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悠悠的一周

晃晃悠悠,就是一周。寒假里,柳江边,日子如老房子午后的光,能烤出时光罅隙里的记忆。

父母住的这套老房子,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对人而言,正是青壮年,但对于房子,则已迟暮。


一九九八,父亲分到这套房子,我高一,十六岁。九九年搬进来的时候,最重的东西是我的几箱书。大姨帮搬家的时候,专门在箱子上做了标记,说这是最重也是最贵重的东西,千万不能弄丢了。确实,这些书都是我一本本买来的,至今还放在书房,沉默是金。那天儿子在书房的书桌上写作业,好奇地打开抽屉,翻出一本绿色皮面的《新华字典》,他问我,“爸爸,你是四(5)班吗?”,我想了想,告诉他,小学我是5班的,儿子又和妈妈说,“妈妈,这是一本1990年的《新华字典》,1990年啊!”

1990的字典和2023的字典百分之九十五应该是一致的吧,三十多年过去,字没有增加,词可是多了不少,而查字典的办法,也还是拼音和部首两种。我记得我的爷爷在我读小学时很想教我怎样用四角号码查字,但我怎么也不肯学,爷爷悻悻作罢。

总有一些东西随岁月流逝,也总有一些东西沉淀在现实里,譬如老居民区里的红砖房和字典里那些石字旁的汉字。

回柳的第一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伸手触到妻子,脑洞大开,曾经躺在这床上的十六岁青年,会想过有一个女人会同他一起躺在这张床上吗?这屋里的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指针一点点走到现在,而妻子算是一个闯入者,在时光的湖中荡起一轮涟漪,随即和湖融为一体。

儿子和老妈躺在另一间卧室,两人都属羊,相差六十岁,正好一个甲子。我和我的爷爷都属狗,也相差六十岁,如果爷爷现在还活着,应该正好百岁了。

入梦,醒来,是周一,新的一周来了。柳州冬日的早晨有点阴郁,天好像总不亮似的。妻子说,是小区里的榕树太大太密了,光不容易照进来。确实如此,在这样的早晨,感知天亮的方式不是通过视觉而是通过听觉——鸟叫了,欢呼雀跃的,好像知道冬天快要过去了。

出门去,回柳的第一次早餐自然要吃碗粉,粉是柳州饮食的灵魂!就在我输入“柳州”二字时,输入法直接跳出“螺蛳粉”三个字,而实际上柳州人早餐吃得最多的还是烫粉,把粉在滚水中一捞,出来加酱油、小葱、卤水,再来份叉烧、瘦肉或者脆皮,来上一勺热腾腾的汤,就是一碗优秀的烫粉。

妻子家是钦州的,她想吃老友粉,我就着她,也吃了一碗。柳州、桂林、南宁,广西的三大城市,都有各自代表的,柳州的螺蛳粉其实产生最晚,现在却最为知名,“臭名远扬”的关键就在于其中的酸笋。煮老友粉也放酸笋的,嗜酸喜辣是八桂大地共同的口味。

吃了碗粉,晃悠悠的在街上慢慢的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菜市。

柳州人还是习惯在菜市买菜,而我,不从菜市带走一片云彩,只是观赏,左顾右盼中大饱眼福。


市场外,有一家卖粉葛的摊档,妻子说,牌子上的字写得不错。细看,这粉笔字有棱有角,厚重端正,比很多老师写的好。“好吃啵,又粉又糯!”,老板颇为骄傲地介绍着,在广西,凡是含有淀粉的食物,“粉”和“糯”是衡量的至高标准,“粉”吃进嘴里沙沙的,“糯”吃进嘴里黏黏的,又粉又糯,好比一妙龄女子,又甜又飒,绝世风华。

广西有很多外地不见的根茎类食物,如粉葛、木薯、凉薯等,吃法也各有不同,例如用木薯煮糖水,木薯绵粉,糖水清冽,相得益彰。

刚入菜市,就有一家卖三江粽的固定摊位,老板娘穿着粉红色的蓬松棉服坐在一大盆糯米前裹粽。其他地方端午吃粽子,广西一年四季都吃粽子,过年吃的可能比端午吃的还多,毕竟年里气温低,包裹好了随便存放。老板娘的手红通通的,脸红扑扑的,让我想起那个祛除诅咒在年里忙碌的祥林嫂。

裹粽子要的是技巧,砍羊腿要的却是力气。柳州周边乡村饲养的黑山羊,38一斤,气温骤降的日子里砍上两斤,先炒后焖,香气四溢的同时是炽热的温度。主妇们挑得细,摊主砍得准,白嫩的羊腿三刀剁下。


晃悠出市场,漫步到外围的小道,周边县乡赶来的小贩售卖各种土货。山上的草药,新采的冬蜜,自泡的药酒,编织的竹器,这些土货,只有在这里才有市场,旁人看个新奇,不了解其中门道。

走到鹅山脚下,想着儿子想买炮,就和妻子搭乘29路公交,往鹧鸪江方向而去。

29路公交兜兜绕绕,从鹅山开到火车站,又开回鹅山,往西环方向而去。

前排的座位上,有个年轻人用三脚架支着手机对着驾驶员直播。他一路和驾驶员打趣,一路介绍柳州的风土人情。妻子问我他在干啥?我说直播啊!妻子问会有人看吗?我说总会有人看的,再小的摊也会有人光顾,再草根的主播也会有流量,一席之地就是这个意思。

