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橄榄(24)

以第一人称来回忆这些往事,让我有种再次被生活切割的痛感,这种痛感甚至让我无法继续讲述接下来的故事,这种感觉如同灵魂被时间的车轮碾压过去,再碾压回来。这让我难以承负。安平是我,也不是我,曾经的安平和现在的我是那么不同,那是我的过去,无法挣脱的过去。讲述这个故事的我,内心始终都在抗拒以第一人称讲述。既如此,那何不就像个旁观者一样,讲述属于安平的故事,那个剥落在时光深处的安平的故事。

也许你们会问,那个寒假的杨振飞经历了什么。虽然安平不知道那晚之后的杨振飞经历了什么,可她心里清楚,杨振飞无法摆脱林蓉,也不能摆脱林蓉,他的人生需要林蓉的搭救,至少是那时。


那晚之后,林蓉给杨振飞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短信,一直没得到回应。林蓉以为杨振飞这次铁了心想跟自己分手。或许是特殊的成长经历让她觉得威胁是屡试不爽的手段,她跑到紧邻着杨振飞妈妈租住的小院子的楼房顶,冲院子喊话,她威胁让杨振飞出来见自己,否则跳楼跌在他住的院子里。院子里的另一个住户家的阿姨看到这种情况,怕闹出人命,便赶紧跑去医院找到了杨振飞。

杨振飞并没有看到林蓉的短信和电话,那晚杨母晕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那几天杨振飞一直在医院照顾妈妈。高昂的住院费和药费几乎花光了杨家的所有积蓄,邻居找来的时候,杨振飞正打算回去想办法筹钱。

他听了邻居阿姨的描述,便赶紧跟着回了家。他爬上那个六层小楼的楼顶,叫住了站在护栏边的林蓉,跟她解释了那几天发生的一切。林蓉看着憔悴不堪的杨振飞,一把抱住了他,她心疼杨振飞的劳累,而更多是为获得挽回行将失去的爱情的机遇而庆幸。

回家之后,她央求妈妈再次给予杨振飞金钱上的帮助。而原因是自身深爱杨振飞,杨振飞也深爱着自己,等以后他们结了婚,都是一家人,家人有义务互相帮助。如果说杨父去世时,林母对杨家的帮助是为了答谢杨振飞答应自己不急着拒绝林蓉的求爱,让她能继续安心学习,以及杨振飞给林蓉补课的辛劳。那么这次她同意施以援手是出于对杨振飞这个未来女婿的喜爱,她只有林蓉一个女儿,而以杨振飞丧父病母又赤贫的处境,他无疑是为女择婿最佳选择,毕竟林家不缺钱,如果林蓉能和杨振飞结合,她无疑是多了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无论是外表还是能力都能让中年被弃而离异的她在亲友及再婚得前夫面前重获骄傲的资本。

杨振飞面对病床上孱弱的母亲,在继续学业和辍学养家的念头之间苦苦挣扎。杨母心里清楚半年来的积蓄不足以支付那几天的住院花销,她一再提出出院的要求。杨振飞心如油煎,他一边宽慰着自己的母亲,骗她说从亲友那儿借了些钱,一边思考着人生的重大决定,母亲的前半生几乎都为他操劳,或许现在到了自己回报母亲的时候了。虽然这与自己预想的不同,他早在父亲去世时就暗自决心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赚钱养家,让母亲安享晚年。可当下的现实却是,母亲多病的身体等不到他大学毕业。他想,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运,而他正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命运。站在医院的缴费大厅,紧紧攥着手里的缴费单,他想起那个夏天安平对自己说过的话“就算没生在富裕人家,你也一定能成大器”。那时的他们多么单纯,总觉得命运可以由自己掌控,可生活却以重压让人觉醒:命运永远握持着权柄。想到这里,杨振飞悲从中来,眼泪夺眶奔流,他决定与命运握手言和,去庇护母亲风雨飘摇的晚年。

当天晚上,林蓉拿着存有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急冲冲赶到医院,她想早一点赶到杨振飞面前,哪怕只是早一分钟,也能让她深爱的那个男孩早一些脱离痛苦的熬煮。为了不惊动杨母,林蓉在医院楼下打电话让杨振飞出来。她焦急地看着大厅的玻璃门,看到杨振飞便小跑了过去。

她开心地把手里的银行卡交给杨振飞:“给!阿飞。”

杨振飞如坠五里雾中:“林蓉,你这是干什么?”

林蓉仰头看着杨振飞的眼睛:“阿飞,你拿着,这张卡里有十万块钱,你不用再为阿姨的医药费发愁了。”

看着林蓉的微笑,杨振飞突然自觉人生可悲,他在心里拷问自己:杨振飞,难道你的人生已经可悲到这种程度了吗?难道你只能依靠一个单方面喜欢自己的女人苟延残喘着?你不一向自诩是底层的珍珠,尘埃中不屈的高贵灵魂?

