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颈天鹅•上集

1.婴儿衣

她剪断针线,将婴儿衣平摊到床上,用柔软的手细心地抹平,又拎起两个肩头举到眼前温情地打量时,游移空洞的眼神,由于片刻的入心之物而聚焦,喜悦在她那清秀的面孔花朵般绽放开来。只是不及野外夏花的妖娆,因为肤色苍白,倒像一朵恹恹水仙。

似乎她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而事实上仔细去瞧,衣服上的针脚不仅不密不均,还歪歪斜斜。她轻吻了一下小衣裳,又拿到脸颊上亲切地贴了贴,再从衣橱取出一个木质衣架将小衣服挂在墙上。

呵哈哈哈……!呵哈哈哈……!

她的笑声突然响彻四壁,狂放中带着几分凄怆。她站在梳妆台前红漆地板中央,望着满墙的小衣服,张开双臂转着圈大笑,像完成了又一个世纪杰作。

每回一针一线缝制完挂在墙上,她都会这样大笑,之后房间再次回归到停尸房般的死寂。

周姨听到笑声停止,匆匆上楼,用关切隐忧的眼神站在门口侧耳倾听。屋里静悄悄的没了声音,她放心不下,省去了过去征得苏婉的同意才开门的早些时候的惯例,直接小心地开个门缝瞧上一眼,才放心似地轻轻地关上房门下楼。或许她不会懂得,此状的苏婉连死都不会,死亡需要清醒的意识和强大的意志来支配的道理。

墙上的婴儿衣已经足有十几件,只是没有颜色,如果白色也算颜色,那便是清一色的亚麻白了。其实白色何止算是颜色,在画家的眼里,白色有四百多种之多,它在色谱学里是跨度最大的颜色,而我们普通人只知道白色是万物的底色,不过有几种罢了。

这些衣服白天还好,但夜里看上去就显得清冽鬼魅。

夜里,当世界被黑暗吞没,月光洒进来时,以浅绿色为底色,乳黄色蔷薇花图案的壁纸上,参差不齐地挂上去的一件件小衣服,会披上一层水银似的灰白,像一幅幅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图像,又像童装屋褪去了白昼的热闹,打烊后未收起来的展列品。可是,如果是童装屋,不仅为一墙千篇一律的丧服似的小衣服会吓跑了顾客,更会为有的衣服袖子左右一长一短而不明所以,更不用说那歪歪斜斜的针脚了。

通常她入睡前,带着几分习惯性的哀伤,安静地望着灰白的那面墙,她柔弱直勾勾的目光能穿透那堵墙。穿透小衣服和墙就是她的乐园,是沉浸在她内心深处的芳草地。那里总是有雪白如棉的云朵挂在碧蓝的天空,天空下是绿油油的草坪。

草坪上一个如她精致的小女婴,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向她乍吧着小步走来。初始学步,让女婴有些紧张,似笑非笑的蛋清似的小脸蛋上粉唇大张,含着亮晶晶的口水的舌下,露出两颗雪白的小乳牙。

女婴出于生命本能的试图让身体平衡的小步,迈起来像抖动的弹簧,跌跌撞撞,颤颠颠。殊不知,她張着的小嘴巴也是不由自主,是为身体平衡助力,可以说她调用了全身的部件。

她向遥远的母亲苏婉乍吧过来。眼看到了母亲的跟前,剩最后两步,她知道她终于可以偷懒不必再用韧劲拼了。妈妈!我的脚怎么像面团,除了肉没长骨头吗?她不再愿意战战兢兢地用她那令她站都站不稳,不及鸭掌似的宽度,只有厚度的那不争气的肉脚丫子了。她放弃起步时的执着,张开短小的小胳膊,双目一闭,听天由命地向前扑倒在母亲的怀里,总算走完了不过两米远的长途跋涉。

人类这么幼小的年龄,尚不会操用语言工具,就已对距离有准确的心理感知,真是奇妙。两臂抱头,仰卧在草坪上望着天空的鲁洋,这会儿侧过身来一个臂支着头,望着母女俩笑了……。

小女婴安全了,她知道自己不再会坐屁股蹾了,也不会摔狗啃泥了,她的小脸蛋在母亲怀里像一苞小小的花骨朵,快乐使她的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抱着宝宝亲了一下,又去抚摸着她细绒绒的毛发,哼着摇蓝曲睡着了。身旁有她的守护神一一鲁洋。

她睡得很沉,通常都这样走进另一个世界。她的另一个世界是她的天堂,是充满爱和欢乐的天堂,尽管那个天堂一夜间沉入了地狱。

但天堂永恒。

2.仰望

“啊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当她从长长的木制楼梯滚落下来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将滚落到地球的末端,那该是她无法想象的黑暗。

她从昏迷中醒来。

她看到空中悬着吊瓶,意识立刻追了上来。她的神色现出惶恐不安,怯怯地将一只手向腹部摸去,她要立刻得到确认!然而,绝望仿佛一双巨大的魔爪,将她从巉崖推落下去。啊!啊!她歇斯底里地叫喊,抓狂地去拔输液管!

“醒了?!苏婉!苏婉!你不能这样!”刚从外面回来的周姨,见此状慌恐地跑出去叫医生。医生护士们闻讯赶来。

“没了!没了!……一切都没了,啊…啊…啊…啊…!”这一刻,苏婉的泪伴着哭声,像碰倒了几个月前灌了水的保温瓶,冷冷的水,冲出木塞咕嘟嘟地流淌,水流渐缓渐慢……她哭得筋疲力竭……

五个月,承载的是她对鲁洋的无限怀念和信誓旦旦的告慰,她相信那是鲁洋期待的女婴,可是现在没有了,而且永远不会再有了。她为自己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悔恨不已。

出院后在家的日子里,她不再说一句话,发呆的目光常常是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或天棚,宛如止水一般的安静。

一天,她让周姨给她买几尺卡奇布,说是要做小衣服,周姨先是疑惑地一愣,想劝劝她,看她神色安静无异,不知该怎么劝才好,生怕哪句话触及到她的痛处,便是依了她。

以后的日子里,周姨便是不得不依从苏婉那用破碎的心支撑着的孱弱的身体发出的任何旨意,包括苏婉执念做小衣服挂在墙上。每一回她都深深地叹着气,帮苏婉往壁纸墙上钉上去一个又一个的钉子,由苏婉挂上去一件又一件的小衣服。

八年前。

学校礼堂一派盛况。全校三千多师生济济一堂。站在主席台上的鲁洋威风凛凛,英姿挺拔,神态里透着庄重和坚韧。他富有磁性的声音高亢、沉稳有力。

哦!又是他,上次大会也是他!鲁洋,他好帅啊!她目不转睛,看不够他的煜煜风采,希望这样的大会永不结束。它可是比电影好看多了呢,她心里说着,顾不得去关注主席台上坐着的其它人,包括自己的父亲苏校长,只痴迷地望着这个大自己三级的校学生会主席。

呃!他的气质很特别呢,他不会笑吗?他总是那么严肃?这么优秀的人爸爸可是从没有提到过呢。她觉得鲁洋是她长这么大的过程中一个重大发现。而这一发现将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呢?

