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消失的门(四)

消失的门(四)

《消失的门》简介:自小丧母的主人公文江,和父亲关系一直僵持。一个冬天,几乎在失去深爱的女友宝宝的同时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顾风,自此生活不断发生着变化。他总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后来又遇见一个和宝宝一模一样的女生芸芸,一切似乎都有什么不对劲,周围的人究竟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联?那梦中的门又有什么深切的含义?他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到底会走向哪里?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生活继续塌陷是在听到噩耗的那天,听到噩耗的那天是这一天的下午。那时我正在屋子里喝一杯热牛奶。娟儿说她回去照顾一下奶奶,就过来一起做晚饭,我等着她。

这时电话毫无防备地叫起来,铃声刺破平静的空气。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强大的不安,像是突然被人吓了一跳般的恐惧。这时桌上的台灯莫名其妙地熄灭,一阵风不知从何处摸进屋子,吹得我正在看的书翻了好几页。

是林紫薇,顾风女友,也是我的好友。

接上电话,那头沉默。

一直沉默,我试着喊一句:

“喂?”

那头还是沉默。

我们在沉默里对话,通过她的呼吸。

我似乎感到了她的伤心,透过手机慢慢地辐射出来。还有一些长了脚的痛苦,溜到我的这边。

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喊了声:

“紫薇?”

这么一喊,她居然哭了起来,好像我无意触碰了她身体中的某个开关。

之前那种恐惧抓住我,完全抓住了,紧得让我一时无法思考。

就那么让她哭了好久,我才发现得问问她怎么了!

我问:

“咋了?”

她还是哭。

“怎么了?……顾风呢?”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哭得更凶了!

我知道绝不会是顾风使她难过,一种更强大更恐惧的预感包裹着一种不幸,待在我的脑中,我不敢去戳破。

她的哭声就像风暴里的海浪,我无法叙说从那里面我听到了多少伤痛,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风……他……”

她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些字,恍惚每一个都像悬了一块石头般沉重。

不得不说,的确沉重。

电话打了将近20分钟,她只说了这么三个字。开始她一直哭,说完这三个字后,她又哭了一会儿,渐渐泪水耗尽,便不哭了,只是打干嗝。我仿佛知道怎么回事了,不,我已经知道了。然而我依旧在心里欺骗自己――“不可能,不可能!”所以每当我想起来那既定的真相时,我又在脑子里骂自己“放屁,放屁!怎么可能?”

我们喜欢骗自己,特别是当遇上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时,比如失去爱人,比如刚刚听见紫薇哭得那样深沉,比如当生活遭遇灾难。

发生的,我们骗自己那是梦境,是幻觉,无非是不敢面对罢了。

可笑的我们!可笑的生活!

然而我继续骗自己。

没事!


2

娟儿来的时候我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呆滞地沉默在椅子里。台灯已经熄灭了很久,屋子里光线有些黯淡。她顺手把屋顶的灯拉开,她忽然像感觉到了什么一般,身体一阵轻微战栗,疾步走过来,蹲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我的眼神呆滞,脸色发白,神情游离。她的瞳孔忽然变大,然后她并没有问什么,而是突然就抱住我。我的脑袋贴着她的胸脯,我可以嗅到她身上的香味,可以感到她慢慢散发出来的温暖体温。

她兴许正在试图融化我的冰冷,我知道她看见了我的心里很冷很冷,她或许看见那里正在结冰,在下雪,那里,整个冬天正悄悄摸进去。她为什么可以看见呢?

我眼睛干涩,像渴水的人,希望泪水滋润――然而没有泪水。

良久,我说:

“是顾风!”

她点点头,不说话。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父亲。我没有接。她伸手接上,举到我的耳边。

“开免提吧。”我无力地说。

她极其温柔地看我一眼,像是在确信我说了那话。于是小心地开了免提,小心地放桌上,像是在对待一枚已经裂了缝的鸡蛋。

我知道是什么事,娟儿也知道的。

她双手绞在一起,指头不安分地相互纠缠着。我则很静默,保持着一种仿佛等待什么灾难降临般的庄重。

父亲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比过去更重一些,带着一点刻意压制的恐慌。他说:

“文江,尽快回来,我们要去姑母家一趟。”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只觉得当时脑袋黑了一片,然后一种白色的东西冲进去,和黑色混在一起,慢慢使整个意识变得模糊。很久之后痛苦感终于弥漫全身,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像扎了针,一动就疼,尤其是胸口处,疼痛如一把匕首刺入――原来我先前一直处在麻木的状态。

我的脸因痛苦而歪曲。这时娟儿在一旁,有一些不知所措。

“我今天下午就走。现在!”