滴——老人卡,滴——老人卡,只要车门一开,上车的就都是老人,在柳州,68岁以上老人就可以办老人卡,乘公交免费。柳州很多老人把搭公家买菜作为一天最重要的出行活动,就算是一站路,也要搭车,反正不要钱。

老人安然地坐在座位上,车开得很慢,靠站也是徐徐的,老人们缓缓起身,一手提着小菜篮,一手握着扶手,踱着步子下车。

再慢的车,只要一直开,也能跑很远。我和妻子坐在29路上,车上老人上了一茬又下去一茬,到了柳钢附近,车上的人渐渐少了。

柳钢也是柳州标志性的工业企业,但我在柳州生活了四十年,记忆中第一次来到这附近。

一家大企业构筑了一个小社会,从下属企业到职工俱乐部,从柳钢一中到柳钢医院,从车窗往外看,目之所及,都有柳钢的印记。下了车,和妻子兜兜转转来到一个广阔的货场,铁轨上停着货车厢,两旁一堆堆的煤渣,巨大的吊机矗立着,俯瞰脚下的蝼蚁。

重工业是人造的宏伟的力与美,人在巨型机械面前,渺小地仰视着,冷风中,掺杂着焦煤味和铁锈味。


从柳南晃荡到柳北,终于看到一家颇具规模的烟花店,在店里买烟花,都是用框子装的。

挑了满满一筐烟花,才一百五十元,深圳卖3块一盒的黑蜘蛛(擦炮),这里6毛,原来“军火”真的是一门暴利行业。

回到家,把一大袋烟花藏在柜子里,只拿出两盒擦炮给儿子,他屁颠屁颠乐了很久,和我小时候一样。

有了炮,儿子愿意和我们出去散步,把炮揣兜里,一路走来一路放。

红光桥上,擦燃一颗炮,伸手一甩,炮划出一道弧线“空爆”。

柳江畔,擦炮撕去一段小尾巴,点燃丢在浅水里,白色的泡泡咕嘟两下,一声闷响,水花四溅。

我喜欢嗅闻炮仗爆炸后那种火药的气味,这让我找回过去过年的感觉;我喜欢城市里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这让我感觉大疫已散去,人间已安宁。

晃悠的一周里,一家人还去了花市。南方花鸟市场是柳州最大的花卉市场,整个市场依山而建,要买到鲜花,还要爬上一个颇为陡峭的山坡。

山坡两旁,有茶具店、木器店和文玩店,山坡上的一条巷子里还有几家宠物店,本想进巷子看看小猫小狗,结果一只没有栓绳的萨摩耶傻愣愣地守着巷子口望着我们一家。儿子往前一小步,它狂吠几声,吓得儿子抱头鼠窜。


有些潮湿阴郁的下午,各色花卉更显一分妖媚,通过手机镜头拍花,更换各种滤镜,中意反差冷色拍出的效果,有一种湿漉漉的性冷淡美。

买了一株金枝玉叶,一颗小辣椒,一盆仙人掌,提着下了山。

山下,水族市场一半关了门,儿子要买几条鱼回家养,他和奶奶蹲在鱼箱前挑选半天,选了5条,一条1元。奶奶痛快地掏出手机给孙子买单,捞鱼的快乐超过了鱼本身。奶奶还和摊主用柳州话聊了两句,“阳完了生意好做点咩?”,“没好做,人都养没活,哪过养鱼!”,“那你还一直顶?”,“有撕马办法,赔钱的生意,哪过顶你!”

哀民生之多艰,羡鱼儿之自由。

孩子也是自由的,到了一个新环境,更喜欢探寻不一样的世界。

晃晃悠悠到了周六,儿子想开卡丁车,我说要去就走路去,从家出发走到东环的体育场,要一个半小时。

儿子不知远近,跟着我和妻子一路欢快地走着,穿过红光桥,走过八一路,绕过柳州博物馆,来到文昌桥头。上桥的车流川流不息,抬头一看有个禁止行人的标志,难道这个桥不能走过去?无奈靠边打了个车,上车过桥时才发现,桥上可以走人,只是需要从桥下的楼梯上人行道。

“柳州梗多桥,没有没阔以走人地,铁桥现在走货运列车,封起来,走没得,以前也得的。”

出租车司机给我上课,确实,一座桥能过车就一定能走人,这是一个向下兼容的简单道理,同时,也体现了一种平等观念。

来到东环体育场,年货摊位绕场摆开,红红火火却人气寥寥,卡丁车上却还有几个年轻人在绕圈,儿子在赛道旁翘首。


终于轮到儿子开了,他驾驶着一辆儿童车在赛道上跑着,每每跑过观众席,眼前的赛车和远处的青山都构成一幅画。

年轻时是速度与激情,中年后是漫步与风景。年轻人看到的城市和中年人看到的,毕竟是不同的。

山清水秀的柳州,城市中随时就有好风景。好风景是带不走的,只能吸引人来。柳州人在流量时代有先天的优势,因为柳州人的基因里,有爱“晒”的流量密码。

网上有很多打卡柳州的攻略,但我的同学告诉我,那都是给外地人准备的,柳州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从粤B到桂B,从风驰电掣到晃晃悠悠。

一周,像居民,也像游客,走在熟悉又不熟悉的柳州,看见似曾相识又有点陌生的景象,嘴里吐出字不正腔不圆的柳州话,生涩又有趣,兴奋又安宁,闲适又思索。

晃晃悠悠在柳州,柳州在晃晃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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