这是省会一所建筑风格具有典型的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特征的教学楼。是二十年代日本帝国主义为进一步增强侵华势力,在南满铁路附属地内建设创办的高等女子学校。解放初期是东北三省的政府大楼。建在市中心地段,占地面积4万多平的这所学校林木葱郁,不仅具有雄厚的师资力量,供学生体育课用的露天泳池,室内外蓝球场馆,藏书上万的图书阅览室一应俱全。它的优质资源吸纳集聚了省委一号人物和省市多个干部子弟。

鲁洋一向不苟言笑,有着不屑世俗的冷漠气质,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的兴致,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关注。这和目空一切不同,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傲慢,而是内敛里透出的刚毅,是傲骨。他永远是一张冷峻的脸,让人不好接近。即使在校长办公室,即使在苏校长的宅邸。

这样一个他,绝不会意识到当他作为几千人的头领站在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时候,有多少男女生对他即仰目又畏惧。他更不会想到他已引起了校长千斤苏婉的格外关注。

3.家客

一个周日的午后。

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里的苔丝》让苏婉深深入迷,她一动不动窝在沙发上已经连续读了几个小时,这会她终于感觉累了。她高高地举起双臂舒展了一下胳膊腿,活动活动两只穿着蓝白色条袜子穿着拖鞋的脚踝,走到窗前站了一下,索性坐了上去。

苏家是日式建筑,宽阔的木质窗台能容得她伸直腿躺上去睡上一觉,还可以做个美梦。从小到大,她不知有多少次在那上面沐浴着四季轮回的暖阳,玩着玩着或者捧着书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她喜欢这种刚好能容纳她一个人的空间感。

女孩子大凡喜欢将自己放入这种房中房似的带有私密感的空间里。这或许是因为她们不同于男孩子的与生俱来的暖巢情怀,她们或许更需要呵护感,也更需要安全感。

此时她没有躺下去,而是坐靠在窗台一侧,双臂抱膝将梳着小马尾辫的头放上去侧脸望向窗外。

院子里的榆树又比前些日长出了许多新绿,一只鸟儿飞过来,在树枝上弹跳了两下,扭摆了几下灵动的头尾,像似不够满意让它久留似的飞离了去。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枣红色条木地板上投下了一张影子,是一个女孩蜷坐在几道横竖交错的窗格子里的剪影。它是大自然的作品,这种剪影艺术效果,总会来自生活的不经意间,它取之不尽,转瞬即逝,本人却全然不知。

这时,一个人影阔步走进她家的院子里。鲁洋?!她倏地从窗台跳了下来。她记得父亲好像向周姨提过午后有来客,父亲接待访客是常有的事,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的客人竟然是鲁洋!

这个惊喜来的太突然,以至她的心让全身快速循环起来的血流充胀得满满的,还有点不知所措的慌乱,呼吸也急迫起来。我要见到他!她还从未近距离地见过他。怎么才能与他相见呢?总不能就这样贸然出现。她将手放到胸前平抚了一下怦怦乱跳的心,迅速用脑子搜索能自然地别让自己太唐突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办法。

她先是将自己放在了梳妆镜前,定神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头发显然有些蓬乱,她柔软的栗色头发不够密,有着天然微微的波浪弯,这种不用烫的自然弯不知让多少女孩子艳羡。

她对着镜子迅即将脑后束着马尾辫的黑皮筋取下,用两手将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向后捋过去,套上去橡皮筋,又从妆奁里找出一个白色发卡戴上,然后再找出两个别针将耳畔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别上。一切完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调皮地歪了歪下巴笑了笑,似乎对自己还满意。

这会儿,鲁洋已敲门进入客厅,苏婉走出自己的房间时,传来楼下父亲爽朗的迎客声。

“鲁洋!快来快来,坐坐。怎么样?我们家还好找吧?”并喊周姨上茶。

有了!苏婉顾不得多想,噔噔噔噔跑下楼冲进厨房。

周姨是寡居乡下的苏家远房亲戚,丈夫死的第二年,来到苏家侍候病榻前的苏婉的母亲,但一年后,病魔还是夺走了苏夫人的生命。周姨按苏校长之意在苏家留了下来。苏校长与苏婉自然待她亲如一家,她对善良温和的苏婉也很喜爱体贴。

一会的工夫,瓦斯上的水壶盖子冒着气泡剧烈地震颤起来。

“让我来!”她给周姨一个神秘得意的微笑,急忙提着水壶打开了父亲接待心上人的客厅门。

她心虚地避开父亲异样洞悉的眼神,用余光瞟了一眼鲁洋,将水壶放到地上。

她先从茶具盘里拿起装着茉莉花茶的茶盒,再从竹筒里取出小竹勺,舀出两下茶叶装入茶壶里。这一系列简单的流程让她做起来是那么生疏不够连贯,使茶叶散落到了茶壶外的茶几和地板上,这让她有点尴尬。但她顾不上去管它,先提起水壶沏起茶来。

“这是我女儿,和你一个学校,她今年刚升高中。”苏校长看着蹲在地上拾散落下来的茶叶的苏婉道。

“呃。”鲁洋出于礼貌,抬眼望了一眼苏婉点了下头。

这是苏婉千载难逢的近距地与鲁洋四目相撞的最佳时机!但苏婉刚才没敢抬眼迎上去他的目光,尽管她心里希望鲁洋用热情的目光望上她一眼。

她有些羞怯的回避,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没到对异性有好感就可示好的年龄,早熟似乎对一个女孩子家是很羞愧的事。尤其自己作为女孩子这种事更是不能显露得太主动。所以她还没有勇气大胆地注视他并与他对视,即使对视,说不定也会羞涩地被弹回。

苏校长看着掩饰着内心慌乱用手指扫去散落的茶叶的女儿问,

“周姨呢?”

“她今天有点不舒服。”这会儿她收拾完上下散落的茶叶站起来。

苏婉尽管很想在厅里多待一会儿,但她没有,她实在是找不出多停留在客厅里的借口。她边回应父亲,边用飘忽不定的目光瞟一眼鲁洋走出客厅。

而鲁洋的眼神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刚才也没去看她那双粉白色的手。他这样稳重内敛的性格,即使苏婉有着一种脱俗的容貌和温婉气质,在苏校长面前,也会很得体地把握自已的行为,绝不会把眼睛没有分寸地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钟。

真是的,真是不同于别的男生呢。苏婉心里说道。刚才她丝毫没察觉出鲁洋对她的出现表现出一点惊异和关注。

原以为都是年轻一辈,作为长自己几岁的响当当的学生会主席,他总该对她说两句话什么。但他的神态是那么平常,全当她不存在,丝毫看不出一点对同一学校的学妹、还是苏校长的女儿、甚至颇有姿色的女孩子表现出一点好奇。这等于给苏婉刚才的兴致泼了一瓢冷水,不免让她有些沮丧。

尽管这样,心中对他的崇拜,在她心中深藏着的爱慕之情,见到他就澎湃不息的浪潮不会就这么轻易褪去。

其实换个想法去想,一个男生不屑美色,洁身自好岂不是难得的品质?这是否反而会更拔高一筹女孩子对男生的仰目之情呢?

4.香闺

鲁洋,是第二次在校礼堂主持会议那时起走进了苏婉的心里。鲁洋还到访了她的家,这在苏婉的心里似乎是拉近了她与鲁洋间的距离,使一颗爱的种子在苏婉懵懂的心田甜蜜地着床。

她本不爱好体育活动,源于自卑,因为那是她的弱项。她的体育课经常不及格,游泳原地打转;使出蛮荒之力撇出去的铅球在脚前落地;一米高的跳三羊,拼命奔跑过去,一定是跳不上去栽下来,这使她一有体育课就极为忐忑。

不仅是体育课,下课后与女同学们玩跳皮筋,踢毽子她也比不上人家跳得高,踢得准,似乎她的运动天赋先天不足,这让她即自卑又暗自恼火,下了课自然也就不爱出教室了。

可是现在不同了。鲁洋这个大哥似的学长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

在苏婉看来,透过他那张成熟的面孔显现出的一身正气和坚定的意志,似乎对任何突发事件都会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还有他健朗的体魄,好像对付意外袭击也不在话下,在他身上显现出的是男人深藏在思想和体魄内的力量。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与她没有哥哥姐姐罩着缺乏长幼之护有否关系。

现在,她一改过去下课后留在教室里看书写作业的习惯,下课铃一响就疾步走出教室。能将看到鲁洋一眼,对她的心里都是一种满足。而低年级的她教室在四楼,高年级的鲁洋在一楼。因为楼层是每升一个年级下调的。

其实,即使在一个楼层,短短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里,在四个年级的同学乌泱乌泱的操场,从厚密的人群缝里瞧得见鲁洋也是很困难的,除非她长出鸵鸟一样修长的腿和修长的脖颈,而她的身高在女生中只是中上等。

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踩着下课铃,随着潮水般的人流涌到操场,混迹于同学中,玩踢键子,跳绳,边玩边四处张望,希望能看见鲁洋的身影。她真希望自己脱离密集的人群变成一只小鸟,盘坐在树枝上,俯瞰操场,不,不,不是操场,而是只专注鲁洋一个人。

“你这阵子怎么天天出来玩了,可是你心不在焉四处张望,你在找谁呢?”

