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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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我很怕过清明。我先是失去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最近三年又相继失去大姨、大舅、二舅。人到中年,害怕岁月无情。世间之事,风花雪月、油米酱醋,少有介怀,除了生死。

1

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外婆,我也不例外。我小的时候,和外婆很亲,经常去外婆家,有时候一去就要住上很久。

去外婆家先是要走约三公里长的土马路,然后又要走一段约五六百米长的乡间小土路,而这条小土路弯来弯去的,到最后还要爬一个大陡坡方能到达外婆家。

我只要是一踏向这条小土路,就会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一路小跑地向外婆家飞奔而去。等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到达外婆家时,而母亲则还在那条羊肠小路上慢悠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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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总是挽个发髻,身上穿着黑灰青三种颜色的衣服。上衣则是带襟的,裤子则是那种带裤腰的大裆裤,裤腿总是用黑色的绑带扎起,小脚再搭上一双白色的袜子,然后再镶进约四五寸的黑色鞋子里。

儿时的我曾对外婆那双足背高高拱起的小脚很是好奇,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要把脚弄成那个样子。有次碰到外婆洗脚,我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一边问外婆:“姥姥,你疼吗?”

“有啥疼的?”外婆淡淡地笑笑。

我摸着外婆那双变形的小脚,发现脚趾头是弯下来紧贴着脚掌的,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子,男人打女人的时候,女人跑不快。”外婆说。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女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道啊,反正我们那时候的人都是要缠的嘛!”不识字的外婆总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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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时去外婆家,只要在那条小土路上能看见她家房子的时候,就扯着嗓子开始喊“姥姥——”,然后就会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左右摇晃着出现在那个大陡坡顶上。

那黑色的影子一定是外婆,外婆也是扯着嗓子喊“慢点跑——”。我听到外婆的回应越发兴奋,更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冲。

但一到雨天,那条小路就非常泥泞难走。我经常会担心裹着小脚的外婆在雨天会不会摔跤,本来平时她就走不快,一下雨的时候就更加寸步难行了。

——我开始梦想着有一天长大了,我一定要给外婆修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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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的外公一生命运多舛,经历过国民党拉壮丁、日本鬼子大扫荡、1942年河南大饥荒,也经历过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生养了六个孩子,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已经把他打磨得像个铁人一样。

外公绝对是一个大家庭里的权威人物,几个舅舅舅妈在外公面前唯命是从,那些表哥表姐们一看到外公更是规规矩矩,不敢有任何不当之言行了。

不但如此,外公也名声在外——公正无私,说一不二,没有谁敢在他面前造次。方圆几里谁家要是有什么红白喜事、争打吵闹,都喜欢请德高望重的外公前去主持。

儿时的我认为外公就像春节大门上贴的秦叔宝、尉迟恭那两位大门神一样高大威风。每次到外婆家见到外公这位活门神,我都想绕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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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特倔强,凡事都喜欢身体力行亲力亲为,不愿给儿女子孙们增添任何麻烦。因此,在他去世前都一直和外婆单独居住。

单独居住的时候,吃水便成了最大的事。那时候的农村,普遍都是吃水窖的水,我们叫“水dun”,其实就是储存雨水的水窖。

我们是处于中原西南部丘陵地带,地下水并不丰富,八十年代的农村大概吃的都是雨水。外婆家的“水dun”就在外婆家那个大陡坡下面。

打我记事起,担水这个工作主要就是由外公负责。最早的时候是外公自己用根长扁担和两个大铁桶担水吃。后来,外公的背更驼了,门前那个大陡坡成了外公的心病。

担水的时候,扁担前端的水桶总会碰到地面,只要水桶的底部一碰到地面,水就会无情地从水桶里溅出来,然后扁担后端的水桶大概是因为失去了平衡,里面的水也会跟着溅出来。

等回到家的时候,两满桶水就已经变成两半桶了。外公就望着那两半桶水自言自语到:“哎,老了,老了一驼背就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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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外公觉得担水麻烦就开始提水吃。再后来,外公提不动了,就喊外婆一起抬.

有时候我也会自告奋勇地帮着外公抬水。我走在前面,水桶被外公从扁担上拉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上那个大陡坡的时候,水桶则就贴到了后面外公的腰部,外公一只手抬着,另一只手扶着。

等到爬完那个大坡后,外公把自己的背弯得更低,以防那只大水桶再滑向我抬的那端。

望着外公那一米八的大个子像一轮弯弯的月亮杵在那里,我的心里就有无限的心疼。

我誓言旦旦地对外公说:“姥爷,我长大了一定给你安装上自来水!”