于是我跑出门,娟儿跟着。

3

推门,外面的天空黑的厉害。天空黑层层地压下来,风比平时都大,地上的尘粒被卷得四处翻飞。远处的山脸色阴沉,线条厚重,近处几棵树上的叶子被扯入风中,竹子则发出波涛般的声音。

要下暴风雪了!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娟儿悲哀地看我一眼。

“你不许走!”她忽然命令般地说道,然后向家里跑去。我知道,她是赶着去照顾李阿婆的。

我愣在门口,任由狂风在眼前肆意。

世界仿佛在我的面前尽情地展露它的狰狞它的可怕它的力量它的强大的冷漠……

4

晚上,娟儿把李阿婆接到我这边安顿好。我无法入睡,在床头呆坐着。娟儿坐在我的不远处,沉默地,一根根抽着烟。

夜里除了风声很静,我隐约听见窗外下雪的细微声音――它们飘在地上,树上,房顶上慢慢堆积的声音。并且透过窗户,可以觉到它们正慢慢变大,由鹅毛变成更大的鹅毛,由雪白变成银色。漏出窗户的灯光里,那些雪,无情地,冷漠地下着。一簇簇连成一起的巨大雪花像是在用心思索什么,丝毫感觉不到我们的注视。

漫天雪花仿佛都在这沉闷的黑夜里思考着一场阴谋。

漫天的寂静里,风声肆虐,大雪纷飞。屋子里寒气逼人。我和娟儿,坐着,宛如茫茫天底下两粒静止的尘埃。我突然觉得我们很渺小,渺小到不值一提。所以我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我们太渺小了。”

听到这句话,娟儿抬头看住我。她手里的烟燃了一半,烟灰抖落地面。她看我的那一眼是那样温柔,那如暖春的目光里,我又忽然看到了自己巨大的存在。那一刹那,我终于说服了自己――顾风死了。

“顾风死了。”我平静地说。

娟儿扑过来。我抱住她,像抱住一抹即将消失的温暖,一丝不会长久的极乐。

抱住她,她就哭了,她居然会哭,哭得那么伤心。

“你怕失去吗?亲爱的你?”不知道哪里传出这样的声音。

5

模模糊糊入睡后,我疲惫地做了很多梦,断断续续地连接成一个整体。

我梦见我们高三的暑假在三亚旅游,我,顾风,林紫薇,还有几个好朋友。

顾风走过来对我说:

“我用我的玩具车换你的纸飞机,好不好?”

我看看他,他还和过去一样,眉毛高高扬起,英俊而高傲。我重重地说:“好!我们兄弟俩说什么!”

可是我在我的身上找了半天,摸遍了所有口袋,背包,都没有找到,我有些慌张。

他冲我笑了笑,摆摆手说:

“不用找了,现在找不到的。我也该走了。”

“走了?你想干什么,丢下兄弟们,逃跑吗?”

他开心地对我招手,然后消失。留下我和一片沙滩,在无尽的涛声里沉默。

接着的梦还是在那片海边,夕阳西下,海水呈淡紫色,沙滩比记忆中的柔软暖和许多。顾风和紫薇在海水里嬉戏。他们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海水,嬉笑着,追打着,我可以听到他们清晰的欢快的笑声。然后顾风忽然停下来了,疑惑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后来又是一个梦,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娟儿叫我去外面看雪。我说这是晚上啊!她没有理我,把我拽着就走。我们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有一扇破旧的门――走近一看,是那扇门!我十分惊异,转头过去,娟儿就不见了。我呆望着那扇门。然后听见顾风的声音对我说:

“打开它,你必须打开它,无数次时候都要鼓起勇气,打开那扇门。那是你的门。”

我鼓起勇气打开它,门里面不再是那房间,而是一个森林。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还有很多树木,好多蓝色的月亮挂在枝头,仿佛闪光的果实。

我看到一个人影闪过,熟悉的人影。是那屋子里的女子,是宝宝。来不及再细看周围,我奋不顾身追过去,大叫宝宝!宝宝!

一直叫的时候,梦就断了,像土地骤然塌陷。

6

我醒来。声音还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我打开卧室门走出去,脑袋酸酸的,隐隐作痛。娟儿正在厨房做饭,煎蛋的香味飘在寒冷的空气里。

已经没下雪了,下了雪后就没那么冷了,外面的世界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树木光秃秃的枝丫上都落满了雪,底下一层暗灰上面一层雪白,重合得似乎无比密切。竹林也白绿相间。

人家屋顶上都是一片白色了。远处的山也是,整个大地都白了,天空则灰蒙蒙一片。世界显得寂静,显得不真实,像雪被下沉睡的巨兽。

我却无心于这样的景色了,在一片白色里感到眩晕,同时,茫然。

娟儿把早餐端到桌上。“趁热!”她说。

“今天确定要走?”