她已被同学数落了多次,加上小小的愿望总是落空,这让她灰头土脸很沮丧。

还好,总算有一回不负她望,那个在她脑海里如影相随的鲁洋出现在操场上。他在蓝球架下面和几个与他似的高个子的同学们玩篮球。在她的眼里鲁洋一如星光,灿灿夺目,将她的心室照得通亮。她高兴极了。

不玩了!你找别人去玩吧!说完,她立刻捡起掉在地上的毽子,急忙从人群中向离那蓝球架偏左方向,能看到他的视角溜达过去。

她没有停下脚步,在人群里边是慢慢地挪着步,一边出神地望着鲁洋。鲁洋俯身拍球转身投球,都是一股风似的敏捷利落,姿态潇洒,真是漂亮极了。

他投球都投得那么准,他就没有弱项吗?再看自己,自己的体育真是无以附加的弱暴,简直到了可悲的程度!那个让一些女生把玩自如的排球,她连碰都没碰过,她从心里羡慕那些身姿矫健的高高大大的女生,在操场上灵活地去抢球,传球,奔跑的样子,她有过两回埋在群里围观的过往,总会生出望尘莫及的自卑。

当然,她很少出现在排球场围观。她很清楚自已没长出那些女生壮实的筋骨,使她不能不畏惧那些女生一个猛力飞过来的一个球砸到自己的头上身上,也害怕被人家抢球时一个冲力将她撞飞出去。

苏婉是苏校长的独生女。在七十年代末之前,由于国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家中一个孩子的非常的稀有,自然生育使家家少则三四个孩子,多侧十多个,这就直接关系到家庭的生活质量。

像苏婉就她这么一个千斤宝贝的,少得近乎于异类。但她并没有像有些女孩子由于家境的优越任性刁蛮,不识大体。而是遗传了逝去的母亲如水般的温柔娴淑的天性和素养。

她不善交友,更不会八挂,放学回家大多时间都会沉溺在父亲的书房里。苏校长的书房,在爱书人的眼里,绝不会是死气沉沉的书砖木墙,它与外面单调凝固的灰色世界比起来,可谓是色彩缤纷,那是知识的矿藏,等待她无穷尽地去享用。

还在小学时,苏婉从同学那里传阅过《林海雪原》《苦菜花》。这些书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传阅,不仅发黄发旧,前面缺了好多页,但这并不影响小说里的故事让她着迷。《林海雪原》里的小白鸽,暗恋着代号叫二零三的首长邵剑波,《苦菜花》里的杏莉母亲与长工王长锁的幽会,在她粉嫩的少女心里留下了即朦胧,又有些对成年人的感情世界的神秘,迷蒙不可知的印象。

随着年龄的增长,处于青春期的苏婉,除了欧洲的美学史,对欧美小说更是深深入迷。小说中无数个迷人的男女主人公,从爱得灿烂走向毁灭。优秀的男子似乎都藏匿在文学作品里。他们各有各不同的迷人之处。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沉稳,他们的英俊,他们的桀骜不驯,在作者笔下得到了个性鲜明的塑造,像一颗颗璀璨的星星,跨越着一个又一个世纪,依然在遥远的星空闪闪发光,让一代又一代的文学爱好者着迷。

只是,有一点让她感到困惑。小说中的爱情故事,历经曲折和磨难要莫走不到一起,要莫终于走到了一起,到头来还是以悲剧告终,罗密欧与朱丽叶,苔丝,安娜卡列尼娜……

她想,如果让她去写爱情故事,一定写个圆满的结局,让读者畅快淋漓。因为小说里的主人公早已深入人心,从善心理使读者善良地希望他们的爱情如鸳鸯一样双双圆满。

她的青春年华在这样一个文字的海洋里去遨游,去思考,很多问题,在她这个年龄尚得不到答案,更无处问津。她觉得,那一颗颗星是那么遥不可及,人间没有天梯,只能心驰神往。

文学罢了,艺术罢了。

她喟叹现实与文学作品的距离,直到鲁洋奇迹般地出现,她才眼前一亮,现实的虚无才得到了填补。

5.转角之瞥

“铃铃……”

下课铃响了,班里轮到苏婉和杨晓彤去打热水,不巧这天四楼停水,只好到一楼去打了。

“唉呀,咋这么倒霉呵!”杨晓彤原本一身懒肉,赶上这桩倒霉的事,哀声叹气,撅嘴抱怨。

“那我自己下去吧”,苏婉体谅地说。

“下楼时好办,上楼时你一个人怎么拿得动两个呢?”长了一身胖肉的杨晓彤,只好跟着蹦哒哒像小燕子一样轻盈的苏婉,提着保温壶一起下楼。

热水房从楼上各楼层下来打水的人排队已排到了门外走廊。

她们俩走向排尾站队时,苏婉惊奇地发现鲁洋也在队伍里!鲁洋和苏婉不由得互相扫了一眼,她的心怦然一跳。

鲁洋很快打完了水走出水房。

苏婉的眼神尾随着鲁洋一手一个保温壶离开的背影。令苏婉感到意外的是,他回去时,在即将消失的转角处,竟转过脸望了苏婉一眼,并且还给了她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微一笑。他微陷凝重的眼窝里,那一双谜一样的眸子,第一次与她的目光相撞。

她被电流重重地击中,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那是多么令她销魂的眼神啊!温和中略带诚恳,他的神态像似因为不能让她夹心给予她额外的照顾所含的歉意。可以说,无论男女,对这种眼神都会有心灵感应,由此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现在,苏婉完全可以断定,那次他到家坐客时,只见了她一次就记住了她。

谜一样的学哥,谜一样的男生。她由于心花怒放,白皙的脸庞泛起了潮红,宛若初绽的粉玉兰。

“你们认识?”杨晓彤问。

“谁?"她故意问。

“鲁洋呵!”

“谁不认识他啊,可是他不认识我们。”她调皮地遮掩,心里醉得一踏糊涂。

“我看他瞅了你一会儿呢。”

“我怎么知道。说明你在注意他喽!要不你怎么会知道他看了我?”苏婉心虚地转移方向。

“他真的瞅你来着,他可能发现了你长得漂亮。”杨晓彤不依不饶。

“你不要胡说嘛,就是看一眼也是无意的呀,谁还不看谁。”苏婉没有说鲁洋到过她家的事。

“你的漂亮可是和别人不一样。特别拿人儿。”

“什么叫拿人?头回听说。”

“这都不懂?是口头语,吸眼球的意思,让人看一眼就放不下的意思。”

“反正你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我说不好。嗯一一娇弱?柔媚?得得!说不好,说不好。一个人的美好像很难用一个词概括。我的语文可不如你,书看得也没你多,听别人说你家里的书都可以办个图书馆了。”

“好啦!说不好就不要说嘛。谁让你说来着。你可不能和别人乱讲。”

“嗯,咦?你脸红什么呀?”杨晓彤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弧疑地用观察的眼神望着苏婉侵润着幸福又似乎隐藏着什么的脸。

“谁脸红了?”

“可是你今天好奇怪。”杨晓彤嗫嚅。

“你多嘴!有什么可奇怪的。就你没事多嘴!我还看到他看你来着呢。”

“你就编吧你!”