外公笑呵呵地望着我:“等你长大了,我和你姥姥就老了,活不到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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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子孙辈里,外公最喜欢我。我虽然有些怕他,但是还是很喜欢跟着他去乡下各种庙会上看大戏。我虽看不大懂戏文讲的是什么,但就是喜欢跟着外公去。外公在前面拄着拐杖走着,我扯着他的衣襟在旁边跟着。遇到卖油条、花生、瓜子的小摊儿,外公给就给我买一些。

我最喜欢吃的当属那米花球了,有的用一根白棉线串起来挂到竹竿上卖,有的则是放在竹筐纸盒之类的摆在凳子上卖。一遇到卖米花球的这些摊贩,我就松开拉着外公衣襟的小手,止步不前。

外公一回头看到我的小馋样儿,总是掏出用手帕包裹着零钱,取出几张毛票,大方地说:“拿去买,想吃就买!姥爷还是买得起的!”

外公看戏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用小手抠着米花球,一粒一粒不紧不慢地吃着。那大概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了。

直到现在,每次上街碰到有摊贩卖米花糕,我总会买几个来吃,边吃边流泪。外公的爱就是米花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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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97年我大学毕业了,当我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就去看外婆时,外婆和外公依偎在门前那条陡坡前,晒着太阳。

那时候的外婆都已经头脑开始混沌了,我拿出买给她的点心喂她吃,而她已经不太认得我了,我说我是娟,外婆说“是娟啊,我都认不出了。”外婆开心极了,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乐呵呵地眯着眼睛看着我,满脸的慈爱。

外公则在一旁像一个小女子一样娇嗔着外婆:“你呀,老糊涂啦!”我望着外公脸上横竖密布的皱纹,鼻子酸酸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越来越大,上学离外公外婆越来越远,外公外婆竟然如此老了。

我塞给外公五十元钱,外公不要,后来,我强塞给他。外公那干瘪的脸上顿时有了红润,“呵呵,好,好,我收下。”外公并不缺钱,可当他摸着那张五十块钱的感觉,仿佛如获至宝一样。

就是这一张普通的人民币,让外公逢人都念叨她的外孙女是多么的懂事多么的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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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突发重病撒手而去,没有等到见我最后一面。我赶到外公跟前的时候,外公已经驾鹤西去。神志时清时迷的外婆,呆呆地站在外公的棺木旁,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外婆性格柔顺,年轻时受了不少外公的暴脾气,可是,年老后,外公却成了外婆的守护神,给外婆洗脚,给外婆梳头,出门的时候总是牵着外婆的手。

我曾问母亲被外婆伺候惯了的、像狮子一样骄傲的外公怎肯会到老了就转了性子呢?母亲说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开始轮流跟着舅舅们生活。外婆不喜欢外出也不喜欢说话,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后来我去看外婆的时候,外婆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我告诉她我是娟,她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是娟?你是娟?……”。

我的心像针扎的一样。我亲爱的外婆,虽然认不得我,可是在她的心里永远都记得我,永远都记得她最疼爱的外孙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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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外公去世后第二年,外婆也追随相依相伴六十多年的外公而去。

外公外婆始终也没有等到我有能力为他们修门前的那条小路,始终也没有等到我能够为他们装上自来水的日子就撒手走了。

外公走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我懊悔自己陪伴外公的时间太少了,我孝顺外公太少了。而外婆走的时候,我始终都哭不出来,我是不相信,外婆已经离我而去。

母亲说:“这样,也好,你外婆不孤单了,外公也不孤单了......”

等到有一天在夜里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时,我才不再自欺欺人。

外婆,您走吧,您不要在人间受罪了,去找外公吧,外公,才是最疼惜你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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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勤劳了一辈子,温柔了一辈子,善良了一辈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和任何人生过气红过脸,总是在无怨无悔地付出、忍耐,从来不争不怒。

我的外公,奋斗了一辈子,坚强了一辈子,正直了一辈子,我从没有见过他流过一滴眼泪,总是在默默地努力、奉献,豁达开朗,从不为命运低头。

这两个老人,一生操劳,辛辛苦苦养儿育女,却未享几天清福。

我常在某一个春天醒来的清晨,想起外公外婆家那历经岁月的破旧窑洞和窑洞上方那一簇簇怒放着的迎春花;也时常会在夏天的某一天,想起幼时和外公外婆一起在打谷场上乘凉数星星的夜晚;还有在菜园里追着蝴蝶嬉戏被外公外婆喝止不要踩到辣椒豆角的快乐瞬间......

每每想起,便是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人已去,面目全非。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想用百种方式来表达我对外公外婆的爱,可是,岁月不待!

时至今日,我总是梦想着,外公和外婆相互依偎在故居前的那条陡坡前,依然晒着太阳,注视着那条大陡坡,注视着陡坡下的小路,注视着远方,一直在等着我回去……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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