中午出发到家已经2、3点钟了,远远的我就看见外婆在生炉子,我挥手喊了几声,她听到了,见到我,外婆很高兴,反正也不记得当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吃了什么......外婆这次回来是给外公做法事的,前一周是外公仙去三年的忌日,按无锡老家的规矩是要大办一场的。所以忌日那天就在外公老家(南方泉),给外公捎(化)去了一间大房子,还有家具、电器、车子、日用品、元宝之类的扎纸......凡是能想到的能做出来的是应有尽有,外公就这样算是在西天街上正式落了户。法事过后外婆来到我家,准备住上一阵子。那天下午,外婆给我做了点吃的,吃完了我就准备要往回赶,走出没多久,又被外婆叫住,她塞给我10块钱,让我坐车和零花用。我跟外婆招了招手,就回了学校。谁知这一别,我再也没能和外婆多说几句话了。没几天,外婆在我家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地,被发现后,找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我在学校接到消息时,班主任顾老师并没有告诉我外婆离世了,只说是生病了要我去看看。可是当我一路坐车赶到舅舅家时,远远看到了门口的花圈,我一时不知所措。被几个姐姐拉进灵堂,我呆立当场,竟不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外婆送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诊断已经无法抢救了,按无锡的风俗,趁着外婆身体尚有温度,就拉回了老家停灵。而我赶到之前,因为天气炎热,外婆的遗体已经被送去了火葬场,推进了冰柜。我再次见到外婆,她已经躺在殡仪馆的灵堂里,听不到我的呼唤了。村里有老人说是外公想念外婆了,让外婆去陪他了,这样也好吧,两位老人家住在一起就不寂寞了。如今想来想去,最后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回家,或是我冥冥中有了感应,想念外婆了再去看看她的,谁知竟成了永别。

        前后三年,两位老人相继离世。这是陪伴我童年成长的最亲近的两位亲人,人已仙游,而他们的音容笑貌犹在脑海。外公外婆是合葬的,最早就落葬在外公老家南方泉自家的田头。后来二表姐托关系在无锡华侨公墓买了块墓地,外公外婆就在这里又永远地住下了。外公外婆在世时,给了我们最好的宠爱,却从没有向我们索取任何要求。我们能做的,就是和和睦睦,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儿孙们能平安快乐的度过一生,这些就是老人家们最大的心愿吧。


[备注1]外公取名一说我是听大人们说的,之前原文叙述并非如此。后小舅和二表姐分别就此事的细节提了意见,我觉得二表姐讲的故事的很有意思,更接近事实,更能显示外公和大舅的独到见识,斟酌后决定按此修改,并把二表姐的原话贴在文后!

我们家里只有大姐的名字是爷爷正宗起的,望是月半,寅是日出卯时,所以姐的名字整个江苏省独一无二!可见老祖父的功力[得意][得意]我出生时爷爷一看又是女孩无心起名了[偷笑],我外婆就对我爸说总要盼个男孩吧,我爸给我名为望媛,到上小学时老师说这个媛不大气给改为了南,一直沿用至今,生了妹妹后我爸就沿用祖父的套路起名为燕蓉(因生在二月,燕子来了,芙蓉花开了)感谢爷爷和父亲我们三姐妹的名字在江苏都是独一无二的!看来爷爷和我爸文化内涵都挺高的[得意][得意][得意]

[备注2]对此二表姐有话说。

但是我们不能忘了老祖父在我考上大学后就彻底转变了重男轻女的观念,后来姐生了嫄嫄,对爷爷说生了个重孙女,爷爷立即对我姐说:爷爷现在己经认为女孩不比男孩差!祖父是有文化、与时代潮流非常合拍的人![强][强]

附录:从记事起,外公就是7、80岁老人的模样,对他的往事我基本一无所知,一开始是不懂不知道去问,等想知道时,外公外婆已经作古了。写这段文字时,引来了家庭群里的热烈讨论,二姐不禁讲了些她听来的外公年轻时候的经历,让我对外公外婆的经历有了新的看法和理解,在此我不做评论,原话转帖。

看了佳伟的博文,不禁使我想起了祖父对故乡的热爱!听村里老辈人讲,祖父年幼时家境贫寒,所以很早就到上海闯荡讨生活吃了很多苦。娶我奶奶时家里条件也不好,奶奶是祝埭桥人,家境也不好且少年丧父,太外祖母为了嫁女儿卖了一块田凑了嫁妆。奶奶当时还不到16岁,还未完全发育,所以村里人说我奶奶做新娘时很矮。奶奶生了我父亲后一直在杜巷上生活,父亲之后又生了两孩(一男一女)不幸都夭折了,后来爷爷才把我奶奶和父亲带到上海生活,奶奶到上海生活以后又生了叔叔和三位姑姑。爷爷生前虽曾说过没有打算还回到无锡,但实际上他对故土是非常眷恋的。我们全家下放到无锡后,他时常会和祖母一起回来并住上一段日子,前村后巷到处转转,还带上我和姐去祝埭桥,到晚年就回来更多了,还明确表示百年后要归故里!也许正是对故土的眷恋他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女儿找了个无锡女婿,既然长子己在故乡开枝散叶,那么他的长女也回故里作另一种传承!当年大姑的回归觉得有点意外,今天看来是祖父的刻意安排!他用儿女的回归来抹平早年别离故土的累累伤痕,用他的魂归故里来解去浓浓的乡愁!

PS:文章上传于2017年11月23日,巧了,正好是西方的感恩节,也正好应景,故一笔记之。

完稿于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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