她们踩着铃声急促地上楼。

水房的偶遇加上那一瞥,苏婉的思绪像长了金色的翅膀似的飘飞,飞向遥远的梦乡。

一连多天,转角处的那一幕,一如电影片段时不时地定格在她的眼前,使她上课时常常溜号,等她回过神,老师已讲过了一大章节,她不得不加紧追赶,看着满黑板密密麻麻的粉笔字,赶在老师擦掉前加速记笔记。这种情形近来不知已发生了多少次。

一次上数学课,苏婉眼睛正盯着黑板出神,完全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老师带着微笑点名叫起了她。还好,她迟疑了一下,迅速思考回答了老师的问题,摆脱了窘境。

其实不仅是她,全班同学都知道,老师不是有意让她难堪,因为苏婉从未让老师失望过,尤其是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

6.红灾

“我们有太多的伟人……凭了个人的阴谋机诈、凭了阴险与残酷……决不放弃这个机会的,至于牺牲个人的天良与别人的利害甚至生命,他毫不顾惜。一一臧克家”

起源于权力斗争的政治风暴席卷了全G,其残酷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历时几年的红色恐怖,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巨大灾难。腥风血雨的一场浩劫后,这片土地万物凋敝,但余毒尚存。愚昧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去浇灌,来唤醒人们灵魂和认知世界的觉醒和拓宽。

文化的蒙昧势必阻碍着各个领域,这个时期最明显的,用眼睛能看得见的置后要属无论男女黑灰绿(军绿)色一统天下的装束了。没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艳装妆扮自己,那可是小资产阶级的“封资修”,走资本主义路线,是与社会主义背道而驰的。

再有,“爱情”是令人难以启齿,不洁之词,提了它仿佛秽了嘴巴,相似于欧洲十九世纪前的“裤子”一词两个世纪后在奇妙的土地上的翻版,人人都会谈爱色变,避其“肮脏”“不正派“。不用说,尚未到适婚年龄的在校生,恋爱是触犯大忌。

在这样一个特殊年代,学生不敢谈恋爱,纵然互相有了懵懵懂懂的好感,也仅限于神游,不敢表白,更不用说手拉手的肉体接触了。精神恋爱用在这个特殊时期是再恰当不过了,但这绝非代表这个时代的人多崇高多纯洁。

当然,这个时代,爱情与纯洁挂钩似乎超前了点。必须要承认的是,时代大背景对人们意识形态有着坚固不破的壁垒期,对于每个人具有神圣神奇的制约力。但人性从来都是不可泯灭的,尤如干裂的土壤里仍然会生出顽强的生命一样。

这个时期,人们的思想被极左思潮所禁锢,许多文化产品被封杀,所谓“封资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作者被打进牢里,人们搞文艺创作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踩雷,使电影产量极其匮乏,两年也产不出一部新电影,文化市场处于萧条期。只要有一部新电影公映,几乎无人落下,人们需求从新影片中,获得新感观新发现,调剂单调的文化生活。

可是全市的多家影院翻来覆去的放映《白毛女》《地道战》《红灯记》等忆苦、仇恨、伤痕或政治色彩很浓的电影,苏婉真是看够了。

这种特殊时期,很多普通百姓也许从未听说过内部电影这一说。内部电影,是不对外公映的特权阶层享用的具有隐秘色彩的文化大餐。

如反应二战时期日本军国主义题材的《三本五十六》,反应中国宫廷生活的《清宫秘史》和古代爱情篇《天仙配》等都被相关部门当“毒草”封杀,它们在没有阳光阴暗潮湿的库房里睡大觉,灰尘和蜘蛛网可以说明它们沉睡了多年。

但还是有人通过特殊渠道偷出影盘,不定期地在小范围内播映。这种内部电影从不在电影院播映,偌大的省城只有在欧式建筑的艺术宫和省军区礼堂或东北局礼堂播映。

所以对绝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搞到一张内部电影票是很奢侈的事。看一场内部电影,像小孩子过节,有发自心底的期盼。那是远离现实,却真实帖切的再现,没有人为的添加红色染料的高纯度艺术作品。

不定期的内部电影,苏婉基本不会落下。她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位大伯能让她场场不落地走进放映厅。

7.电影票

这一天的内部电影是《清宫秘史》。苏婉跟着出场的人流缓缓地移动着脚步。电影幽邃的画面,在她眼前久久无法散去。

大太监李连英,站在慈禧太后身后梳头,极尽了宦奴的恭维之能事。明明是掉下来很多头发,却迅速将一团梳落下来的发丝藏进袖管里,用阴阳怪气的娘娘腔向慈禧太后谗媚地说太后的头发好得很,从不掉一根头发。

整部电影,笼罩着宫廷内阴森森的气氛,让她见识到了充满了狡诈,虚伪,与欺骗的宫廷生活。她还从未看过反映中国宫廷生活的电影,她觉得比起那些公映的电影,又神秘又好看,很有真实感。

这让她想起了鲁洋,他看过内部电影吗?这么好看的电影要是他也来一起看就好了。她估计没有人不爱看内部电影,有很多白发苍苍的军区老干部,和省市干部模样的人来看电影就足以说明。

苏婉曾多次无意间发现,人们散场时由于从黑暗中走出来,还不适应外面突然转换的强光的刺激,他们眯缝着双眼,脸上却情不自禁地挂着微笑,那是刚刚从视觉盛宴离席后的意犹未尽。

深秋时分。

苏婉从大伯那里要来了两張省军区大院礼堂的内部电影票。苏婉从那次在水房见到鲁洋后,私下并没有什么联系,他们不具备任何可以联络的条件。她想内部电影鲁洋也不例外地会喜欢,但票怎么递到他手里呢?按理, 让父亲转交是最稳妥,秘不外泄的好办法。

但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心中的秘密不会告诉父亲的。鲁洋来家里那天,她进去沏茶,虽然当时以周姨不舒服为由搪塞了过去,但别的客人来访,苏婉从来就没进过客厅,更不用说送水了。这已经让她的父亲苏校长感到很意外了,谁知一向对苏婉严宠并施的父亲,能否有那么一天对她耳提面命呢。

而对苏校长而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胸部微隆,显现出女性特征的女孩子,有些敏感话题也不好口无遮拦,何况他的爱女一向文弱乖巧,很自律,不必过多管束,即使父亲问她,她也会羞于承认的。

鲁洋他会去看电影吗?

当苏婉终于想出了万全之策,将电影票装入信封投入墨绿色邮筒,给她带来短暂的喜悦后,并未因为票很快就会到鲁洋的手里心里踏实下来。

我和鲁洋连话都没有正式说过一句,我这么做是不是唐突,草率了些?他能接受这种事吗?会使他引起反感以至讨厌我吗?天哪!那可就糟糕了!

她真担心她的一朝不慎,会毁了她甜美的梦。

她甚至还有点后悔,但离弩之箭已无法收回,只能由它去了,也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反正送内部电影票,和送市面上公映的电影票毕竟有很大的不同。送一张普通的电影票给男生是很明显地超出了正常的朋友关系,有些俗气,而只有少数人能看到的内部电影票,似乎带有特殊礼物的意味,以至这个礼物的份量似乎还超越了男女生幽会之意。

那么她的这种想法,从她的潜意识里,又在逃避什么呢?她明明是喜欢鲁洋,却还要游离于讳莫如深的“爱”的边缘,这是多么自相矛盾的事呵!这是时代造成还是她性格使然?

无论怎样,作为社会一分子,她的意识形态和人格形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她就这样和所有的人一样,面对自己的不当行为,寻找开脱的借口,以此来安慰自己就不足为奇了。

真是的!要是当面给他,去与否当时就会有结果,何必让我这么放心不下。可是,鲁洋那种满脸正气的人,看了都让人感到居高临下的局促,万一让他拒绝,那该有多难堪,再说了,如果当面给他,万一让同学看到全校传开怎么办。这样想来,她倒是又安心了许多,管它呢,就看两天后吧。

8.密而不秘

苏婉走进军区礼堂时,提前了十多分钟。

坐下来的她,不时地转过身向后張望,希望从纷纷入场的人群中发现鲁洋的身影。

鲁洋没有出现。

倒计时。

鲁洋还是没有出现。

铃声长鸣,红丝绒帷幕徐徐上升,高高的顶灯和壁灯骤灭,这一系列亘古不变的程序,像一组联合团队,分秒不差地各负其责,以其庄严的仪式将人们带入另一个世界,使人们与现实生活有个暂短的隔离。

而苏婉旁边的座位空着,这一事实无法将苏婉与现实生活隔离开来。

她的心由起初的热切期盼渐渐的冷却,下沉。

不来了?

此刻的苏婉,电影开篇无论怎样需要专注,无论有多好看,都吸引不了她了。她的眼睛虽然看着屏幕,却失去了向她的大脑传递信息的功能。她有些心神不宁,己经没心情只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观影了。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似乎有种莫名的东西拖住了她,使她没有马上离开。

几分钟后,苏婉侧的甬道上走过来一个黑影。黑暗中,透过屏幕不断交替闪烁的光影,苏婉惊喜地认出是鲁洋!