我点点头。

她继续说:“大伯家今天要出去,开面包车,戴防滑链,有些慢。顺便载你。”

我重重地点点头。

“吃饭吧!”她看看我,然后钻进李阿婆睡觉的房间里去。

我忽然觉得不想离开,忽然想就待在这里,甚至待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可是一生是个什么玩意?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搞懂。

这时我感觉什么在蹭我的脚,是小猫咪咪,它居然跑过来了。我看它绕着我的脚转来转去,不时发出甜腻的叫唤声。

我夹了一小块鸡蛋给它,可是它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就抬头看着我,一跃到我的腿上。它蹲在我的腿上,看着我,就像一个小孩。

我忽然发觉它的眼神,带着一些凄凉和略微神秘的同情,融进我的眼睛。

一瞬间,我有种那是娟儿的错觉。

我再次把手放在它的下巴上挠,它闭上眼睛,伸长脖子,喉咙里安详地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

7

和娟儿分开时,她正含着一支烟,风吹过,使她的头发显得散乱。她默默地望着空气中某个点,没有看我。

汽车发动,我冲她喊着:

“以后少抽些烟!”

她蓦然望向我这边,我看见她的眼睛里蓄着一抹晶莹,看见她手里的烟孤单地燃着。

风继续吹,她头上那几缕被染的五颜六色的头发,不再那么好看,反而像几缕彩色塑料条在风中飞舞。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笑一下。

然后我就笑了,轻轻地咧嘴。我搞不懂我为什么要笑,不过,实实在在地,我笑起来的那一刻,比哭更难受。

8

父亲一语不发,沉默地开着车,眼睛直望着前方,并不看我。他开车开得很快,一次次换挡,打灯,超车,变换车道。不到3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成都。

今天成都很拥堵,父亲拍着方向盘骂了很久,我们才一路走走停停,挪到姑母家楼下。天已经开始下雨了。

我透过车窗,望着这栋房子,眼睛在那上面游移,像是在逐一审视我过去的回忆。

里面有很多记忆,和很多过去的物件一样,当它们代表着失去的某个东西时,那些记忆就留在了其中。

这就是高中我们一起住过的房子吗?闭上眼睛,从学校通向这里的公交路线和公交经过的每一个路口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很多情景好像就在昨天,是不是昨天呢?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青年一边讨论着篮球、爱情、梦想,讨论着考试以及班主任老师永远无法被我们说厌的可爱龅牙。沿着那条小街,拐进这里。

睁眼,抬头看着这房子,它此刻显得陌生,好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在雨里哀愁地张望着不知道哪个方向。

二月刚刚开始,成都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刚刚离开这座城市时,那些令无数人欣喜的雪花已经消失的没了踪影。如今只是无休止的凉凉细细的冷雨。我撑起那把跟了我好多年的雨伞,雨伞很旧了,在雨水敲击伞顶噼啪作响的时候,支架也小声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吱咯吱”。我下车,在雨水里走着,觉得自己有些恍恍惚惚。好像正走在一条不知道会通向哪里的路。

很多东西我不愿再去思考,世界空空的,仿佛,只有二月冰冷的雨水,只有这个叫成都的城市,特有的湿寒。

9

和父亲一起走进大门。

8楼,807号 ,我永远不会忘记。电梯已有些旧了,在上升时,发出链条“哧哧”的摩擦声。它停的时候,我有种有生以来最剧烈的失重感。

门半掩着,我叫了几声门。然而并无回应。父亲直接走了进去,我顺势把门带上!

正如我所料,姑母正颓堂地坐在窗边。她美丽的影子在黯淡的灯光下只有浅浅一层,像凋零的玫瑰花辦,轻飘飘地铺在地上。

我连叫了几声姑母,她才机械地转过脸来,向着我。像隔着一层玻璃辨别一个多年不见的人,打量了我许久,才艰难地想起了我似的说:

“来啦!顾风出门去了,江子坐吧!”