“阿飞,你发什么愣?快接着呀。”林蓉在杨振飞眼前晃动着手里的银行卡。

“林蓉,谢谢你。可这张卡我不能要。”杨振飞的语气平静而认真。

“为什么?你需要这些钱呀,有了你这钱,你就不会再为阿姨的事犯愁了呐。”这拒绝让林蓉很意外,她用不解的眼神盯着对面的杨振飞。

“我是个男人,有自己的尊严,坍塌的人生我可以自己支撑,自己重建。人生不只有读大学一条路值得走,我妈看病需要的钱我可以自己去挣。”

是的,杨振飞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如果说之前家里横遭变故,打懵了少不更事的他。那么这次,他不想再蜷缩在困难面前,除了哭泣便不知何为,他决定像个男子汉一样担起自己的责任,匡扶摇摇欲坠的人生。他不想再接受林家的帮助,何况那些帮助的背后暗藏着的诸多无形的羁绊,这是他心知肚明的。

杨振飞倔强的语气让林蓉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杨振飞宁愿辍学也不接受这些钱。她以为自己会生气,可看着杨振飞憔悴又决绝的模样,她的心像钻入了一把不停翻滚的刀子,那把刀子切割着她的心脏。杨振飞的脸庞在她的泪光里想浸了水的钢笔字,轮廓模糊。

“阿飞,我给你送来这些钱,不是为了要挟你跟我复合,我只是希望你能摆脱困境。我喜欢看你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我们刚认识时的那个你。只要你收下这些钱,我可以不再纠缠你,不强求你喜欢我。”

林蓉的哭泣让杨振飞有些慌张,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陷入生活漩涡的是自己,难道该哭的不是自己吗?

林蓉看着一语不发的杨振飞,哭着央求:“阿飞,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考上好大学是你一直的梦想,也是你父母的梦想,他们为此付出了那么多。如果你现在放弃,叔叔在天有灵不会原谅你的,阿姨也会为此而自责。就算现在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这只是一时的,你不能为了一时的困境,放弃自己的前程呀,不要一时意气,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些钱,这些钱就算是你借的,等你毕业有了工作,很快就能还上了呀。”

林蓉的劝说击溃了杨振飞的倔强。她说的对,人应该有长远的目光和广阔的心胸,困难是一时的,而自己选择的人生却要自己用一生去背负,他不能饮鸩止渴,不能为了暂时的困境轻易放逐自己的人生。他的妈妈会为他的选择而伤心,逝去的父亲也会抱恨黄泉。

杨振飞看着梨花带雨的林蓉,沉默了良久。

“小蓉,我这样的条件,你不怕以后跟着我受苦吗?”他伸手拂去林蓉脸颊的泪滴。

“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林蓉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杨振飞把抽泣不止的揽进怀里,他突然觉得庆幸,在人生跌进谷底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女孩不离不弃,两次将他拉出无底的深渊。

杨振飞最终接受了那张银行卡,林蓉庆幸杨振飞没有偏离理想的人生道路,她为自己又一次帮助了自己深爱着的杨振飞而开心。她享受为杨振飞付出的过程,哪怕在这个过程中自我燃烧,她都觉得那火焰炫目美好。她的爱终于得到了回应。林蓉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杨振飞都铭记在心,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对待林蓉,像林蓉期待的那样。他想,或许安平说得没错,之前林蓉的种种冲动都是自己导致的,是自己没能看清自己,模棱不清的情感让林蓉承受太多的不安。如果错在自己,那他就用之后的时光来弥补。这是他应该做也必须做的。

一周之后,杨振飞的妈妈病愈出院,医生交代回家后要格外注意身体,不能操劳,如果以后再晕厥极可能导致中风瘫痪。出院后的杨母看似恢复得很好,可右腿走路不再想从前那么利索。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在县城的出租房里过了春节,为了感谢林家的帮助,杨母让儿子提着礼品去林蓉家拜年。杨振飞的造访令林母十分开心,她以未来岳母的身份把杨振飞介绍给客厅里拜年的亲友,对杨振飞的称赞之情溢于言表。她不厌其烦地想亲友介绍着杨振飞常宁大学高材生和安平县高考理科状元的身份,好像杨振飞给林家带来了无上荣光似的。春节期间,林母常以各种理由邀请杨振飞来家里,她将杨振飞介绍给一拨拨走亲访友的客人。虽然那样的场合让杨振飞有些不适,他不喜欢像藏品一样被不断展示,接受各种目光的审阅,可他极力配合着林母,虽然他看得出那些亲友心里并不为此喝彩。

不知是出于担忧还是出于嫉妒,或是兼而有之。亲友并不看好林蓉和杨振飞的结合,他们觉得除经济条件外,林蓉的外貌和能力都与杨振飞有云泥之别,而凭杨振飞的学识和能力,以后一定会有很好的经济能力和体面的工作。杨振飞最后一定会抛弃林蓉,找到与其相配的更优秀的女孩。

亲友们的议论令林母心烦不已,本想着亲友会为了杨振飞这个东床快婿对自己高看一眼。没成想,这些人竟料定杨振飞会抛弃她的女儿,而等着看她笑话。

忧心忡忡的林母找来杨振飞,她把亲友的议论说给杨振飞听,问他对此有什么想法。那些揣测让杨振飞有些气愤,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是始乱终弃的陈世美。他跟林蓉重归于好,并不是为了获取林家钱财上的施舍,而是感动于林蓉一直不计得失地为自己付出,他觉得自己应该回报以真情。那些不堪的揣测刺痛了杨振飞的自尊心,他想,自己打小被教导以美德,读了那么多书,遇见过那么多高尚的灵魂,怎么会像那些人想象得那般不堪。他坚信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所以那些人翘首期盼着的结果一定不会发生,他绝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出现,他会跟林蓉好好相处,成为一对为人称道的佳偶。杨振飞的表现让林母宽慰不少,她放下些许焦虑,对这个无可指摘的准女婿像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有加。就连逛街的时候都会特意去男装店给杨振飞买衣服,她会骄傲地告诉导购,自己的孩子身高很高,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需要较大的尺码。为了避免杨振飞挤火车,更是提前为他订好了回学校的机票。林母对自己的疼爱,杨振飞都记下心里,他所能回馈的,就是尽己所能去爱护林蓉,孝顺林母。

渐渐地,杨振飞不再想起安平。至少在杨振飞和安平看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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