她的心骤然一跳,欢天喜地,来了?低声问。

呵。鲁洋回答着入座。

幕布上的黑白光在闪动。盯着屏幕的苏婉的眼睛莹澈如水,却与接受信号的视觉神经系统处于半脱节状态。

现在,她和一直暗恋的心上人能这样近距离地坐在一起看电影,感受他在她身旁散发出的那动人心魄的气息,这种感觉又亲切又陌生,宛如梦幻一般。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简直是妙不可言,她真希望电影放映员能放慢电影胶片的转速,让电影一直演下去。

整场电影,他们没说一句话,只是偶尔转过脸假做漫不经心环视周围状,偷偷的瞟一眼身旁的人。他们找不出什么话题在这种密闭黑暗的公众场合说,他们还没到互相熟悉到窃窃私语的地步。

够了够了,这已经让苏婉心里春花烂漫了。哪怕一直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各看各的电影她都一百个愿意。除了她,全校谁还会有她这般荣幸呢?他可是学生之王,呃不,是全校三千多号学生的领袖,他是多么厉害啊!

在这一刻她才猛然顿悟,原来时间并非如人们所说的公平均等,更不用说每一分钟的含金量了。

此刻的时间,分秒对她来说都贵如珍珠,那分秒间逝去的,分明是一颗颗珍珠在黑暗的时空中悄悄的流逝。她多么想贪婪地留住它们,掬它们于手中,作为专属于自己的珍宝,不厌其烦地去把玩,品味,欣赏,爱不释手地去稀罕,释放她的绵绵爱意呵!

电影散场时,他们互望了一下,报以微微一笑,没说话,更没有并行,他们彼此心有灵犀。苏婉先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让鲁洋走在自己的前面,这样她还能把鲁洋放在她的视线里多看他几眼。


他们很自觉地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随着人流慢慢的移动脚步。到了拥堵的出口处,人们不得把已经放慢了许多的脚步再度放慢,拥堵在大门口。

这时,人群中一个人从侧面向苏婉凑过来。他叫王强,是一直心里喜欢她的省里一位官二代的同班男生。

“你也来啦?”他露出不自然的讨好似的微笑侧过脸瞧着苏婉,声音压得很低。

走在前面的鲁洋转过头探望苏婉跟没跟上来时,王强正好也瞧见了鲁洋。鲁洋见有人好像和苏婉说话,径直回家的念头一闪而过,但又觉得不妥,起码出于礼貌也应与苏婉说声谢谢道个别,于是他放缓脚步,向人流的左侧方向走,想找个人少之处等苏婉。

王强是个性很顽皮的人,他看到了前面的鲁洋回头,就有了心理判断,这让他震惊不已,一如发现了重大秘密。

像自己这样平庸的人,除了家庭条件外,无论从外形或班里的地位,与鲁洋没什么可比性。多数人还是能够像王强这样具有准确地衡量自己的斤两的能力的。除非他有勇气让自尊心与虚荣心的博弈中败下阵来碾在脚下。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对苏婉有非份之想,但苏婉的美貌总是忍不住他蠢蠢欲动的心,何况苏婉那月光般的清澈柔美对他而言是近水楼台,起码每天都可以让他像欣赏永不凋谢的花朵似地去欣赏也算让他饱饱眼福。好看的脸蛋即使女生都愿意多看上几眼,何况男生。

在班级里,男女生之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不说话,除非班干部必要事物的指令。这让王强只能止于对苏婉的欣赏,用别人不易察觉的眼神在苏婉身上瞟来荡去。

当然,对苏婉不露痕迹地膘来荡去的人又何只是他一人!他本想借这个机会跟苏婉说几句话,套个近,但他只好知趣地说声我先走了后加快了脚步离去。

9.再见

人流很快散尽,鲁洋走了?苏婉环顾院子四周,瞧见鲁洋站在院子墙根前一棵粗壮笔直枯叶零落一地的大树下。他与平常一样一身军绿装,一头乌黑清爽爽的侧分,显得干净利落。

鲁洋见到苏婉,迎过来带着浅浅的微笑并肩走向院外。

“碰到熟人了?”鲁洋问。

“嗯,咱校的,和我一个班。”

“哼。”鲁洋从鼻腔里发出了轻微的笑。

那天,鲁洋刚进学校大门,听到收发室张大爷喊他。鲁洋!你有一封信。信?心想团市委的信一般都送到教务处。他向收发室小窗走过去,望着張大爷伸手递过来的信心中纳闷。

团市委的信他很熟悉,通常是牛皮纸制,比邮局卖的普通信封尺寸要大很多。而且共青团某某市委员会的一排红色印刷体会醒目地印在信封下端。而这个信封是白色,信封右上角有个红色的街上随处可见的不落的太阳图案。

没有地址,很薄,他前后看了看,邮戳是本地的。他边向教学楼走,边拆开信封,看到里面装有一张电影票和一张薄薄的信纸。他没有立刻拿出来,放进书包里进了教室。

当他很快地拿出里面的信,见是苏婉的落款时,非常的意外。内部电影对他固然有诱惑力,但不免闪过瞬间的犹豫,因为万一让熟人撞见会说不清道不白。何况他与苏婉还算不上有交集。

那么,今天是什么驱使他走到这里?

是因为苏校长对他很赏识器重?是因为军区礼堂远离校区,不是学校常去的影院,不会那么巧地碰到熟人的侥幸心理?还是被苏婉的容貌所吸引?

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并非有清晰的条理。只有一点他清楚,那就是他对苏婉用清秀漂亮的笔迹写的电影名和落款的意外来信先由惊异转为惊喜,像似在他宁静的心湖投进了一颗雨花石泛起了涟漪,而那层层涟漪映闪出了雨花石的斑斓色彩,即美妙又令人向往,使他的心底莫名的有一种向神秘地带跨越的冲动。

随着看电影日期的一天天逼近,鲁洋只要一有时间缝隙,这件事就浮上脑际。与一个生疏的,低年级的漂亮女生单独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这种感觉想象都使他坚实的胸膛鼓脹起来。他一直以来整天忙于校务和学习,放学回家还要帮体弱多病的父母亲承担家务,还没有精力顾及女生对他的示好。可现在,他对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有说不出的一种愉悦和热望是连自己都未想到的。

通常学校里男女生间的关系有着无形的清规戒律。但青春期的学生,随着自身发育的变化,懵懵懂懂的萌发出对异性的好奇和爱慕之情实为常见,只是不敢表现,更没有勇气说出口,没人会将这种青春期的内心活动上升到西方文化中使用率最高,張口闭口都离不开的爱情层面,爱情二字在这片大地早已被时代洪流湮没,尘封在词典里。

像鲁洋这样的人,经常召集校学生会干部开会,来自各班的女生干部,对他有格外的表现和暗示也是有几个的。她们充满活力、积极向上、个性張扬、各个优秀,基本应归类于女中豪杰之流,让许多女生望尘莫及。尽管如此,还没有一个让他动过心思。

而苏婉则不同,苏婉不仅相貌姣好,看起来一如秋夜水中镜月一样明静,颇具大家闺秀的不俗气质。那可能是一种修养,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书香气质。他不忍心拒绝这么难得的一位小学妹,他真若爽约,她那粉嫩的心,想必造成小伤害。不就是看一场电影嘛。他没有给自己套上禁忌的枷锁。

这时散场的人已经稀落落,他们已并肩走到大院外。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苏婉心里很着急,抓紧用脑子搜索话题,管它有用没用终于蹦出了一句。

“怎么会,学校有点事来晚了。”他的声音虽然不大,有着从喉管里发出的男生特有的隆隆声颤。

“你还不简单呢,还能搞到内部电影票。”他又追加了一句。

“我哪有那么不简单!我大伯给的,他家就在这部队院里住。”她的脸舒展明艳,一如阳光下的葵花。

“哦,那今天谢谢你了。”他嘴角露出难得的有层次感的微笑,扭头瞅了一眼他身旁那張略带腼腆,掩饰着内心愉悦的令人着迷的脸庞。

“……”

他们已走出了军区大院,鲁洋停下脚步望着她“你往哪边走?”他用长辈似的和蔼亲切的眼神望着苏婉。

分手的时刻到了,苏婉的胸腔骤然涌上一股由于不舍带来的焦灼,她真想与他多站一会,或者走走也好。可是此刻的她又能说什么呢?焦急中嘴里秃噜出“我上那边去坐2路车。”她向右前方车站指了一下。

“我和你不是一个方向,那就这样?谢谢你,再见!”

