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能释放我们的精华。——博.赫拉巴尔
或许你们都想知道两年前的林蓉和杨振飞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出于窥私欲，还是其他。
可我现在，至少是现在，并不想讲述林蓉对阿飞的伤害以及他们彼此折磨的那两年。我怀念的，始终是那个夏天的杨振飞，剥落了虚饰，本本真真的杨振飞。
认识杨振飞是在九月的安平一中，高一（1）班。
当然，认识他的不止我一个人，毕竟他是录取名单上的第一名，又是班主任在迎新班会上钦点的班长。
安平一中，是安平县最好的高中。也许是我妈庙里求来的开光玉佛爷显灵了？或者是我跟安平一中同名，带来了好运？反正，我也考进了这所高中的重点班。
我和杨振飞的座位隔了一条走道，平时打照面的时候只是礼貌性地微笑或简单打个招呼。真正熟起来，大概是因为一条口水？对，是一条口水。
大概是十月份的某个下午，第一节课之前的自习课我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刺耳的下课铃声敲响。我迷迷糊糊抬起头，眼睛半张半合愣愣地看着字迹模糊扭曲的黑板，感觉像是置身在一个陌生且怪异的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水波一样摇晃。我还在梦里吧，嗯，还在梦里。
“哈哈哈”
如果刚才还在梦里，那这会儿真的清醒了，在听到杨振飞的笑声之后。
他站着走道里一手拿着我垫在桌面的被口水浸湿了很多页的英语课本，另一只手食指挑起那根我嘴角挂着的黏糊糊的口水，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那条口水在玻璃窗投进的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闪烁着彩色的光晕。
我没有说话，从书包里拿出面巾纸，擦着嘴角和脸颊，然后从杨振飞手里夺过课本，擦拭着那些口水。
我故作平静，以掩饰心里的尴尬。
“安平，你生气了？”
“没有。”
“我就逗你玩儿呢，没有恶意”
“我知道，你坐你座位上去，快上课了。”
我把英语课本放好，掏出第一节课要用的语文课本和笔记本。心里正咒骂着害我丢脸的杨振飞，一张方方正正的纸条降落在我眼前的语文课本上。
“安平，对不起。我真没有恶意，我就是开个小玩笑，不是嘲笑你。我自己睡觉也流口水呢。 还有，就是，你把英语课本晾干再合上，不然湿了的那些页儿会粘在一起揭不开。”
看完小纸条，我把英语课本平摊在抽屉里晾着，转头看了下杨振飞，他正看着我笑，笑容温暖得像二月里的暖阳，充满了善意。
或许是从那时开始吧，我们慢慢地接触多了，一起讨论练习题，开些小玩笑，偶尔恶作剧，像朋友一样。
他懂得很多，多到让我觉得我们不是在一个课堂上学习，用的不是同一套教材。
真正了解杨振飞应该是在高一升高二的夏天，也是在那个夏天，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八月初，我在城北的姥姥家过暑假。
姥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老太太，平时家里的废纸箱塑料瓶破锅烂瓢之类的都攒下来拿去废品回收站卖钱。那天下午我跟姥姥收拾了满满一三轮车的废品，由于外面天气太热，担心老太太吃不消，我就自告奋勇要自己去卖废品。姥姥跟我交代了收购站的位置和各种东西的价格之后，我就出发了。我兴冲冲地蹬着小三轮，姥姥在大门口还吆喝着“平平呀，那个书本纸比纸盒子贵，你让他分开算。” 我回头朝姥姥应了一声，就继续往前骑，心里回忆着姥姥交代的那些价格。
来到收购站，收购站老板和老板娘很热情地帮忙把三轮车上的东西往下搬，一边跟我拉着家常。老板给的价钱跟姥姥交代的没啥差距，有些东西比姥姥说的价格还高一些。分类、称重、算账，十几分钟就搞定了。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是83.5。老板去屋里取钱，我站在水泥瓦的棚子下等着，老板娘忙着把各种东西拿去不同的货堆上。
我的目光随着老板娘忙碌的身影飘动着，在她弯腰搬磅秤边的一袋沉甸甸的书本纸的时候，我连忙跑过去帮忙抬起蛇皮袋的一端，往堆书本纸的棚子挪去。这个过程中，老板娘一遍遍地道谢，还开起玩笑“你妈真有福，生了个知道心疼人的闺女，哪像我，生了个傻儿子，有空就钻进棚子里的破烂堆上翻废纸。喏，你看，又在这儿钻着。”我随着老板娘把装满废书纸的蛇皮袋往棚子深处扔甩。
惊讶地发现坐在废书堆里的男孩就是杨振飞。这时，杨振飞也注意到了我。
“安平？”
“你俩认识？”老板娘笑了。
“阿姨，我，我和杨振飞是同学。”
“嗯，妈，我俩是同学。”
气氛有些尴尬，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尴尬，我感觉我可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姑娘，来，拿上你的钱，83.5”，杨振飞的爸爸朝这边喊着。
我应声往那边走去，杨振飞和他的妈妈跟在后头走着。
“那，那我先走了，叔叔阿姨，再见。”我接过钱，往小三轮车走去。
“阿飞，去送送你同学，路口那块儿修路，不好走，你帮安平把三轮往前推推。”