我的心一冷。伤痛是多么强大啊,竟使她的记忆变得混乱。简直像李阿婆,在她们的心中,难以,也还没有接受既定的事实。她们的记忆蜷曲在过去的岁月里,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再出来。

我装着像是过去来到这儿的样子,随口应着:“好的!我等他。”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看见,他的眼里含着一抹伤痕。

他走过去,走近姑母。

她漠然地望着父亲,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然后骤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她突然转向我,拉过我,让我跪在她的脚前,把我的头按进怀里。抽抽哒哒地说着:

“江子啊!你表弟出去了,不回来了啊!……”

我抬头看着姑母憔悴的脸,她的脸依旧是那么的美丽,依稀可以辨出当年动人的姿色。我越看越觉得她像一朵凋零的玫瑰。我忽然想起去年和顾风还有紫薇一起去三圣花乡,去看花,那里我们看到的各种各样美丽的玫瑰。我想起那些美丽的玫瑰,突然感到她好可怜,我都快要哭出来了!

父亲走上前,抱住姑母,他嘴里轻轻地,却无比有力地喊了句:

“姐!”

这个简短的音节,使我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看着这个伤心的女人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我也知道他强硬的外壳里,蓄满悲伤。

10

我去见了紫薇!紫薇父母平时管得严,绝不会让她天晚了还一个人出去。我去见她的时候,已近晚上八点,可是我还是见着她了。我在紫薇的小区楼打电话给她。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终于接到后,我说:

“下楼吧,我来了。”

她不说话,我说我必须见见你,要么我就来楼上找叔叔阿姨。她“嗯”了一声,挂掉电话。我不知她是否会下来,但我还是等着。等的那一会儿时间里,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身旁那株灌木的细小叶子,雨已停,它们身上湿漉漉的。我神经质地揉碎了一片又一片叶子。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便准备着绕过那些碎石铺成的小路径直离开。这个时候,转角处闪出她的身影。

远远地我都能感觉到她身上透着的那种悲哀气息。她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一步一步都像踩在了她的心坎。

我们找了一处有遮雨篷而没有被打湿的长椅坐下。她疲惫到了极点一样颓坐在木椅上。

紫薇坐在那里,两条腿伸出交叉搁在地上。她半偏着头望着夜空,好像那里有一些不被其余人看到的景象。她神情专注,侧着的脸被涂抹上一层柔软的灯光,显得更白净动人,像一面剔透的玉石。长而直的头发覆在脸颊上。可是我感到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

我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么呆呆地望着她,要么就是呆呆地望着夜空。

良久,她转过头看着我,那种神情好像在说――“没有话说,我就走了。”

她起身,我拉住她。

“紫薇!”我叫她,她站住,一动不动,沉默地望向其它方向。

“ 不要难过。”

我继续说。她又恢复了刚才侧头的那个动作。

她什么也不想说!

我知道我必须多说一些,才可以驱走她心底的巨大痛苦,可是我搜索尽我的脑袋,也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语,一段完整的话。我只是说些很没有用的话。

“我们都很难过。”我说

她表情依旧漠然,冰冷的脸上没有一点点动作。

“紫薇!”

我把手放到她的背上,我有种她身体的温暖也在一点点溜走的错觉。

“她总是会由于过分的悲哀而故意显得绝情漠然,其实是她一点也不想对任何人诉说,她满身的刺,只想扎入自己。她也想故作坚强,不轻易流露就是她的勇敢!她平静的面颊下早就已经汹涌澎湃。只是她,绝不愿意伤害或影响任何她在意的人。你说服不了她,因为你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

我预感到,我的生活开始它无法阻止的垮塌。泥石流、台风、地震、海啸......所有灾难都可以在一个狭小的躯壳里发生!