“再见!”苏婉心里纵有一万个不舍,还是接着鲁洋的话道了别。

其实她找不出什么借口留住鲁洋多站一会多说几句话。她不知为什么,见不着他心里就想和他在一起,见着了就找不出话题,甚至心里还有点慌乱。她感觉,在鲁洋那成熟的气质面前,自己就像一个未脱稚气的小女孩。她真想自己快快成熟长成大人,那样说不定会有很多绵绵不断的情话张口就来。嗨!小说看得再多有什么用呢?在我这里怎么就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呢?

呵,呵,刚才我怎么就没想起来问他电影好不好看呢?哦,真是没用,笨死了!可是鲁洋他分明是有魔力的,他总是让我脑子一片空白,乱了方寸,嗨!

坐在公交车里的苏婉,翻来覆去回放与鲁洋在一起时的短暂的幸福时光,脸上情不禁甜甜的微笑着,仿佛一只馋嘴蜜蜂不小心掉进蜜坛子里,全然不知自己已坐过了多少站。

醉了醉了!她真是让甘蜜给灌醉了。

10.军大衣

立冬后的北国进入了漫长的寒冬。校园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复制中悄悄流逝。

苏婉和往常一样,每天两点一线往返于学校和家中,下午三四点钟结束了自习课才离校。

这日早晨刚进校楼门,迎面一位穿着军大衣的同级男生急匆匆地从楼梯下来。

偌大的学校泱泱几千号学生,能穿上军大衣的人廖廖无几,如果有,定是部队家属或有在部队供职的亲戚。

那个男生平时是个很普通不起眼的同学,可是今天穿上军大衣看上去格外地惹眼,显得风度翩翩。哦!原来军装这么彰显人的气质吗?

北方的冬季,家家户户一家老少十口八口人,穿的戴的大多是由家里的母亲一针一线用买来的棉花和布匹裁剪出来亲手缝制,一穿数年。物资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棉花和布匹都是凭票供应,人口多的家庭棉花票布票并不充裕,一件衣服老大传老二,再往下传是常有的事,传到家里最小的已是千疮百孔,破旧不堪,补丁又补丁了的不足为奇。

军大衣是部队特供物资,不仅里面的棉花质量优良,因为厚实保暖性也好。这让苏婉想到了鲁洋。鲁洋若穿上它,三九天在外站几小时都不会挨冻的。原本鲁洋即使常年一身灰色或仿军绿装束也已足够端庄,英气逼人,若穿上它岂不是帅爆了?

在满目无论男女都青一色灰突突的着装的年代,很多在校男女生对“海军灰”“陆军绿”情有独钟。

军人,是神圣的职业,在人们的心目中有着令人羡慕的光环。他们是正义,威武,纯洁,勇敢的化身。

只是,真正的军衣不是普通百姓能淘弄得到,全校也多不过二三。所以人们只能买布仿制,但款式和色泽都与真货相差甚远,达不到纯制服的男生穿上倍显英气,女生穿上倍显窈窕的效果。

不要说军装,男生就是能拥有一顶军帽戴在头上都会很炫,会显现出与众不同的风采。

苏婉班里有个叫程功的同学,戴着一顶军帽得意洋洋到处炫耀,遭别人的羡慕嫉妒恨。一天被同学从背后伸臂一扫而夺,他们追赶撕打,大打出手,弄得二人满脸是血。俩人都被叫到总务室挨了一通狠批,还写了自我检讨书。抢军帽是亵渎军纪军威,触犯法律的行为,那个同学被判了六个月的有期徒期。

为什么不给鲁洋也弄件军大衣呢?苏婉诡秘而甜甜地一笑。

苏婉有个在部队军部做政委的大伯苏兴邦,膝下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当初为了添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宠着,才有了如今的“加强班”。

梦想落空的苏兴邦随着年龄一天天老去,只有望洋兴叹的份。所以他对长的颇像研究所工作的弟媳,即漂亮又文静懂事的苏婉格外喜爱。何况苏婉前些年在幼小的年纪就失去了母亲,自然是对这个侄女溺爱有加,有求必应。

苏兴帮早已与管理员打好了招呼,电影票一次也不能落下他。只要一有内部电影,苏兴邦就给弟弟苏校长的办公室打电话,让苏婉去取,有时也让自己在本地当兵的老四顺路给堂妹送去。他的几个儿子对宛若幽兰一样的堂妹苏婉自然也是喜爱呵护有加。

周六,放学后的苏婉径直去大伯家,没费几句口舌就要来了一件军大衣。回到家后她没使唤周姨,而是自己找出一块花布,连夜歪歪扭扭地缝起来,就等趁第二天星期天给鲁洋邮去。

礼拜天上午,苏婉抱着缝好的包裹上邮局,她的心一如这天的天气透朗。

在邮局门口,苏婉碰巧遇到同学石英从邮局出来。

“咦!你也来啦?”

“嗯。”

石英中等个头,又平又宽的肩膀上顶着一个与肩宽不成比例的小脑袋瓜。她在班级里话不算很多,但总有那么一股深不可测和阴阳怪气。

石英的眼睛不由得落到苏婉怀里的大包裹上。

“拿这么大的东西!”

“呃,呵……”苏婉支吾。她很不喜欢石英察言观色的、与这个年龄不太相符的老成的眼神。

“呵!给我家乡下亲戚邮几件棉服。”

“你家不是有保姆吗?怎么不用她?”石英道。

“她这两天病了。再说了,她不是保姆,是我家亲戚周姨。”

“呃,这花布还挺好看呢哈。好,那你去吧!”她笑着拍了拍苏婉怀里抱着的花布包离去。

包裹寄出两天后,趁中午午休时间苏婉从校外买瓶钢笔水回来刚走进大门,就看到了她那黄绿色相间的碎花包裹很惹眼地摆在收发室小玻璃窗里。哦!大衣到了!她暗自欢喜。心中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鲁洋穿上军大衣威风凛凛的样子。

苏婉满心欢喜走进教室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

回头一看是石英。

“你不是说你的包裹是给乡下亲戚的吗?我刚才怎么看收发室的包裹像你那天的?”

苏婉的心咯噔一下。

石英不仅头小肩宽,两眼间距也近,让人看上去很不舒服。布满雀斑的鼻梁将一双豆豆眼左右分开来,今天看上去显得格外的发亮。

“本来就是邮到乡下了嘛,一样的花布难道就我家有?商店只卖给了我家?”

石英盯着苏婉的眼睛咄咄逼人,片刻后,

“哦哦,也是,你说的对。”石英的眼神看上去有点狡黠,慢悠悠地点了两下头。

苏婉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坐进了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打着小鼓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可是,苏婉怎么也不会想到石英不仅看见了让她眼熟的那个包裹,好奇心又驱使她刚才在学校门口凑上前去看了个究竟。

“張大爷!这小花布这么好看!让我瞧瞧!”她从收发室小窗伸手去看張大爷推过来的包裹时,愕然发现包裹皮上用蓝色钢笔水赫然标着鲁洋的名字!她像发现了惊天秘密,短暂的惊愕后暗暗窃喜。然而,她刚才并没有当苏婉面说破这件事。

石英看到了那个包裹,让苏婉这些日心里有种极不踏实的感觉,加上有一周了也碰不到鲁洋的影子,无从知晓他穿没穿她的大衣,这让她越来越惴惴不安。他会不会嫌我得寸进尺呢?

一天,她只好早早地到了学校,在校门口磨磨蹭蹭,等待着鲁洋的出现。

终于,等到鲁洋出现了,可是鲁洋还是穿着灰色四兜衣服大步流星地走进大门。他没看见苏婉,这让她倍感失落。嗨!他的目光只会前视,也不左右望望。他为什么不穿呢?他是拒绝我吗?还是太招摇不愿意穿?她苦于没法去接近他问起。

时间像溪流悄无声息地流淌。又轮到苏婉的组靠窗了。学校考虑到固定不变的一个视角看黑板会造成同学们的视力伤害,为公平起见,每周两排一组四个组都要以小组为纵队横向调换座位。

这堂课是农业课,是大部分同学都厌学的一门课。加上学校供暖好,有几个同学已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苏婉也不爱学农业课,但她是各科成绩皆优的学生,自不会趴在桌上睡觉给她的父亲苏校长丢脸。她的眼睛不时的漫不经心地飘向窗外。

上课时间校园一片肃静,偶尔传来同学们齐刷刷嘹亮的回应上课老师的声音。操场远处有个班在上体育课,是投标枪。

这时,空旷的大操场上,鲁洋穿着那件大衣,从校大门大步向教学楼走来。他怎么这时候来?去市里开会去了?本来鲁洋就玉树临风很帅气,穿上它更帅了。

哦!真好!看来他是接受了的。他喜欢那件大衣吗?他知道自己穿上它有多帅吗?男生在乎不在乎自己的仪表呢?