“不用了，阿姨，我刚才就是自己过来的。”
杨振飞还是跟了过来，他推着小三轮，我跟在后头，盯着他交替往前的脚后跟，沉默着。
“安平”他回头看着我，用一种期待的眼神。
“嗯”我不知道他期待着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你会看不起我吗？”他终于说了想说的话。
“不会，我不会。”我语气肯定地回答。
“你不急着回去的话，我们去附近的河滨公园走走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嗯，好，那就去吧”
我们在河滨公园柳荫下的长椅上坐着。
“我还记得第一次来县城是四年级的时候，我成绩一直很好，爸妈为了给我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就带我来县城上学。刚来县城的时候，我真的很兴奋，第一次看到高高楼房、宽阔的马路、到了晚上到处都亮着路灯，城里连黑夜都没有呀。可是两个种地的农民在城里能靠什么赚钱呢。后来就收起了废品，开了个小收购站。”
我静静地认真听着他的话，不想打断。
“他们起早贪黑地忙着，像一对咬合的齿轮，卯足劲儿不停地转动，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晴天顶着太阳干活，雨天淋着雨去给废纸堆盖雨布，我爸妈本来皮肤挺白的，真的，我妈以前皮肤跟你皮肤一样白。”
他笑着看着我，可眼里泛着泪光。又转过头自顾自地说着，像在读一本回忆录。
“后来常年风吹日晒，就黑了，他俩都晒黑了，是那种再也白不回来的黑。我五年级那年，为了干活方便，我妈剪掉了她的长头发，这么多年再没有留起来。她长头发的样子，我都快记不清了，反正挺好看的。”
“我爸常自责，除了让我吃饱穿暖外，再给不了我更好的条件。他说我这么聪明，如果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以后一定能成大器。可他不知道他其实已经给我足够多。”
他转头看了看我，脸上挂着骄傲的神情。
“你知道吗，刚才那个废书堆就是我爸妈给我的最大的乐园和宝藏。你以前总问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东西，其实都是那里学来的。我有空的时候就喜欢在废书堆上待着，在那里我看到了太多书店里有的、没有的好书，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杂剧、四大名著、中野孝次的《清贫思想》、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拜伦的诗歌，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弗罗姆的《逃避自由》......”
杨振飞如数家珍地说着自己看过的书，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欢乐的韵律，那些没听说过的人名、书名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我的头顶挥动着纤薄的翅膀。
“安平，或许你不能理解。但我喜欢我家的小收购站，我喜欢那个堆满旧书的棚子，虽然那里又热又闷一股霉味。我也曾自卑过，在附近的小孩说父母不让自己跟我这样的野孩子玩的时候。我一度不愿意跟同龄人接触，我讨厌父母从事的行当，我甚至希望他们回家种地。可那个旧书堆慰籍了我，安抚了我，在我看到赫拉巴尔那句“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能释放我们的精华”时，在我看了他讲述的废纸收购站的老打包工的故事后。我的父母真的很不容易，也很了不起，他们没有光鲜的穿着，没有体面的工作，可他们给我的不比任何父母给自己孩子的少。他们给了我一颗饱满端正的灵魂，给了我丰富的精神世界......”
我看着远处河里缓缓流动的河水，听着杨振飞说的那些像是什么书里学来的句子，眼泪漫漫涌出了眼眶。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整天傻乐呵的长不大的孩子似得的杨振飞吗？我听着这样的杨振飞讲述的自己的故事，像是听一本小说里读来的故事。可它都真切的发生过，发生在杨振飞的生命里。
我盯着杨振飞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杨振飞，你应该告诉你爸，就算没有生在富裕人家，你也一样能成大器。”
“谢谢你，安平。长这么大，第一次跟这样坦然地跟别人说自己的故事和心事，我们能做朋友吗？好朋友。”
杨振飞真诚地看着我，真诚得有些傻气。我笑了。
“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呀，回头把你的赫拉巴尔啥的借我看看呗。”
.......
那个夏天的午后，随着柳枝儿柔软的摇摆，结束在我们的眼泪和笑声里。
那个夏天的午后，清瘦的他穿着一件蹭了灰尘的白色短袖衫。
那个夏天的阿飞，高挺的鼻梁骨有着倔强的轮廓。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