11

顾风是被一辆白色玛莎拉蒂撞上的,司机醉酒驾驶,肇事逃逸,事故仍在调查。愚蠢的警察在那个事故路口轮流站岗。那里有白色粉笔画出的顾风倒地时的位置——一个歪曲丑陋的白色轮廓。我想他要是在,一定会把粉笔丢给我,说:“你专管画画的,去,把我画得好看点。”然后我们会互相打闹一番,或许还会去议论一阵那站岗警察戴偏的帽子。问题是他不在了,听说事故之后,救护车是及时赶到了,可是他的生命还是不能够撑到那个时候,那个代表着冲过生命的终点线的时候。过去长跑他总是拿冠军,现在他输了,输得一无所有。“兄弟,你跑了个最后一名呢!”只要他突然活过来,我一定可以拍他的胸口,这样给他开一个玩笑。问题是,他不在了。问题是他不在了,网上关于这场事故只有一个简短的报道,没有提他的名字,没有提玛莎拉蒂,也没有提醉酒驾驶,肇事逃逸。只有几张可怜的图片,和寥寥的文字——不晓得是新闻编辑们文学才华枯竭,凡俗缠身,还是怎么回事。总之那一个晚上我躺在顾风过去睡过的房间里,一口一口地喝酒,让酒精流进我的喉咙,穿过我的食道,进入胃里,进入小肠,被肠壁吸收,然后带着麻痹,在我的血液里绕着全身,奔来跑去。我开始思考很多东西,包括生命和死亡。我突然觉得死亡是一件无比简单轻巧的事,生命也不过是一枚儿时爱玩的,随时会破碎的玻璃球。顾风被撞击的那一刻,脑袋里是不是突然闪出无数画面呢?是不是想起了紫薇,想起了姑母?然后他或许看见一根及细及细的绳子,他是不是伸手竭力想去抓呢?我在脑海里无数次模拟他死去时的情景。我越来越觉得累,觉得失去了越多,自己越来越空虚,也越来越沉重。死亡到底是什么?活着又到底是为何?我一瓶接着一瓶地喝酒,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那么爱喝酒了!要是我会抽烟,我也一定会点一支烟在嘴里,任由烟雾一点点升起,把我包围,让我渐渐地,再也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12

痛苦的日子总是会被无限延长,然后再去接受新的痛苦。欢乐的日子却极少光临,还来去匆匆。

窗外的天幕,黎明破晓,天空依旧阴沉。我忽然想起这句话。

今天是顾风火葬的日子。

走在街上,不必看都知道那个被血迹染脏又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路口,一定仍会有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并添些自己想象出来的语言夸夸其谈。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比新闻工作者要有才华的多!我看着那里,仿佛可以还原那天晚上的可怕场景。也能听到那沸水般翻腾的嘈杂。

我以为紫薇是不会来的,可是她还是来了。

天气依旧很冷,她的鼻子已经被冷风冻的透红,鼻翼微微扇动,她脸上的悲痛依旧凝重,好像永远不会再被抹去。她勉强地招呼了父亲和姑母,然后安静地跟在后面。我时不时听到她带着悲哀的喘气声。

听着紫薇在背后走路的步子,仿佛能感受到她躯壳包裹下,已经崩塌倒的世界,在七零八碎地碰撞!

姑母由父亲扶着走在前面,她今天异常安静,只是在绕过那个遗留着那可怕记忆的路口时。她忽然表现出一些紧张的波动,眼睛里闪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光。我们都做好了她即将大肆发作的准备,但她又忽然地落入了平静。

走了不多久的路,我们就来到了殡仪馆。我永远无法想象,或许你们也是,这个收容了无数与我们不甚相关的生命的地方,居然会毫不留情地吞下一个,原本还那样光鲜美丽的生命。而且猝不及防,那样快而忽然,像一块可怕的黑暗,一下子就吞噬掉一抹细细的光芒。

走进去,看见那个可怜而可亲的人儿,只剩下一个僵硬冰凉的躯体。他会不会突然就回来了呢?把身体原本的温热,还给这个冰冷的躯干!然后坐起来冲我们笑笑。

不会了!

来到火化场,天空居然又开始飘起雨来!悲哀的情调一部分被雨水拉长,一部分又被它所融合。

站在焚化炉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可以被允许站得那么近!雨水湿了我们的头发,衣服,悲苦连着冷,一起浸入身体……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装运尸体的焚化台,缓慢移动,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接近赤红的火炉时,又宛如一个长长的抽屉被慢慢合上。一段生命,也就被永久的锁进了死亡!

想起那吐着红舌的烈焰,会是怎样贪婪地吞噬掉一个生命,消灭掉他所经历的一切故事。我就忽然想起:

死亡原来是这样的,简单,而且粗糙!

记得姑母当时向着天空凄厉而沙哑地喊了一声,就呜呜地低声悲噎起来!让人疑心这悲噎,会连同这雨一样,不再停息。

至于父亲,则一直被姑母抓着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直到后来,被掐出血迹。这期间,父亲特别镇静!

而紫薇呢?看着姑母呜呜地埋下头去。昨夜没有说出口的话,变成无限重复地“顾风……顾风……”还有没有哭出来的泪,一下子胀满似地崩裂而出。她扑通倒下,我知道,倒下的不仅仅是她的躯体。

13

“你难受,想哭,但至少不应困居于现实的黯淡而失去一些涂抹黑暗的必要色彩。你该有怎样的思索呢?又该做出怎样的作为?努力想想吧,绞尽脑汁,从那些可怜苍白的生命里,挤出生命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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