我估计像鲁洋这样的校干部可能不会太在意自己的仪表,他那个身份可能更在乎自己的学习成绩和领导能力,还有在老师同学面前的威望吧?反正鲁洋肯定不会和普通男生一样。他那张脸是写着答案的。

不管怎样,她还是很高兴鲁洋穿上了她送给他的大衣。这回好了,即使全校师生站在操场上,苏婉都能一眼发现他了。

她仿佛是自己穿上了新装,心里美滋滋飘飘然。

11.暗流

在这片土地,恐怕没有哪句要比“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从小孩到大人耳熟能详的、具有绝对的真理性,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警句了。

怎样的“为”字要让人不知?这个“为”字显然不是指大有作为,而是指有悖于法津道德,偷偷摸摸,见不得阳光的行为。

在学校,男生和女生好是最敏感的无风走千里的话题,是伤风败俗,见不得阳光的大忌。男女生间,一但有了细枝末节的把柄,总会让人们穿成一条逻辑线,发挥他们的想象力。

这类人通常都是不学无术,思想贫乏,心术不正,毫无真才实学的庸俗之辈。对男女之事,他人的挫败,他人的糗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嗅觉和兴致,咀嚼起来津津有味,比吃红烧肉都香。

他们的最大特点是他人的优秀,甚至他人的漂亮,他人的家境殷实都会成为他们的痛。他们不懂得一个人的优秀和成就除了天赋异禀,遗传基因,还需要后天的努力的道理。他们更不懂得一个人要去够自己能够得着的东西,而不是妒忌,拆台。那只能是暴露自己的浅薄,狭隘,自私的品行。

不过这样的品行实难修正。他们的血液似乎生来就是蓝色的,哦不,说蓝色有点美化之嫌,应该是黑色。但绝非是高贵典雅的黑。他们的血液里毫无健康良善的元素,流动着永远无法清除的污物,这种污物成为他们体内的病灶,总是让他们有着永不疲倦的猎奇心,使他们空洞贫乏的大脑总会从别人的不幸中受到刺激而兴奋起来,带来的结果是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阴风暗流悄悄的在全校涌动。

我们不妨可以下这样的定论。即优秀的人注定是孤独的。这里除了少数人的嫉妒,还要源于他与周围人的共同点之少和没有共鸣人。

像鲁洋这样课业拔尖又具有领导才能的人,虽然在校长和老师眼里是优秀放心的好学生,但他的庄重严肃,他的恪尽职守,让人无从了解的思想,自然会给同学之间的关系设下障碍,让人敬而远之。这就注定了他的孤独和孤立。他几乎是独往独来。

通常来说,不管哪个班级,总有几个不思进取,吊儿郎当,甚至带有社会不良习气的学生。他们和鲁洋即使在同一个班级,但格格不入,几乎没什么交集,还不如左邻右班的同学交集的多。他们中不乏具有聪明灵活的脑子的人。

其实真正天资聪颖,顽皮捣蛋的学生,往往不屑去用阴招整人使坏,他们的调皮属于自我肆放,是自控力不够的范畴,完全不带心机。他们宁愿挥拳飞腿在大庭广众之下较量,以在同学面前树立威信,刷存在感。学业排不上名,总该有偏门之威。他们自有其不讨人嫌的可爱之处。

只怕是人类从来都不缺热衷于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的人。芝麻小事被这种人攥到手,会大作文章,兴风作浪。

班级里对鲁洋有抵触情绪的中立派,和调皮捣蛋的这些同学自然汇聚成一股义合之众,成为与鲁洋对立的两大阵营,几年来暗中较劲在所难免。

世间的鬼火阴风有时是无法究其源头的。何况聚蚊成雷。

前途无量,令人仰目的鲁洋,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成了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作风不正派的伪君子。不青不白地成了众矢之的。

原本,按鲁洋在校的地位,毕业后分配到省市级机关单位是没问题。可是他的“斑斑劣迹”即使苏校长也说不上话。因为他犯的是严重的作风问题,其严重性不亚于偷窃。毕业鉴评栏里,作风问题的污点与窃贼一样有可能会进入档案跟随他一辈子。

为此校教导处和苏校长为谨慎起见找过他谈话。而鲁洋的解释绝不会停留在浅层里,它像阳春下的野草,由着人的想象的养料疯野地繁殖。众口铄金,他的否认与否只是形式而巳,已不足以彻底洗白他了。

到了毕业季,鲁洋这一风云人物被分配到农村当知识青年的消息在同学之间传开。这个消息让苏婉大为震惊,仿佛是自己在寒冬掉进了漆黑的深不见底的井里。

苏婉曾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描绘过他们的远景。鲁洋毕了业会有他那批最好的工作单位等着他去,而自己作为独生女留城分配工作也没问题。

可是,

鲁洋消失了,没给她留下一句话。

苏婉为此哭了两天,还与父亲吵了一架。

“我就不信,你安排不了他的工作。”

“婉儿,社会上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众目睽睽,你以为关乎一个人前途的工作我一个校长能独揽大权说了算?那岂不是给人创造太多的可乘之机?”

“再说了,下乡又不是绝路,有什么不好?主席不是说了吗?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有作为嘛!”

“你放心,鲁洋是块金子,到哪都不会埋没太久的!”

苏校长话虽这么说,他已在暗中为鲁洋使了不少劲。

“他的事如果是其它女生,可能还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可偏偏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包庇他?”

“爸!我们没有什么,真的没做出格的事,您难道不了解鲁洋?”

“一个在校生,经常双双出入影院,还给他军大衣,还有……”苏校长顿了顿把话咽了下去。

“你以为这是小问题吗?”苏校长声色凝重地又接了一句。

“经常?还有?还有什么?您说呵!还有什么?我们不过是看了一场电影,还从没有单独约会过呢!”

苏婉这时才痛彻心扉地意识到他们的事,人为添加的枝叶,远超出了事实真相,她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领略了人言可畏的恐怖。

“孩子,你不会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苏校长的口气语重心长。

“你知道毕业分配竞争有多厉害吗?”

“再怎么厉害,我就是不信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苏校长沉默了。木已成舟他不想多做解释。

在教育界工作已有二十多年的苏校长,怎么可能对在学校引起沸沸扬扬的事偏听偏信轻易下结论呢?他自以为了解女儿,女儿的一切都会在他眼皮底下撑控之中,也了解鲁洋的正派不会做出越轨的事。这点上他对他们是深信不疑的。

但鲁洋的这个结果,不能不说与学校管理层的派系之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何况感情的事一向都是很难说清楚,积毁销骨,有很多人为捏造的成份,让人雾里看花,无从查明。

三人成虎,是铁的定律。

12.隧道有多长?

鲁洋的毕业离去让苏婉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寞荒凉。

过去,学校像似洒满金色谷粒的磁场,走出家门上学的路,身心轻欢如燕雀。可如今,上学的路依然,路边一排排灰色的楼宇依然,自己却像在它们面前移动的灰色的空壳。肩上斜挎着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也重的令她厌烦。

而这个时期,学校每个班级每周六的“斗*私*批*修”和“批*评与自我批*评”班会,作为极*左*思*潮*的余毒取代的文化自习课雷打不动,从未间断过。

在这样一个社会大环境下,班里有几个女生恨不得有个靶子,天天对它抛出矛,以示自己是会投标的好手。她们不过是被时代的残器捏塑而成的不伦不类的玩偶,不具一点思想根基的攻击手。

这个周六,下午两节课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班会似乎暗藏着火药味。

这会儿,人瘦个高的班长洪刚,站在黑板前,用白色粉笔写完占满黑板横幅的“斗*私批*修,批*评与自我批*评”十一个大字回过身站在讲台前,同往常一样一脸威颜正色地望着台下七十多名同学的眼睛。

“今天谁先发言?”

“好,现在由李红心同学发言。”洪刚指着一位第一个举手的女生说。

李红心站了起来。

“我们班某某同学满脑子都是小*产阶*级思想,讲吃讲穿,小姐作风十分严重,我们社会主义需要工人阶J贫下中农去建设,我们绝不允许资*产阶J*思想腐蚀我们的灵魂……”

李红心最近风头正劲,她从不怯场抢先发言的态度,使其在同学心目中树立了第一骨干分子的地位。

带着火药味的发言,自少不了紧跟着又站起来的几个随风倒。她们都想积极发言,树立自己在班级里的骨干分子的地位,却苦于没有素材。她们不管李红心指的是谁,纷纷站出来发言,发言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空洞的拿来主义口号式。

苏婉觉得奇怪,班里谁讲吃又讲穿了?也许她鲜少聚堆闲聊不知情,但她知道自然不会是自己,她从没有讲吃讲穿的习惯。

紧接着下一周这样的班会又开始了。李红心同学又抢先第一个站起来发言。

“我们班的某某同学,对自己的小资*产阶J思想没有深刻的认识,她还戴手表,穿的确良,搞特殊化,像资*产阶J小姐……Z席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必须对她从水深火热的腐朽的资*产阶J坑里解救出来……彻底洗清她肮脏的思想……”

苏婉,像挨了个来不及躲闪的明箭,稚嫩的胸口感到从未有的痛楚和恐慌。

她非常震惊,她不过是戴了母亲在世时去上海出差回来时给她买的上海P手表,周姨用母亲留下来的衣服简单的改了改给她穿上,大多时候她还是穿大伯给她的那身军绿装。同学们羡慕她有个部队的伯伯而已。

其实就她本人而言,她和社会上的所有人一样,对服装没什么个性追求。这或许是与她天生丽质,穿什么衣服都得体好看,不必挖空心思去刻意打扮有关,又或许与她在乎和关注点有关。不说别的,班里很多女生两个小辫子都喜欢套上红线缠绕的橡皮筋,而她却从来都是用黑皮筋往马尾辫上套上去便罢。

班里的同学是常见穿补丁裤子的,如膝盖上,屁股蛋上。补上去的新布块与原来的洗旧掉了色的裤子形成了很大的色差。人们都习以为常,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不会有人歧视。那一定是上面的哥哥姐姐穿旧穿破了的传给弟弟妹妹,再则棉质布不耐磨,穿着穿着就磨薄出洞,先补上去一小块布,补上去的又露了后,不得不再用更大的及近两胯的一块新布缝上去遮掩。

苏婉与这些人相比,穿衣显然是看上去干净利整了些。尤其是她那身军装使原本就妩媚娇贵的模样更加楚楚动人。她的衣服没有破到漏洞的,有几件她母亲留下来的衣服,因为样式太考究她这个年龄穿出去不合时宜。周姨一针一线为她修改,修改后的衣服套在苏婉身上,总会让周姨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天知道周姨的笑容是为她自己的手艺还是苏婉那张脸蛋和匀称的身材。

然而,单纯的苏婉,不会想到让众多女生羡慕的自己,随时都处在被利箭射中的险境。

现在她像一只从巢穴里跌落下来的雏鸟,不仅呼救无济,还被鹰隼包围。

人类是很有意思的物种,如果在同一个领域,总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带着排优心理,对他人的优秀怀揣恨意。只要机会一到,他(她)身体里的隐暗处长期疼痛溃疡的浓疱就会破裂,用其菌毒染溃他人,死而后快。呃不,是让你生不如死,让你饱受心灵摧残的痛苦折磨和度日如年的煎熬。如果被摧残者的生命果真戛然而止,他们的快乐也就随之戛然而止。所以他们自不希望他(她)那么快就死掉。而是更愿意看着那个人的苦痛,以此来疗自己的伤。

班会上机枪扫射似的攻击持续了两个多月,俨然是堵劫异已的围攻战。

这种时候,即使苏校长这一偌大的避护伞对苏婉也失去了保护作用。因为这种事情无法归类于恶行,也上纲上线不到资产阶级走资派,还捅不到校长办公室和教导处。而且班会老师是从不参加的。

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从未遭到过围攻,是很难想象其痛苦和恐慌的滋味的。苏婉陷入了极度的孤立和自卑中。她已明显地感觉到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后面,带着异样的眼神,过去关系还不错的同学似乎也有意在疏远她。

唯有石英,在这个时期对她显现出了格外的热情。

她有事没事凑过来站到苏婉的书桌前,歪歪着小脑袋瓜,用凝神的小眼睛观察苏婉的脸色,说上一句,你今天哪不舒服吗?我看你今天脸色不大好,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等无关痛痒的话。天知道她那双豆豆眼后面,是怎样使她快乐得要发疯。

这一次苏婉忍无可忍,给了她一巴掌,她刚要还手,被手疾眼快的徐明远从身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石英挣扎着不依不饶,大伙围过来看热闹,这时老师进来上课才算解了围。

周二午后课间休息时,班级里发生了一件事。

石英在擦黑板时,从斜后身飞来个粉笔头打中了她的左太阳穴。她惊厥地回身怒目圆睁。两个留下来未出教室的男生,故作无事地东张西望。

几天后两个男生都被石英的哥哥石蒙暴打一顿,其中的徐怀远还因受了伤旷了一天课,为此班主任老师去找了石蒙的班主任,班主任那天没在,就找了班长鲁洋说道说道,鲁洋让石蒙写了检讨书才算了结。

等徐怀远上学,他的嘴角上方有个熟桃似的青褐色印迹,腮肿也没完全下去。

粉笔头飞向前面时苏婉是看见了的。是徐怀远所为。徐怀远家因与苏婉家只隔一条马路,寒暑假期被班主任老师与另外一名女生郑明明编排到一个小组到苏婉家做假期作业。当时老师争求他们仨意见在谁家写作业时,那两个同学都低下头回避老师的话,于是苏婉才爽快地表态到她家写作业。

徐怀远的家七个孩子,他排老五,没有父亲,母亲在街道办的生产组上班。他不是学习上进的好学生,有点蔫淘。第一次到苏婉家写作业时,苏婉在门口迎接他,他磨蹭着有点害羞拘谨的样子不肯脱鞋进屋,让苏婉不明就里。后来,苏婉无意间发现他的袜子没有足后跟,雪白的足跟裸露出来。打那之后苏婉不再让他脱鞋进屋,包括另一个同学郑明明。苏婉还不时的拿出家里的苹果和糖果给他们吃。他们虽然显现出不大好意思,但苏婉能看出他们心里是蛮欢喜的。

当然,他们不管是小组写作业还是在学校,是互相不唠闲嗑的。苏婉看见徐脸上乌青的伤自然也没说什么。

人的一張脸有时是心境的一面镜子。这个时期苏婉那标致的脸蛋看上去显得晦涩暗淡,不再是盈盈如玉,每天踏入学校的门仿佛踏进地狱之门,她的情绪一直被人身攻击的恐惧感包围。

如果鲁洋还在学校,即使见不到他还有个心灵的依托。当然,这种事即使鲁洋在,也不会带来什么逆转,但鲁洋的离校显然使她陷入了深深的孤独和更孤立的境地。

嗨!如果不是她,他那一届最好的毕业分配非他莫属,那么他在市里工作她或许会去看他,说不定还可以向他诉诉心里的苦衷,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去了乡下,仿佛去了东坡笔下的天涯海角。

当初在电影院时,分秒流逝的时间曾让她着急,希望时间的脚步停下来永恒在那美妙的时刻。而如今的时间像蜗牛般缓慢的爬行。蜗牛,如果它误入歧途爬进隧洞,是否意味着它的余生注定生活在黑暗恶劣的环境里,永远都爬不出来呢?

原本与世无争的苏婉,这个阶段是她记事以来最黑暗的时期。若不是她在班级里前一不二的学习成绩支撑她在班级里的地位不至于落得卑微,否则该是怎样的不堪?

无处话凄苦的苏婉,这段时间常被噩梦惊醒。

这晚她又做了个梦,梦中在妈妈的怀里哭得凄凄哀哀。

妈妈!我该怎么办?!她从哽咽中醒来,窗外的夜色尚在沉沉的睡眠中无意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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